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重生后太子每天都在打脸   作者: 浅钥   简介:   忠勇伯府嫡女沈棠姝丽夺目,冰肌玉骨,仗着一副好颜色,费劲心思入了东宫。   自此,她成了众人眼中攀附权贵的心机女子,往后数年,即便她再谨小慎微,小意讨好,也摆脱不了狼藉的名声。   重生后,沈棠想通了,只想寻个满心是她、知冷知热的人嫁了。   定国公府的世子温润有礼,她瞧着就挺好。   沈棠蛾眉宛转,待世子从她身旁而过,腰间香囊飘然落地。   一转眸,却瞧见太子殿下遥遥伫立,冷眼旁观。   而那香囊轱辘滚落,好巧不巧,正落在他的脚下。   平日里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权当没瞧见沈棠的苍白脸色,慢条斯理的捡起香囊纳入袖中,温润一笑:“棠棠亲手为孤制的香囊,孤甚是喜欢。”   ***   往日里总是会红着脸偷瞧他的小姑娘,如今却总是躲着自个儿。   宋凝冷笑:欲擒故纵,孤可不吃这一套。   然而某日,宋凝倏然发现,小姑娘会对旁人笑,对旁人撒娇,却唯独对他冷着一张脸。   从前冷心冷脸的人将她逼入墙角:“说好的此生非孤不嫁,现下想反悔不成?”   毒舌傲娇狗太子VS娇软白甜小美人   阅读指南:   1.全文架空   2.双C,1V1,如无意外He   3.男主非完美人设,可以和谐讨论剧情,可以骂角色,但请不要恶意排雷,不要上升到作者(作者会睡不着觉,头秃)。   最后,祝大家都能找到心仪的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宫斗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棠 ┃ 配角:宋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毒舌狗太子,漫漫追妻路   立意:女子自爱方能自强。 第1章   宫阙巍峨,檐牙高啄,藤蔓蜿蜒枝头,葱笼绿意缀满花蕾,呼吸间浅浅暗香萦绕。   皇后娘娘在映月阁设下春日宴,特邀上京贵女入宫赏花游玩。   戏台高筑,莺语呢喃,今儿个的这出戏已经唱到最后一折。   亭台中的闺阁贵女大多规矩端坐,难免也有几个胆儿肥的闲不住,偷偷聚在游廊交头接耳。   “今儿个怎得没瞧见沈棠,莫不是她也觉着没脸,不敢出来了?”   “若我是她呀,自然不会进宫,免得被人笑话。”   “放着正道儿不走,非得学那些个媚上的偏门,始终是小门小户出身,浑身透着股小家子气,只是连累了皇后娘娘。”   “嘘!小点儿声,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儿。”有人谨慎道。   话音方落,一旁的碧衣少女冷笑出声:“她沈棠都不怕,咱们怕什么,她以为当着太子哥哥的面落水,殿下便会救她上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众女纷纷噤声,不再多言。   说话之人,裙裾熠熠花团锦簇,粉面含春桃腮似雪,正是宣平侯府嫡女傅明珠。   以她的身份,原是最有望成为太子妃的人选之一。   而她们口中议论的沈棠,便是忠勇伯府嫡女,当今皇后的亲外甥女。   上京无人不晓,沈棠自小爱慕太子殿下,只是忠勇伯府几个叔伯资质平庸,仕途无望,沈家这些年渐呈衰败落寞。纵是沈棠有个身居高位的皇后姨母,也难扫沈家的颓势。   更遑论登上太子妃位,简直是痴人说梦。   偏生沈棠性子倔,剑走偏锋,前儿个趁着皇后宣召,当着太子的面前就往太液池跳,谁成想太子眼皮子都没掀,径直唤了会泅水的婆子嬷嬷,将沈棠救了上来。   这事儿闹的大,搅得内宫翻了天,流言蜚语不断。   有笑话沈棠自取其辱的,有瞧不上她的,有说沈家教女无方,合着还有骂到皇后头上的。墙倒众人推,平日里素来与中宫不合的嫔妃,明里暗里不知如何笑话。   最后还是圣上发了话,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只是经此一遭,沈棠也成了众人眼中费尽心机、攀附龙凤、不知羞耻的女子。   如今在春日宴上,各家得聚一起,怎可放过这袖手观戏,极尽奚落的大好机会。   映月阁中说得热闹,漪澜苑这厢却冷冷清清。   铜镜中倒映着一张娇妍昳丽的芙蓉面,香肌玉肤,朱唇姝软,杏眸潋滟流转,顾盼间熠熠生辉。   若说傅明珠人如其名,沈棠这般姿容,更是惹人瞩目。   也难免会遭人妒恨。   漪澜苑离映月阁不远,贵女们奚落的话很快传到了沈棠耳中。   小姑娘并未动气,惬意地倚在塌上,小口尝着皇后赏下来的芙蓉酥。   一旁的丫鬟绿芜气愤不已,抱怨道:“姑娘怎得也不辩解,任她们这般羞辱。”   沈棠将最后一口酥糕咽下,复而啜了口清茶,方才缓缓道:   “说了也无用,旁人若不信,你纵是有几百张嘴也说不清。”   何况此时的沈棠,压根无心辩解。   若换做是从前的她,定同绿芜一般,气急败坏恨不得上前去撕了傅明珠的嘴,可重活一世,沈棠恨不得同太子再无任何瓜葛。   又怎会还同傅明珠较劲。   昭和十六年四月初六,也就是前世沈棠落水的日子。她奉旨入宫,晚膳用得多了,便有些积食,带着绿芜去太液池旁散步。   春夜料峭,起了风便冷得紧,绿芜回昭宁宫替沈棠取斗篷来,独留她一人在池畔赏月。   绿芜脚程向来快,沈棠听到身后有细碎的声音,便以为是她回来了,还未转身,后背就被人用力一推,身子直直落入了太液池。   沈棠不知是谁,眼梢只瞥见是个身量同她一般高的女子,碧色裙裾飞扬,很快隐入暗色中。   她落水没多时,绿芜便返回了,紧跟着太子的轿撵也刚巧路过,就有了后头以讹传讹的话。   沈棠落水后,病了好一阵子,也因着外头的流言蜚语在府里闹得不可开交,一时要寻死,一时又要去宣平侯府拿人。   皇后本就有意将她嫁入东宫,稍一寻思,就去圣上跟前求了恩典。   沈棠如愿入了东宫,成了侧妃,却终是摆脱不了狼藉的名声。   太子宋凝素来不喜被人算计,纵是纳了沈棠入宫,却也冷心冷脸待着。   即便沈棠谨小慎微伺候,日子也没舒坦几分。而后她又费劲心思邀宠,更是没换来太子的另眼相看。   一日沈棠睁开眼,竟又回到落水后还没出嫁的时候。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定然不愿再重蹈覆辙。   ……   许是戏台子下的话传到了皇后耳中,没多会儿功夫,昭宁宫的大宫女便来散了这春日宴。   沈棠被皇后召往宫中,大抵也是为了安抚她。   沈棠心如明镜,既不便推辞,便趁着机会去探一探姨母的底。   漪澜苑就在昭宁宫后头,只两处相衔的甬道正在修缮,沈棠若要去往那处,需得多绕一个圈。   余霞成绮,浩渺烟波,沈棠沿着抄手游廊行至御花园,远远便瞧见一廷人侍立一旁,皆是平日近身侍奉太子的宫人和内侍。   肩舆之上,宋凝正居高临下地同人说话。   沈棠的目光掠过他清俊的面庞,男人身穿玄色窄袖蟒袍,腰束月白祥云纹带,上挂碧色玲珑腰佩,依旧如前世般清俊冷冽,尊贵肃雅,令人高不可攀。   与他说话的,便是傅明珠了。   沈棠翘了翘唇,前世入东宫前,太子先行与傅明珠定下了婚事。   算一算日子,应当也在这几日了。   隔得远,沈棠都能听到傅明珠故作骄矜的声音。   似是感应到沈棠,肩舆上的男人眉梢轻抬,目光淡淡瞥来,眼底还带着几分肆意倨傲。   迟迟不见回应,傅明珠还以为自个儿说错什么,大着胆子去瞧上位者的神色,哪知宋凝的心思压根不在她身上。   顺着他的目光,傅明珠也瞧见了沈棠。   眼下纵使沈棠想逃,也没了法子。总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礼,届时传出去,旁人又会说道他们沈家的不是,连带着姨母也跟着遭殃。   沈棠心如擂鼓,尤其是对上宋凝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眸,漩涡一样的暗不见底,幽深的几乎要将她沉沉吸入。   她深吸口气,低着头上前,行至肩舆前屈膝行礼。   “臣女给殿下请安。”   垂眸敛目,规规矩矩,不似先前那般,见着他恨不得眼珠子都粘在他身上。   宋凝未应,沈棠便屈着礼,瞧着安静知礼。   男人居高临下地睨她,骨节分明的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指上的白玉扳指。   一时间寂静无声,仿若空气凝滞一般。   半晌,终是听得男人冷哂一笑,宋凝收回目光,面色如常。   “回东宫。”   一行人很快稳步走远,沈棠只觉双腿酸涩,由着绿芜搀扶这才直起身。   宋凝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倒是沈棠想要的,又瞥了一眼一旁的傅明珠,她更是懒得搭腔,迈步而去。   二人擦肩而过,偏生傅明珠惯爱奚落沈棠。虽说方才殿下没搭理她,可自打沈棠出现,殿下就没再多瞧自个一眼。   “沈棠,殿下都懒得理你呢,你呀,就别做那飞上枝头的白日梦了。”   听得傅明珠的话,沈棠脚步微顿,轻笑出声:   “我的事儿就不劳傅姑娘费心了,且祝傅姑娘遂了心愿,得嫁东宫。”   说罢,沈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傅明珠气急难忍。   *   沈棠陪皇后用完晚膳,就回到了漪澜苑。   丫鬟们早已备好热水,她未让任何人进来伺候。   缓缓褪下衣裳,沈棠抬腿踏入洒满花瓣的浴桶中,随着身子整个沉落,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充盈感。   雾气氤氲缭绕,沈棠洗漱完起身,轻躺在软榻之上,一双美目微阖,隐隐辚辚间,仿佛做了一个悠长连绵的梦。   赤玉坠珠下眸含春水,朱唇皓齿,盈盈烛光中,沈棠羞红了脸,紧张地不敢去瞧他。   那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灼热的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只是她等了许久,却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沈棠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成太子侧妃一事不甚光彩,可对宋凝的情意却是真,她想着,他不主动,那便换她来。   沈棠伸出一双凝脂玉手,忍着羞意要去解他领口的盘扣,却被捏住手腕。   幽深凛冽的狭长凤眸带着她看不明的情绪,灼的她心尖发颤。   未行合卺礼,也不曾有半分柔情蜜意。   男人铁钳搬的手臂将她翻转过来,清冷骇人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盘旋。   “沈棠,一切如你所愿。”   沈棠如梦初醒,原来宋凝同旁人一般,也是这样看待她的。   她虽心悦于他,却从未想过要算计他。   红烛摇曳,她被迫跟着他摆动身子,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毫无怜惜地抚上她光滑雪腻的肩头,剧烈的痛楚让她红了眼眶。   沈棠咬着唇,压抑着不让呜咽声从唇齿间溢出。   无论她如何哀求她,换来的却是他愈发不知轻重的对待。   沈棠倏然惊醒,整个身子从软榻上弹起,她杏眼覆低,看向自己雪腻的肌肤,那儿犹如染了薄薄的胭脂一般,并没有深深浅浅的红印。   幸好,大梦初醒,过去种种如过往云烟,这一世,她与宋凝再无任何瓜葛。 第2章   翌日,天刚拂晓,沈棠便起了个早,漪澜苑春风和煦,杏花飘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苏皇后在世时,沈棠一旦入宫,便会住在此处。   后来,她入了东宫,皇后没过多久薨逝,漪澜苑被封,这才渐渐荒芜起来。   不似现在,伫立窗前可听啁啾鸟声,可赏花开花谢,鲜活的令人心生欢喜。   绿芜打来温水,沈棠方收起心绪。接过帕子洁了面,由着绿芜替她梳妆。   昭宁宫小厨房做的早膳颇为丰盛。   沈棠饮了一碗碧粳粥,又吃了几块如意卷,腹中顿感熨帖无比,连带着眉眼皆透着一股子惬意。   用完早膳,沈棠便带着绿芜出了漪澜苑。   昭宁宫寝殿门口,大宫女玲珑一见是她,熟稔地向她行礼。   “姑娘这么早就过来了,昨儿个娘娘头疾发作,这会儿才刚睡下没多久。”   沈棠闻言忙道:“无妨,让姨母多睡会儿,我左右闲着无事,四处走走便是。”   玲珑点头:“嗳。”   往日里皇后娘娘忙于后宫事务,也常有无暇顾及沈棠之时,便由着她在宫内四处走动。   菡萏池一泓碧水,偶尔投下几片鱼食,很快便有锦鲤被吸引,成群逐队曳尾而来,惊得潭水一片涟漪荡漾。   沈棠靠在栏杆处拣洒鱼食,引得鱼儿们竞相跃出水面。   她喂了会,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怔怔发起了愣。   当今太子殿下,是先皇后所出,待皇后和沈棠一直不大亲密。   先皇后乃圣上嫡妻,在他还是皇子时便伴其左右。圣上嫔妃众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可在他心里,占据份量最重的唯有先皇后。   先皇后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她抓着圣上的手,要他好好照看太子殿下。   宋凝打小养在圣上跟前,圣上在他身上倾尽心血,怕委屈了他,执意扶持母家势力薄弱,向来不受宠的云贵人,也就是沈棠的姨母登上后位。   意味不言而喻,便是为将来太子登位扫平一切障碍。   苏皇后无子,这其中许是有旁人的推波助澜,也免不了有圣上的私心。   沈棠叹口气,压下满腹心事,却见绿芜欲言又止,便道:   “有什么话便直说。”   绿芜只觉着姑娘此次落水后,连着人也变了许多。   “奴婢瞧姑娘心有郁结,您若担心何不去求娘娘替您做主,也好尽早嫁入东宫。”   沈棠失笑:“谁同你说我要嫁入东宫了?”   绿芜不解,“姑娘这般姿色,奴婢瞧着满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您不当太子妃,还有谁当得?”   沈棠忙上前掩住绿芜的嘴。   “你胆子愈发大了,什么话都敢说。当心挨板子,到时我可不救你。”   绿芜悻悻道:“奴婢只是替姑娘不值。您对太子殿下有意,殿下若娶了旁人,您不难过吗?”   沈棠愣怔片刻。   换做以前,她恐怕真会肝肠寸断。可如今,她倒是巴不得太子早日娶了傅明珠。   沈棠笑了笑:“以忠勇伯府如今的地位,我怕是做不成这太子妃的,与其嫁入东宫为妾,还不如嫁个普通人来得自在。”   绿芜比沈棠小两岁,仍有些似懂非懂。   “殿下性情凉薄,如此冷心之人,实非良配。这找夫婿呀,还是要找个知暖知热的才好,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主仆二人将剩下的鱼食全部倒入池中,渐行渐远地往昭宁宫方向而去。   菡萏池一时寂静下来。   半晌,却听得有奴才“欸哟”一声,近侍裴琰瞪了眼身后的小太监,又转而去瞧太子的神色,讪讪道:“殿下,可要奴才去提了沈姑娘过来,好让她知道妄议殿下的下场?”   沈棠怎么也没想到,自个儿在说那番狂悖之言时,宋凝也恰巧行至此处,一行人可是将那些话尽数收进了耳中。   正主默不出声,后头的奴才自然是大气不敢出。   宋凝悠悠一笑,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眼中藏了几分不屑,屈屈忠勇伯府出身的嫡女,哪有资格妄议储君。   裴琰自然也瞧出几分滋味,顺着宋凝的心思道:   “奴才瞧着那沈姑娘还没尝到教训,实是不知何为羞耻,殿下风姿霁月……”   裴琰话还未说完,便被宋凝的眼神打住了。   “裴琰。”宋凝道。   “奴才在。”   “依你的口条,孤若不送你去梨园唱戏,岂不是埋没了你。”   裴琰不敢接话,只伸手拍了自个儿一个大嘴巴子。   “奴才该死。”   半晌,只听宋凝轻哂一声,漫不经心道:   “走吧。”   裴琰暗松口气,殿下的心思如今是愈发难猜了,瞧着也不像是对那沈氏女有意,怎得说两句就不成了。   这差事真不是一般人当得。   *   沈棠绕着昭宁宫转了一圈,心里愈发沉重。   前世,她的心思放在宋凝身上,直到姨母薨逝,才知晓她缠绵病榻已有数月之久。   后来她偷听宋凝议事,得知姨母的头疾之症来得蹊跷,她心下惶恐却无能为力,只得命绿芜悄悄去查,没成想,等来的是她冰凉毫无生机的躯体。   重活一世,沈棠头一件事,便是找出暗害皇后的凶手。   沈棠携着绿芜进了昭宁宫,还未来得及细看旁处,便见玲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姑、姑娘。殿下过来了,娘娘让您快些进去奉茶。”   沈棠心下咯噔,抬手“悄悄”拨乱发髻,“你瞧我现在的模样,姨母见了定要骂我失仪,还是玲珑姐姐送进去罢。”   玲珑眼皮子狠狠一跳。   “娘娘务必让姑娘亲自进去,不如奴婢在这儿等着,姑娘重新梳个发髻再过来。”   说到“梳个发髻”之时,玲珑更是刻意加重了语气。   “……”   沈棠干笑两声,姨母想让她入宫的心思,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打消的。   也罢。   宋凝喜好雍容端庄的美人儿,她眼前这模样,大抵会让他厌恶。   她稳了稳心神,目不斜视接过玲珑手中的茶具:“那我还是快些罢,可不能让殿下等久了。”   说着便抬腿进了殿内。   隔着屏风,隐约能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端坐上首。   沈棠脚步放轻,端着茶盏绕过屏风,低下头屈膝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宋凝眉眼微抬,话却未断,“选太子妃一事,待儿臣自江州回来再议也不迟。”   苏皇后道:“太子如今二十有一,寻常人家若是没有子嗣,怕是都是要急死了,何况是储君?”   她的目光落在沈棠身上,意味深长的开口:“棠棠,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茶递给你表哥。”   沈棠托着茶具的手微微颤抖,杯盏碰撞击得她心尖儿颤的厉害,早知宋凝与姨母是在议论他的婚事,便是打死她也不会进来。   “棠棠?”   沈棠瞬间回过神,屏住呼吸上前一步,僵硬地将茶盏递过去,小声道:“殿下……请用茶。”   吐语如珠,近身一霎拂过淡淡清香。   宋凝身子微倾,刚要抬手接过那杯茶,沈棠却仿若未见到他的举动,茶具尽数搁在了桌案上。   宋凝眉毛一挑,顿在半空的手踟蹰片刻,方才不动声色地端起茶,随后轻提碗盖,“好茶。”   皇后笑道:“棠棠这孩子孝顺的紧,知晓本宫一向浅眠,便去向郑院判讨教制茶的法子,此茶有宁神安眠的作用。殿下若是喜欢,我这还余了些,待会让人送你宫里头去。”   宋凝本欲推辞,话到嘴边却变成:“那就多谢母后了。”   对皇后而言,实是意外之喜,她转眸去瞧沈棠,却瞧见一头乱糟糟的乌发。   “棠棠……”   沈棠眼下恨不得立即退下,刚想借着由头,便听座上的男人道:“方才儿臣见御花园有一棵枣树,表妹想必是用竹竿打枣时弄乱的发髻罢。”   苏皇后疑惑的望着沈棠,又转眼去瞧宋凝,但见他嘴角含笑,模样闲适。   她眼中笑意更深,“棠棠这丫头,打小就坐不住,改明儿让宫中的教养嬷嬷好生教导她规矩。”   沈棠眼皮蹭蹭直跳,如今是春日,哪来的枣树?   宋凝眉毛一挑,又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身旁的裴琰未敢出声,忍不住抬眸去瞧沈棠。   小姑娘低着头,正翻来覆去的想宋凝话中的深意,红枣、竹竿……   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雷电闪过。   前世,她不满傅明珠成太子正妃,一时失言,不知怎得就传到了傅明珠耳中。   傅明珠气得不行,当即下令将她捉来,声称要家法伺候,以儆效尤。   绿芜悄悄请了宋凝过来,可那人非但未替她开脱,还当着众人的面与她说了一个典故。   古时有一妇人,舌头有两项长处:一是伸进人家的混水中搅混水,二是伸进人家的清水中争取搅成混水。   一日,儿子想要挂在树梢上的红枣,用竹竿怎么也够不着,急得直想哭。妇人一着急,舌头哧溜窜上去,便将那枣子衔进嘴里。   哪知儿子不喜反惧,哭着问妇人:“母亲的舌头是蛇吗?”   自此,便是连家人都厌弃了她,见她都如避瘟神似的躲开。   沈棠死死的咬住了唇,宋凝这种轻慢的语气,让她有种又回到前世被羞辱的难堪。   她心下立即明白,方才她与绿芜的对话,宋凝怕是听到了,眼下正含沙射影的骂她是长舌妇呢。   沈棠心下不由烦躁,面上却仍得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做派,只盼着姨母快点儿发话,好让自个儿赶紧从他眼前消失。   可宋凝偏生不愿如她的意,似笑非笑道:“母后多虑了,表妹天真烂漫,如同太液池的清流一般,孤觉得如此甚好。”   沈棠忍了忍,握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心头窜起更多的是愤懑。   他还真当自个特意守在太液池,毁了名节跳进去也要嫁他?   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沈棠咬了咬下唇,将那一声“呸”强行咽进肚子里。   “是棠棠的错,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皇后不明所以,瞧了瞧沈棠,又瞧了瞧宋凝,心下虽怪异,却只当是一双小儿女在御花园里起了冲突,忙打圆场:“是本宫没教好这丫头,才让这她整日里没个轻重,冲撞了殿下。”   沈棠垂着眉眼,鸦羽似的睫毛一颤一颤,小脸白生生的,只鼻尖泛着一些红,这可怜见的模样,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宋凝的目光从沈棠低垂着的脑袋,又探到微颤的双肩,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后若无其事的转开目光,“儿臣说笑罢了。”   轻轻揭过此事,宋凝又关心几句皇后的身体状况,方才起身告辞。   皇后点点头道,“你事务繁忙,本宫也不好多留你。”   顿了顿,她道:“就让棠棠替本宫送你罢。”   宋凝余光瞥见,沈棠伺在皇后身旁,头颅低垂,如同个雕塑般不言不语,更不看他一眼,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真没听见。   他居高临下地睨她,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不必了。”   原本如石雕一般的沈棠听了这话,倏然屈膝行礼:“臣女恭送殿下。”   作者有话说:   来呀~来呀!点点你的小手指,收藏呀~ 第3章   宋凝离开后,昭宁宫的气氛有些凝滞。   青花缠枝琉璃香炉内熏着沉香,皇后闭眼倚在软塌。沈棠乖巧上前,替她揉捏太阳穴。   须臾,皇后缓缓睁开眼。   沈棠立即规规矩矩的站起身来,重新斟了杯热茶奉上,眼含孺慕地望向榻上的苏皇后。   苏皇后观着沈棠,手中盘着的翡翠念珠缓了下来,心底有些诧异。   自太液池一事后,这丫头好似转了性子。   她低低叹了一声,罢了,终究是自个看着长大的。   “你这孩子,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如何去见你九泉之下的母亲。”   沈棠瞬间红了眼眶,抱着苏皇后道:“姨母定然福寿安康,待百年之后,由棠棠陪着您一同去见母亲。”   苏皇后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骂道:“胡说八道,你才十五岁,又怎会与我……”   见她开始掉金豆子,苏皇后未再说下去,只是啼笑皆非的瞧着她。   沈棠擦了擦眼泪,试探问:“姨母,我仔细想了想,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以我的身份,怕是与他不大合适。”   皇后以为她是在赌气,“圣上确实属意宣平侯府,只是如今未下定论,棠棠不必忧心。”   沈棠仍不放弃,“傅姑娘便是未入主东宫,太子正妃的位置,棠棠也高攀不上,与其做妾,还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皇后淡淡打断:“你与太子的事情,姨母定会替你好好筹谋,棠棠且放宽心。”   沈棠张了张嘴,怕继续说下去惹得姨母不快,也就不再多言。   她理解姨母的心情,毕竟前世的自己,为入东宫没少哭闹,倏然说不嫁,任谁都只当她在闹脾气。   此事还须徐徐图之。   沈棠陪着皇后用过午膳,见她精神不济,起身告退。   临走前,皇后不忘拉住她的手叮嘱:“你制的茶,我已让玲珑装好,今儿个你抽空送到太子殿下那去,这样好的机会,千万要把握好。”   因着这桩事,沈棠一整天都没了好心情,也不知昭宁宫催了几次,方才认命般带着绿芜行至东宫。   守在门口的圆脸小内侍见到她们一行,皮笑肉不笑的朝沈棠行了一礼,“见过沈姑娘。”   沈棠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将手中的锦盒递过去:“受皇后娘娘所托,给殿下送些茶叶,烦请公公送进去。”   李忠上下打量了沈棠一番。   东宫无人不知,忠勇伯府的沈姑娘为了殿下用尽手段,太液池风波未平,如今又借着皇后娘娘的手送茶叶来了。   李忠张了张嘴,本想说殿下此刻正在书殿,怕是无暇传召,却见沈棠如丢烫手山芋一般,将锦盒塞进了他手中。   “有劳公公了。”   李忠瞠目结舌的瞧着沈棠远去的背影,不可思议的折回书殿。   九华殿书斋熏香袅袅。   近来圣上身子不适,连着数日未上朝。宋凝身为太子,亦当仁不让暂代朝政,眼下桌案堆了不少奏折。   裴琰担忧他身子,进来劝道:“殿下歇歇吧,昨儿个忙了一整晚,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您这样折腾啊。”   宋凝瞥了一眼裴琰,垂眼继续看折子:“你手里头是什么东西?”   裴琰托着锦盒,“回殿下,是沈姑娘送来的茶叶。”   宋凝捏了捏眉心,提笔蘸墨,在奏折上落下浓浓一笔,头也不抬道:“宣她进来。”   裴琰拿着锦盒的手一顿,宋凝见他迟迟未出声,抬眸觑他一眼。   裴琰陪着笑脸,小心翼翼道:“沈姑娘放下东西就走了。”   笔尖一顿,墨水晕染开来一小块,宋凝眼睛看着笔锋下清隽的笔迹,眼中光芒微闪。   他缓缓搁下笔,靠在椅榻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案。   良久,他语气悠然道:“既是沈姑娘送的,孤也得回一份大礼,东宫礼制森严,岂能让旁人说道不懂礼数。”   裴琰眼皮一跳,赔笑道:“殿下说的是。”   屈指敲了敲椅子扶手,宋凝似笑非笑:“去挑一对玉镯,将其赏给沈姑娘。”   “……嗻。”   裴琰得了差事,自是亲自去办,李忠谄媚地跟在他身后,“裴总管,殿下要赏赐沈姑娘,是不是因着对沈姑娘另眼相看的缘故?”   裴琰斜眼瞧他。   李忠偷看了里屋一眼,压低声音:“方才沈姑娘说是皇后娘娘托她送茶叶,奴才原以为她是想借着由头亲近殿下,没成想,她连问都没问一声,转身头也不回的出了东宫,活像后头有什么脏东西追着她。”   裴琰呵了一声:“让你多读些书,你偏偏总是不务正业,我瞧这沈姑娘精得很,打从御花园里开始,就等着咱殿下呢。”   李忠挠了挠头:“奴才瞧着沈姑娘不像这种人啊。”   裴琰哈了一声,抬腿往他屁股上一脚踹去:“是不是这种人,也轮不到你操心,还不去寻殿下要的东西来!”   ***   沈棠箭步如飞的跨进漪澜苑,待紧闭大门,方才长舒口气。   姨母的头疾来得蹊跷,她在昭宁宫未发现任何端倪,倒是在东宫另有所获。   她方才瞧那圆脸小内侍有几分眼熟,便多看了两眼,在回漪澜苑的路上倏然忆起前世。   入东宫后,沈棠的处境一度十分艰难,后得太子身旁的内侍李忠照拂,日子方才好过几分。   只是她从未想过,素未谋面的东宫内侍,怎会无缘无故照拂她?   直到沈棠撞见绿芜躲在角落哭泣,当即拉着她追问其身上青紫淤痕的来源。   太监是没根的玩意儿,李忠又是裴琰身边的红人,暗地里对宫女动手动脚已是常事,从不曾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   绿芜为了她,在李忠那处受了不少屈辱。   想到这里,沈棠鼻尖发酸,忙移开眼睛,唯恐被绿芜看出来。   而今她不仅要挽救姨母的性命,还要让害死绿芜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傍晚时分,沈棠吩咐小厨房炖些燕窝粥,正准备提着去皇后娘娘那儿,便瞧见李忠捧着个狭长的锦盒走进来。   她怔了一怔,李忠笑眯眯道:“沈姑娘,这是主子的回礼。”   沈棠神色一僵,目光落在绿芜身上。绿芜神情毫无变化,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她微微舒了口气,是了,绿芜如今是忠勇伯府的丫鬟,还由不得东宫内侍磋磨。   “沈姑娘?”   沈棠回过神,瞧了一眼李忠,尽管十分抗拒,却不得不接过。   入手沉甸甸的有些份量,李忠道:“姑娘快打开瞧瞧。”   沈棠盯着锦盒,在李忠殷切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打开。   里头躺着一对玲珑剔透的和田玉竹翡翠,上刻手持竹竿打枣的仕女,乍一看与沈棠有几分相似。   沈棠眼皮子狠狠一跳,手一抖,锦盒差些滑落。   “唉哟——”李忠先一步托住锦盒,额间渗出一层薄汗,“沈姑娘千万要当心,摔碎了,奴才可不好回去交差呐!”   沈棠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整个人木头似的定在原地。   李忠只当是沈棠欢喜过了头,笑呵呵道:“主子说了,这是给姑娘的回礼,您一定会喜欢。”   听到李忠的笑声,沈棠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的谢恩:“多谢殿下,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最后两个字说的尤其用力,说得上是咬牙切齿。   李忠完成了任务,欢欢喜喜回话去了。   他这头欢喜,沈棠却不痛快了,心里恼得很。   太子便了不起吗?在昭宁宫内明里暗里的骂她长舌妇,如今倒好,又送对玉镯来膈应她。   沈棠心烦的跺跺脚,这会儿连用晚膳的胃口都没了,将玉镯丢到锦盒中,闷闷不乐的回了屋里头。   漪澜苑收到太子殿下的送礼,眨眼就传遍了整个后宫,自然也逃不过傅明珠耳中。   钟粹宫里,傅明珠正跪在地上垂泪。   “姑母,太子殿下从不曾正眼瞧过谁,如今却送了份礼到漪澜苑去。”   安贵妃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看着她道:“沈氏女除了张脸一无是处,以你的身份地位整日与她争风吃醋,成何体统?”   傅明珠不敢答,她知晓姑母说的句句在理,可每每瞧见沈棠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傅明珠心下就酸的冒泡,不由自主便失了分寸。   安贵妃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一听太子赏了东西,便乱了心神。”   “忠勇伯府爵位只袭三世,到了她兄长那一辈,便是连世子之位都无法请封。莫说以她的身份入不了太子府,便是入了也只是个侧妃,她无母族庇佑,而皇后的手便是再长,也伸不到东宫去,届时还不是任由你拿捏,你在这时与她大动干戈做什么?”   “太液池一事,若不是本宫替你善后,我看你如何收场?宣平侯府怎么就生出你这样一个没脑子的蠢货!”   傅明珠涨红着脸,低声道:“姑、姑母,明珠知错了。”   安贵妃捏了捏眉心,忍了忍:“罢了,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事未免沉不住气。”   她挥了挥手,傅明珠见安贵妃脸色不虞,不敢再说什么,退了下去。   在旁伺候的李嬷嬷是安贵妃的陪嫁嬷嬷,见状劝慰道:“娘娘,明珠姑娘年岁还小,可以慢慢再教。”   安贵妃道:“十五了还这么沉不住气,宫中耳目众多,你真当她那些伎俩没落入有心人眼中么?”   她叹了口气:“你将沈棠得了赏赐一事,添油加醋的递到定国公府去,不能只有我们宣平侯府,入了圣上的眼。”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收藏! 第4章   不日便是太后寿诞,皇后极为重视,早早吩咐了尚衣居缝制吉服,纵是缠绵病榻,也想着让玲珑去取。   玲珑忙着近身伺候,离久了不放心,吉服繁重,底下的宫婢们自是不懂门道,眼下唯有沈棠能跑这一趟。   “有劳姑娘了,娘娘已是催了好几次,重视得紧。”   沈棠笑道:“不妨事,我替姨母跑这一趟就是。”   尚衣局距昭宁宫有段距离,玲珑遣了底下一个伶俐的丫头同沈棠一道去,两人经过玄安门,又走过红墙内的甬道,才堪堪瞧见。   沈棠刚跨进门,便见尚衣局掌司站在院内,正同一宫女赔笑着说话。   按理说身为一局掌司,全然不必同区区宫女如此客套。   陪同的宫女茯苓,站到沈棠身旁轻声道:“姑娘,同姚掌司说话的,是钟粹宫的宫女玉湖。”   沈棠自然认得她,钟粹宫的那位安贵妃,可是傅明珠嫡亲的姑母。   “内务府的奴才惯会捧高踩低,平日里玲珑姑姑来,也没见这姚掌司如此殷切。”   沈棠未接话。   到底是在宫里,需得谨言慎行,行差一步平白给自己惹事不说,还会连累姨母。   沈棠上前,见是昭宁宫的人来,玉湖状似自然地将端屉销了下来。   沈棠淡淡瞥了过去,一眼就瞧见端屉里放着一幅绣工精致的锦帕。   沈棠不以为意,只朝着尚衣局掌司笑道:“姚掌司,皇后娘娘吩咐我前来取吉服,不知是否装点齐全了?”   姚掌司年近四十,在宫里头几经沉浮,也算是个老人了,自是见惯了风雨。   尤其是他们隶属内务府的,哪宫得宠哪宫萧条,没人比他们知道的更清楚。   就连皇上夜里翻了哪位嫔妃的牌子,敬事房也是头一个知会的。   到底是老人,面上不显,赔笑道:   “罪过了,奴婢正想去昭宁宫向皇后娘娘请罪。”   她脸上并没多少歉意。   “娘娘的吉服好是好了,可前儿个底下的绣娘疏忽,孔雀羽线用完了也未上报。姑娘不是宫里头的人,不知道这孔雀羽线的珍贵,平日里也只贡了些许,这会儿想寻也没地儿去,这不怕误了吉时,绣坊只得用了普通缂丝缝制,还望娘娘恕罪。”   沈棠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宫中所取所用皆按位份领取,如孔雀羽线这般稀少之物,唯有中宫可用,如今却说用完了?   宫里边的弯弯绕绕,纵是沈棠一个未嫁女也是省得的,尚衣局此番作为未免太过狂悖。   沈棠冷了脸道:   “我只是个跑腿的,既然姚掌司未能按照皇后娘娘吩咐当差,也无需同我解释。今儿个这吉服我就不拿了,还劳烦姚掌司亲自送去昭宁宫,同皇后娘娘解释才是。”   沈棠这番话说的在理,将这事儿原封不动踢回了尚衣局,她可无权代姨母恕他们的罪。   姚掌司原以为这沈氏女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却不想竟如此不好打发,顿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沈棠也懒得理她,转身就准备走。   却见那钟粹宫玉湖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们,眼底满是幸灾乐祸。   茯苓见状想上前理论,终是被沈棠拦了下来。   沈棠意味深长地看了那端屉一眼,带着 茯苓出了尚衣局。   昭宁宫满院幽绿,宫门巍峨,再往里头瞧,紫檀屏风树立殿前,隐隐飘着淡香。   沈棠踏入殿内,未行几步,转眼脚边就碎了一盏白瓷茶杯。   “贱人!”   黄梨木软榻上的苏皇后倦意十足,却是强撑着半边身子,微微咳了两声。   沈棠的母亲苏氏从前便是个美人坯子,虽已病逝多年,印象中却也是无人能及。   苏皇后同苏氏一母所生,姿色也堪为上乘。她梳着飞云髻,身着海棠绣金线宫装,常年养尊处优滋补娇养着,更是保养得宜,风韵犹存。   沈棠跨过碎片,瞧着屋里屋外宫女跪了一地,便知道姨母应当是知晓尚衣局的事儿了。   “姨母息怒,仔细着身子。”   苏皇后见是沈棠,连忙将她唤起。   “棠棠,快,快起来。你身子才刚大好,莫行这些虚礼。”   沈棠来到软榻边,替苏皇后顺了顺气。   “姨母何必为了这等腌臜事动气,不值当。”   苏皇后又咳了两声,沈棠连忙将茶递出伺候她喝下,这才稍稍喘口气。   “你不知道,本宫受那贱人的气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瞧着本宫家世不如她,就处处恶心本宫,如今、如今仗着本宫身子虚,得了协理六宫的职权,竟还想骑到本宫头上来了。”   苏皇后同安贵妃那些明争暗斗,沈棠多少有所耳闻。斗了这么多年,圣上每每都是草草敷衍,和稀泥的处置二人。   这回苏皇后是真气狠了。   沈棠也只得安慰道,“姨母容貌仙姿,气质贵雅,哪里是寻常女子比得的,纵是没那几缕孔雀羽线,也定能艳压群芳。”   苏皇后听到这话,终是被逗笑。她点了点沈棠的额头,道:   “就你这张嘴皮子,讨人喜欢。”   一旁的玲珑也悄悄松了口气,“只有姑娘能让娘娘笑,姑娘往后可得多进宫来陪陪娘娘。”   沈棠的笑容有一瞬停滞,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   她将自己亲手调制的茶递给苏皇后,状似无意的问道:“姨母头疾的症状,是从何时起的?”   玲珑替皇后拢了拢锦衾,忧心道:“娘娘睡眠原就浅,前段时日受了惊,头疾之症便发作了。”   “受惊?”   身后的茯苓快人快语:“钟粹宫不知从哪弄来一只狸奴,夜间蹲在石柱子后头仿佛隐了形,一双碧绿的瞳孔死死的盯着娘娘,别说娘娘受不得惊吓,便是奴婢瞧了,也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偏偏圣上听闻此事只训斥了安贵妃几句,依我看,娘娘哪是头疾,分明是心病……”   “茯苓,不得妄言!”玲珑一个告诫的目光,便让茯苓安分了下来。   苏皇后看着沈棠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下一暖,“不妨事的,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头痛脑热的。”   转念想到钟粹宫,又道,“棠棠,姨母身子不爽利,沈家又没个出息的男儿,姨母实是担忧你的婚事。”   “姨母不必烦忧,大不了棠棠便不嫁了,陪在您身边伺候您。”   “胡说,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眼下忠勇伯府只承三代爵位,到你兄长这一代便也了了,他又是个不着调的,本宫怕他将来护不住你……”   “唯有你入宫,对忠勇伯府,对本宫都好。本宫无子,在这宫中便根基不足,哪日去了,你便再无依靠,可懂?”   沈棠不语。   她知晓苏皇后要她嫁入东宫的念头,不是一两日就能打消的。如今她身子弱,沈棠不好同她辩。   小姑娘没接话,苏皇后也不急。   “傅家那丫头也进宫了,听说是日日往东宫跑。太后寿诞那日,姨母会伺机替你筹谋婚事,你需好好准备,入了太后的眼……”   沈棠自然不愿,可苏皇后斩钉截铁的模样,瞧着也不似给她拒绝的机会。   见沈棠不应,皇后摆摆手,“本宫瞧着外头的花开得正盛,你陪本宫去转转罢。”   春日里,海棠苑的景致最好,名花吐出蓓蕾,绿树生出嫩芽,春意盎然,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皇后怕冷,袖中拢着手炉,肩上披着厚实的披风,领口一圈狐狸毛领很是扎眼。   沈棠陪着她慢慢踱过蜿蜒的木桥,但见湖水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际。   桥下七彩锦鲤簇拥而来,游过之处如彩绸涤荡,瞧着一派喜庆祥和。   苏皇后身子未好利索,不多时便觉得身困体乏,玲珑与茯苓忙搬了软榻过来,又奉上茶水点心。   皇后靠在上面,缓缓阖上眼睛。   沈棠见状,悄悄带着绿芜退得远了些。堤岸垂杨绿柳随风若舞,荡漾在水天一色的碧水间,便是连她见了也是心神荡漾,当即命绿芜在树上扎了一架秋千。   绿芜轻推秋千,与沈棠说着笑话。和煦春风盈盈拂过,像女子的手轻缓搅动心扉,细碎的花瓣凋零在空中,纷纷扬扬。   徐徐荡了几下,忽听身后传来“咦”的一声,沈棠转过头去,就见一名穿着杏色长裙,满头珠翠的少女盈盈站在树下,满脸娇憨的望着她。   “这是你的秋千架么?”   小姑娘梳着女子未出阁的发髻,浓密墨黑的发上插着一支碧玉玲珑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左顾右盼,看模样也就十四五岁,正是贪玩的年纪。   沈棠奇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怎得除了她与傅明珠,还有贵女暂住宫中么?   小姑娘转了转眼珠子,“我、我不是谁家的姑娘,你这秋千架,能给我玩一会儿么?只需片刻便行。”   沈棠见她不肯说,也没有继续追问,从秋千架上跳下,对她笑着招了招手。   小姑娘小心翼翼坐到秋千架上,一双眼笑成了弯月,对沈棠道:“你人真好。”   她绽开花一般的笑容,银铃般的笑声飞扬在湖畔。 第5章   二人年龄相仿,那小姑娘又是个活泼的性子,你一言我一语,很快熟稔起来。   小姑娘玩了一会便跳下来,一双灵动的眼左顾右盼,倏然哎呀一声,指着高处道:“那是什么?”   只见前方树梢,趴着一只雪白的团子。   再仔细一看,原是一只洁白如披雪,全无一丝杂色的碧眼鸳鸯狸奴。   狸奴在空中耸了耸鼻子,想下树又不敢,直急得“喵喵”叫唤。   小姑娘喜它毛茸茸的模样,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站在树下展开双手,“咪咪,你快跳下来,我接住你!”   那狸奴似怕生人,两条小腿往后退,一下子没站稳,喵呜一声从树梢跌落。   小姑娘惊呼一声,跑到它面前,伸出手便想去抱它,受到惊吓的猫条件反射地毛发耸起,弓背翘尾。   “当心!”沈棠喊得迟了。   狸奴龇牙咧嘴,疯了似的冲向小姑娘。   “啊!”小姑娘一张脸如雪一样煞白,因为惊恐过度,连呼救都忘了,整个人木头似的定在原地。   “喵——呜——!”   一声惨叫。   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沉沉坠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住。   狸奴呜咽几声,应是摔得不轻,趴在地上,用一双碧眼死死的盯着沈棠。   “大胆!”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傅明珠站在沈棠身后,骄矜的望着她。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伤着贵妃娘娘的爱宠!”傅明珠冷冷道,“来人,拿下她!”   沈棠吃了一惊。   没想到,不,她早该想到,这畜生一双蓝绿鸳鸯眼,定是茯苓口中令姨母受惊的狸奴了。   “傅明珠!”眼见几名宫女受其指使,朝自己走来,沈棠先声夺人,“你命这畜生埋伏在此,险些伤人,到底居心何在?今儿个幸好是我们,若是碰伤皇子公主,你如何担当得起?”   栽赃陷害,张口就来,傅明珠纵有这个心,此刻也绝不会承认。   “好一张利嘴,伤了贵妃娘娘的爱宠,竟还敢在此信口雌黄!”傅明珠冷笑不已,“别以为你是昭宁宫的人,便能仗着皇后娘娘的势胡乱攀咬,这宫里头可是讲规矩的地儿。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捉住她,掌嘴!”   “慢着!”被吓懵的小姑娘好似反应过来,拦下傅明珠,“分明是那猫伤人在先,你怎得这般蛮不讲理?”   傅明珠怎肯放过教训沈棠的机会,眼角一飞,轻蔑道:“给我滚开!你这条贱命便是被娘娘的爱宠伤了,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想也未想,傅明珠将那碍眼的人往外一推,那小姑娘避让不及,踉跄摔倒在地。   她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当即伸出脚,将傅明珠绊倒在地。   一时间,两人你推我搡,纠缠不清。   倏然一声惊呼,傅明珠也不知是自己一脚踏空,或是被推的,两人抱成一团从栏杆处翻下,落入湖中。   傅明珠不擅泅水,一落水就拼命扑腾起来,可愈是扑腾就愈往下沉,接连几口水呛进去,离岸边也越来越远。   沈棠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傅明珠带来的宫女见状,纷纷往湖里跳,一时间明月湖乱成了一团。   傅明珠带来的宫女自然无暇顾及小姑娘,沈棠眼瞧着她渐渐沉入湖中,咬了咬牙,挽起衣裙,跨过栏杆,一手拉着栏杆借力,另一手伸手去拉她。   只差那么一点,沈棠往前移了移,倏然脚下一滑。   她心下惊惧,慌乱中闭上眼,眼瞧就要掉进湖中,腰上倏然多出一道力,将她拉了回去。   沈棠抬眼,撞入一双黑漆漆的瞳眸,仿佛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一颗心霎时凉到谷底。   那人手心滚烫,仿佛烙铁般灼得她的腰肢又疼又烫。   沈棠飞快地撇开他的手,没成想脚下酥软,一下子歪倒在宋凝怀中。   她又羞又臊,却听头顶传来一道戏谑的轻“呵”声。   沈棠的脸轰一下红了,心尖儿灼热,娇躯止不住的浑身战栗。   难不成,他真以为自个还像从前那般,此刻在向他投怀送抱么?   偏偏宋凝还似笑非笑的问道:“表妹冷得紧吗?怎得抖得这么厉害?”   沈棠死死的咬住唇,一时也顾不上礼节,恨恨背过身,一副巴不得离他愈远愈好的模样。   宋凝有点意外,依着这姑娘以往的性子,此刻巴不得紧赶着往他身上贴,而不是如此反应。   沈棠向明月湖望去,小姑娘已被宋凝的内侍从湖中救起,她方要过去查看,却听“哇”的一声。   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宋凝怀中,小手一伸指向傅明珠:“阿兄,你可要为长宁做主,她要打这位姐姐,还将长宁推到湖里,长宁差些死在这明月湖,去见父王和母妃了,呜呜呜呜……”   沈棠只当她是哪家的贵女,不成想她竟然就是长宁郡主。   太后娘娘膝下只得二子,便是当今的圣上与醇亲王。   醇亲王战死沙场,王妃也跟着殉情,只余下长宁郡主这么一个女儿。这位幼女自小在太后身边养着,吃穿用度皆比照着公主的待遇来。   这次太后大寿,才将这位小孙女带回京城。   宋凝颇为嫌弃的瞧着鼻涕眼泪抹在自个身上的小姑娘,不着痕迹的推开她,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傅明珠身上。   傅明珠此时知晓那小姑娘的身份,又见宋凝那双不见喜怒的眼瞳,悔的肠子都青了。   太后常年在外礼佛,见过长宁的人并不多。   可她也曾听姑母说过,这位郡主一直侍立在太后左右,太后将她当成眼珠子一般疼爱,便是连圣上也是十分纵容她。   傅明珠很是懊恼,早知如此,她便听姑母的话不去招惹沈棠。   便是要教训她,出了宫也有的是机会,也不至于惹下此事。   她垂着眼,试图辩解,“郡主,我、我方才是与您闹着玩罢了……”   长宁豁得一下站起来,大声道:“闹着玩?不如我也去寻只畜生过来,伤你在先,而后不分青红皂白冲出来要捉拿掌嘴,说不过再推到在地上?要不是这位姐姐护着我,我怕是再也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小姑娘说得愤懑,一口水呛入喉中,即刻剧烈咳了起来。   沈棠见状赶紧上前,给她轻轻拍着。   春寒料峭,微风嗖嗖刮过傅明珠冰凉如水的衣衫,白腻如瓷的肌肤上激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   她一张俏丽的小脸涨得通红,头顶上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灼得她几近肝肠寸断。   她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不堪。   这一切,全都要归咎于沈棠。   不知过了许久,傅明珠浑身冷的发颤,便是连五脏六腑都仿佛卒了冰一般。   她的膝盖跪得已然麻木,正在这时,一双以金线绣着四爪九蟒的玄青靴子出现在她面前。   傅明珠呼吸一窒,眼含希冀,抬起眸望向宋凝。   可那双靴子的主人径直越过她,在沈棠身前停了下来。   她此刻正搂着长宁,纤长白净的手一直轻轻抚着小姑娘的背,瞧着安静知礼。   宋凝伸出手,双指搭在长宁背上,轻轻推拿几下,说来也奇,小姑娘即可便止住了咳。   宋凝抽回手时,无意擦过沈棠搁在长宁背上的指尖,这让沈棠背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她偷偷地在长宁湿漉漉的背上蹭了蹭。   宋凝转身出声道:“傅姑娘,你可知错?”   傅明珠支吾着,“太子哥哥,牲畜受惊伤人,实非明珠本意,我、我也不知……况且我是瞧着沈姑娘踢了它,方才一时心急与她起了冲突,又一不小心将郡主拉进了湖中……”   傅明珠看着宋凝的脸,越说越没底气。   宋凝笑了一下,傅家女冥顽不灵,也休怪他不给她机会了。   “来人,傅家女恣其跋扈,骄蛮无礼,擢宣平侯府教女无方,即刻逐出宫门,禁足三月。”   “至于这狸奴……”他的目光落在畜生身上,冷声道,“拖出去仗毙。”   他话音一落,傅明珠双腿一软,目光求救似的落在钟粹宫的宫女身上。   那群奴才此刻乌压压的跪成一片,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傅明珠还想挣扎,裴琰已上前一步,客气道:“请罢。”   “太子哥哥……”   “姑娘别再为难奴才了,若是惊动了羽林军过来,面上可就更不好看了。”   傅明珠吓得血色全无,再不敢造次,乖乖跟在了裴琰后头。   傅明珠被带走后,周遭静的可怕。   宋凝慢条斯理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对长宁道:“这下你满意了?”   长宁公主抽噎了一下,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问:“这样处罚,可会给阿兄带来麻烦?”   将安贵妃的爱宠仗毙,又禁足傅明珠,无异于狠狠打了钟粹宫的脸面。   宋凝道:“孤行事向来公正,你刚回宫中,一个人不要再乱跑,孤这就送你回寿康宫,一同向皇祖母请安。”   长宁乖巧点头,又依依不舍的看了沈棠一眼,“姐姐,长宁有空再来找你玩。”   沈棠随众人福礼,恭送二人。   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停住脚步道:“若方才安贵妃的猫伤了长宁,太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依孤看来,安贵妃要好好约束身边的人了,若再这么无能,连只猫都看不住,任由它闯祸,下一回,可不会就这样算了。” 第6章   钟粹宫的宫女将话原封不动的递到了主子耳中。   安贵妃摆弄花木的手倏然一紧,只差折断修长的玳瑁。   不止她在琢磨太子的话,回昭宁宫的路上,沈棠也在反复思量。   皇后倚坐在软榻,听沈棠叙述完海棠苑的始末,问她,“棠棠,你可想出蹊跷的地方来?”   沈棠小心翼翼地抬头,“姨母,傅明珠是不是被人当枪使了?”   皇后缓缓点头,面色有些凝重,“那狸奴体型尚小,不到会自个爬树的月份。傅家那丫头羊质虎皮,虚有其表,不会有这般重的心思。长宁真出了岔子,太后一要寻出猫主问罪,二则迁怒在场之人。安贵妃平日里跋扈自恣,却不会做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背后,定还有他人……”   一时之间,无法确定这人是谁。   沈棠脊背冷汗沁沁,心中惊惧不已。   她知晓宫中波云诡谲,人心险恶,原以为自个重活一世占尽先机,不想复杂多端的算计竟是防不胜防。   她绞尽脑汁回想,前世,长宁也曾旧疾病发作,只不过比这一世,整整晚了三年。   沈棠脑中渐渐浮现一个念头,   “姨母,棠棠想求您一件事……”   *   经海棠苑一事,长宁便病倒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这位郡主自小体弱多病,命途多舛,几次三番徘徊生死,太后曾命人四处寻访,终得一高人指点,唯一破解之法需在及笄前常伴青灯古佛,此后太后带着长宁终日吃斋念佛,以求佛祖保佑。   上月,长宁及笄,又恰逢太后即将寿诞,圣上大病初愈,亲自迎二人回宫。   醇亲王唯一的血脉,便是连当朝的金枝玉叶也不及她娇贵。   傅明珠害长宁落水一事,彻底触了太后的逆鳞。   寿康宫内,太后凤颜大怒,当着群妃的面斥宣平侯府教女无方,仗着皇家的恩宠胡作非为。   安贵妃差些没搅烂手中的帕子,面上还得摆出温良恭顺的模样,聆听太后教诲。   太医署亦是叫苦不迭,长宁旧疾发作,须一味药材入方,可此物稀有,一时半会压根寻不出。   太后急得口疮发作,一时哭闹,一时口中又念着长宁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   圣上焦头烂额,当即下旨,救不活郡主,便摘了这群庸医的脑袋!   安贵妃自不会放过这将功补过的好时机,当着圣上与太后的面信誓旦旦,揽下了寻药的差事。   *   女子的襦裙,层层叠叠堆起,一双软绵无力的小手推拒在男人宽阔的胸膛,水波潋滟的眸似要滴出水来。   “不……不要在这里……求求你……”   将碍事的奏折扫到地上,男人将她抵在书案,额头渗出密汗。   “殿下,长宁郡主的药有消息了。”外头传来裴琰赔着小心的声音。   夜风透过窗牖,吹灭摇曳的烛火,昏黄的书斋陷入黑暗。   幽冷的月光透过枝头的缝隙,在墙上投下交叠的人影。   “殿下……”   沈棠语气带着几分哀求,男人又换了手抱住她,语气从未有过的轻慢:“怎么,还不够?”   沈棠吸了吸鼻子,忍着泪意,心中愈发羞愧难当。   他的手搭在沈棠腰间,滚烫的指尖愈发不知轻重。   沈棠捂住自己的唇,生怕会泄出一丝声音。   ……   二人从书斋出来时已过子时,宋凝掌灯,裴琰在其后低声禀告,沈棠披着他的大麾,埋着头一言不发。   那些话断断续续的传入耳中,太医署,薛姮,城东、入仕……   沈棠坐在妆奁前,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从那些乱糟糟的回忆中抽神。   前世,长宁也曾旧疾发作,只是比这一世,晚了整整三年。   绿芜进屋,在沈棠耳边低语,“姑娘,玲珑姐姐送来了出宫令牌。”   沈棠豁然站起。   “走,咱们出一趟宫。”   从漪澜苑出来,沈棠脚步轻快。   她携着绿芜往西华门方向疾步而行,直瞧见巍峨宫门近在跟前,方才稍稍缓下脚步。   却不想正与前方一行人撞个正着。   为首那人身穿一袭钴蓝常服,离她只有几尺之远。   此时若是装看不见,便有些刻意了。   沈棠忍住拔腿而跑的冲动,低头福礼:“殿下万福。”   “免礼。”宋凝淡淡应声。   沈棠盈盈直起身,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等他先行一步。   可眼前之人纹丝不动,沈棠只能安静的站在原地等候。   宋凝的目光在沈棠脸上停了一瞬,淡淡开口:“沈姑娘要出宫?”   “……”   往日宋凝绝不会与她多说一句,沈棠也摸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只得斟酌着语气,秉着少说少错的真理,答道:“是。”   一时寂静无声。   宋凝看了一眼绞着手指的沈棠,嗤笑一声。   他并无看戏的喜好,自是懒得管沈棠这是又唱的哪一折。   于是宋凝再度开口,“你要一直杵在这?”   语气不急不缓,偏生听起来带了一丝刻薄。   沈棠浑身僵硬的站在那,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生怕动弹一下,又惹了他的不快。   可她实在不明白,自个站在这又如何招惹他了?   裴琰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善意提醒:“沈姑娘,您挡住殿下的路了。”   沈棠豁然抬头,方才不曾注意,她站立的方位,正巧将宋凝一行人堵住。   沈棠张了张唇,最终什么也未说,只老老实实的退后几步。   宋凝朝沈棠走近一步,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眸色微凉,“沈姑娘,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多了,便不新鲜了。”   说罢,他没有再看沈棠一眼,负手朝宫外走去。   沈棠伫立在那里,浑身僵硬,被汗水浸湿的里衣贴在背脊上冰冷刺骨。   待一行人走远,她才渐渐缓过来,攥了攥袖口,朝宫门走去。   出行所用的马车外观看着并不打眼,车内却舒适宽敞,不仅铺了丝绒软垫,还摆放了一个小茶几,点心茶水应有尽有。   沈棠掀起轿帘一角,打量着街上光景。   午后燠热,路上摊贩顶着日头摆摊谋生。一路过去,街道两旁店肆林立,人声鼎沸,一派市井烟火气。   很快,城东便到了。   绿芜搀着沈棠下了马车,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处繁荣喧嚣,心头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滋味。   她是有多久不曾见过这般光景了。   “姑娘,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绿芜出声,打断了沈棠的思绪。她顺着绿芜的视线望去,眼前是一家不显眼的店铺,木匾上刻着三个烫金大字。   临绣坊。   大魏民风开放,尤以天子脚下最甚,女子自立女户者居多,抛头露面汲汲营生的更是不在少数。   临绣坊是家老店,传承几代,现任东家就是名女子。   不过,沈棠今日并不是来寻这位女东家的。   她走进铺子,随手拿起一把团扇打量,其上绣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神态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这倒是她不曾想到的,这店铺瞧着不起眼,绣功倒是不输闹市中的大绣坊。   女东家见来了客人,忙迎了上来。   这做买卖的,必须得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沈棠身上的软缎一看便是上乘料子,发髻上簪的更是宝月楼新出的珍品,而她身后的丫鬟,同样衣着精致,落落大方。   一看便是出手阔绰的大主顾。   果不其然,沈棠连眉头都未蹙一下,一口气买下临绣坊一月才能卖出去的数额。   末了,她的目光落在一名默不作声的女子身上,然后掏出一锭金元宝,“啪嗒”一下重重搁在柜台上。   “还有一笔买卖,我想和这位女先生谈谈。”   临绣坊真正的幕后东家,便是面前的这位女子,薛神医唯一的后人——薛姮。   薛姮看着不过三十有余,却形销骨立,身上一点肉都看不见。   她看着沈棠,强笑道:“姑娘说笑了,我只是绣坊的一名普通管事,若要谈买卖,您与我们东家详谈便是。”   沈棠环顾四周,笑着问:“若是我要谈的是……锦霜呢?”   薛姮脸色蓦然一变。   “姑娘,还请借一步说话。”   方才招呼沈棠的女东家即刻闭了大门。薛姮引着沈棠进了内室,为她送上一杯好茶。   茶盏刚搁下,她的手便被沈棠扣住。   “薛姮姑姑。”沈棠对她笑,“你的手怎么了?”   薛姮瘦骨嶙峋的指间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痕,其中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还有些许残破。   薛姮看着沈棠,慢慢沉下了脸:“你到底是谁?又如何会知晓……锦霜。”   “姑姑不必紧张。”沈棠慢慢松开她的手,正色道:“锦霜姑姑与我有恩,我此次前来,是想替她雪冤。”   薛姮吃了一惊,狐疑地望着沈棠。   沈棠从怀中取出一枚暖玉,郑重其事的递至薛姮眼前。   薛姮一看之下,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锦霜姑姑曾与您一同在女医署当差,记得幼时我曾生过一场大病,是她日夜照拂我……”   沈棠眼眶泛红,“那时我姨母只是个不受宠的贵人,便求到了先皇后跟前,遣了锦霜姑姑到忠勇伯府为我治病,若不是她将这暖玉赠与我,替我除中热,疏血脉,棠棠定然早就没命了。”   沈棠这番话纵有夸大其词,可锦霜对其却有照拂,倒是不假。 第7章   薛姮盯着暖玉,仿佛又置身过去。   她与锦霜,都曾任女医署女官。   深宫之中鲜有真情,薛姮与锦霜却亲如姐妹,相互扶持共经风雨。   直至那件事发生。   十年前,元后生子血崩,圣上发怒欲杀所有太医,幸得太后及时出面制止。   而后,太医令呈上奏书,称皇后血崩皆锦霜所为,言其怀恨在心,在临产药中下毒,使元后难产而亡。   人证物证俱在,任凭锦霜如何喊冤,最终还是被推上了断头台。   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其中云谲波诡恐怕不仅仅是死一个女官那般简单。薛姮纵是有心为锦霜翻案,一旦触及个中人的利益,暗箭难防间恐已身首异处。   薛姮忍不住触碰指间纵横的伤痕,从回忆中一点一滴抽神,“姑娘前来,不是只与我叙旧罢?”   沈棠自是另有所图。   她不再拐外抹角,直奔主题,“姑姑手中有一味药对我很重要,我想与你进行交换,交换的条件便是——”   沈棠倾身向前,一字一句。   “为锦霜姑姑翻案。”   薛姮神色一变,“你如何会知晓这段旧事?”   沈棠理了理云鬓,“元后薨逝时,我姨母已入宫,她与锦霜姑姑素来交好,今日之事,也不全然是棠棠自个的主意。”   沈棠只能拿皇后当挡箭牌。   她总不能解释,那些陈年旧事都是前世从宋凝处听来。   薛姮犹豫半晌,眼中闪烁不定。   “锦霜姑姑去了,但家中还留下一位幼弟,听闻他有经世之才,只因罪人亲眷的身份无缘致仕。”   “他是锦霜姑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姑姑难道忍心看他就此蹉跎年华,一身才华磨灭于市井之中吗?”   薛姮沉默半晌,宫中之人狡诈多变,焉知沈棠得了想要的东西,会不会就此翻脸无情。   沈棠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即刻唤了绿芜进来,“你立刻送个口信到忠勇伯府,告诉我父亲,兄长的伴读我已找到,明日便可入府。”   绿芜素来唯自家姑娘是从,领了命便退了出去。   “你要什么?”薛姮终于松口。   “地脉紫芝。”   薛姮一愣。   “姑姑也可以选择不应承,即便如此,看在锦霜姑姑的份上,我也会妥善安置她幼弟。”沈棠道。   薛姮哂然一笑,沉沉点头,“好。”   地脉紫芝虽是稀世珍宝,用来换锦霜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入仕,值得。   这么容易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沈棠的意料之中,又出乎所料。   意料之中,是因为宋凝前一世也是以这两个条件交换了地脉紫芝。   出乎所料,是如今坐在薛姮对面的变了个人,而这个人也能顺利办妥此事。   沈棠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锦霜姑姑一案,不宜操之过急,此事已过去十载,要想寻得证据并非易事,我会与姨母仔细筹谋。”   见薛姮应承,沈棠彻底舒了口气。   她借前世窥得先机,抢在宋凝前头取得了地脉紫芝,此番行为,不但是为救长宁郡主,也是为姨母。   安贵妃急于补过,是怕协理六宫的职权被收回。   若是长宁郡主真出了什么事,钟粹宫难辞其咎。   “前世,姨母薨逝后,钟粹宫头一个对沈家落井下石。”沈棠心想,“如今我虽不知海棠苑内的背后推手是谁,却也不妨碍相助姨母夺势。 ”   沈棠离开临绣坊后,一道鸦青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   不过片刻,他又出现在临街酒铺二楼雅间内。   一袭钴蓝锦袍的男人临窗睥睨而立。   “殿下,奴才去迟一步,长宁郡主所需的那味药,已被人捷足先登。”   宋凝转动玉扳指的手一顿,示意裴琰继续。   “奴才多番打听,发现取走地脉紫芝的竟是……”   宋凝偏头,余光轻扫,见他欲言又止,蹙眉道,“有什么话直说。”   裴琰眼皮子一跳,“取走地脉紫芝的,是忠勇伯府的二姑娘。”   说罢大气也不喘一下,飞速道:“沈姑娘前几日便向皇后娘娘要了出宫的令牌,今儿个辰时便带着丫鬟出宫,直奔临绣坊。”   宋凝眸色微深,凉薄的唇勾起一抹冷弧,良久,语气玩味,“倒是孤看走眼了。”   裴琰等了半日只等到这半句话,心中不由开始琢磨主子的深意。   他原先也以为,沈姑娘今儿个是特意在宫门口等着殿下,玩的又是那折欲擒故纵的戏。   怎么一转眼就取走地脉紫芝,那可是太子府的暗卫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到的线索。   “殿下。”裴琰见宋凝久久不语,试探开口,“可要老奴立刻将沈姑娘拿下,严刑拷打一番,让她吐出从何处得到地脉紫芝消息一事?”   宋凝转着玉扳指,瞥着裴琰哂笑,“也好让在场的宫人都知晓,是孤看走了眼?”   裴琰嘴角微抽,扇了自个儿一嘴巴子,“殿下说的是,是老奴思虑不周。”   心中却是愈发猜不透这位爷的心思。   按说瞧着今儿个在宫门口的一幕,殿下也不似对沈氏女有意,怎得现在又嫌自个多事呢?   宋凝将玉扳指重新戴上,眸底闪过一抹讥诮,忠勇伯府的二姑娘,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五月初五,太后寿辰,帝后率众行礼,上下同庆。   前堂先行举办盛大而隆重的仪式,文武百官进宫庆贺。到得晚上,后宫开始进行盛大的夜宴。   既是太后寿辰,饭菜酒水自然是奢华铺张,处处彰显皇室气派。   寿康宫内檀木作梁,玉璧为灯,宝顶悬着巨大的明月珠,熠熠辉光若明月一般,洒下一片朦胧光晕。   傅明珠图一时畅快,禁足于宣平侯府。钟粹宫也受其牵连,本以为可以取得地脉紫芝将功补过,没成想被昭宁宫捷足先登,成了长宁郡主的恩人。   如此一来,安贵妃协理六宫的职权,恐将岌岌可危。   一改在众人面前温良恭俭的模样,安贵妃面若冰霜的吩咐大宫女玉湖,“去打听打听,昭宁宫今日有何动静。”   玉湖很快带回了消息。   “皇后娘娘已带着沈姑娘去寿康宫请安。”   安贵妃翘了翘唇,“倒是我小瞧了她,让她不声不响寻得地脉紫芝,在太后跟前露了脸。”   玉湖试探问,“娘娘,奴婢这就去按原先的计划安排下去? ”   “去罢……等等!”人走了一半,安贵妃忽然从背后叫住玉湖。   “娘娘还有何吩咐?”玉湖回头,小心翼翼问道。   “你去知会姚掌司……”安贵妃沉吟一番,低声嘱咐几句。   玉湖面带不解,“那主子原定的……”   “原定的照做不误。”安贵妃道,“方才说的,也按本宫的吩咐去做!”   虽然心中充满疑惑,但既然是主子的命令,玉湖只得将所有疑云吞回腹中,领了命令转身离去。   “希望本宫只是想多了,苏云芝不像是有这般能耐的人。若她真有这本事,这么些年,也不会被本宫压得死死的。”安贵妃喃喃自语,“但以防万一……”   安贵妃能从一名小小的贵人爬到高位,靠的不仅仅是宣平侯府嫡女这一层身份。   *   今日一如既往,沈棠去往寿康宫请安,随后被大宫女婵娟带往偏殿。   长宁等候她多时,一见她便心急火燎的冲上去,“棠姐姐,你可总算来了,长宁等了你一上午了!”   沈棠瞧着长宁生龙活虎的模样,心下也着实欢喜。   她很是喜爱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心中更是愿她今后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棠姐姐……”长宁在沈棠眼前晃了晃手,“我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嗯?嗯……”   长宁也不生气,拉着沈棠的手又一次道,“我刚得了个稀罕的玩意儿,这就带你去我住处瞧瞧!”   沈棠只想安分守己,寿康宫今日人多眼杂,未免节外生枝,婉拒道,“太后娘娘的寿宴马上开始了,我们还是呆在这儿,不要乱跑了。”   “一会儿就行,就一会儿。好姐姐,我求求你了,这几日养病养的我都快闷死了。”长宁撅起嘴,“皇祖母总是约束着我,好不容易等到寿宴,今儿个她定然没有闲暇管我,你就陪我去嘛,临华殿离这儿又不远,走几步便归来了。”   沈棠眼中闪过犹疑,长宁摇着她的胳膊,“我向你保证,路上定然乖乖的,绝不乱跑。”   见她脸上松动,长宁又道,“即便是遇上傅明珠那般的人,我也权当未瞧见,不与她一般见识。”   若还是不应下,长宁怕是连自个的性命都可以用来赌咒发誓了。   两人携着手,带着两队宫女一同向临华殿的方向行去,长宁叽叽喳喳说了一路,却不说那稀罕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抵达临华殿,沈棠方才知晓长宁要给她看的,是一只会说话的鹦哥。   “鹦哥我见过,可是会说话的鹦哥,却从未遇上过。”长宁自幼与太后娘娘在宫外礼佛,自然是没有见过这等稀罕玩意儿。   莫说是她,便是连沈棠,也只在前世入东宫后才见过。   “吉祥,说句话给棠姐姐听听!”长宁一手提起笼子,一手逗鹦哥。   然鹦哥只是瞧了她一眼,继续眯眼打盹。   长宁气急:“快说话呀,你这只笨鸟!怎得不说话?”   她转头望向沈棠,问:“棠姐姐,你说这鸟儿真的会说话么?莫不是内务府在诓我?”   沈棠见其毛色光艳,头羽和背羽呈金黄且有黑色条纹,毛色犹如虎皮一般,道:“绵绵有所不知,这鹦哥名叫虎皮,这种鹦哥只在西域国才有,不但会说话,还会认主认家,它现下不说话,应当是怕生的缘故。”   长宁是郡主封号,真名宋绵,因而沈棠便唤她一声绵绵。   长宁奇道:“棠姐姐怎会知晓?莫非你也养过虎皮鹦哥?”   沈棠浑身僵住,长宁的这句话,令她再一次无法控制的忆起前世。   宋凝不知从哪儿弄来个虎皮鹦哥,身形小巧玲珑,羽色华丽多彩,叫声虽不悦耳,但能做出翻滚攀援、倒挂立贴等灵巧美妙的动作,颇得沈棠喜欢。   傅明珠不知从何听闻太子赏了只鹦哥给沈棠,心中又妒又恨,恰逢她在府中摆宴,借着酒意便命沈棠将鹦哥带到宴上助兴。   虎皮鹦哥入府后一直待在沈棠居住的陶然居,头一回见到那么多生人,自是不肯开口说话。   傅明珠喝了点小酒,闺阁时蛮横的性子便敛不住,当即借题发挥,要挥剑砍杀鹦哥。   沈棠起身拦截,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听一个娇颤的女子声音传来。   “殿下,我疼……”莺啼燕啭,万般旖旎。   众人望去,发现那声音是从虎皮鹦哥口中发出。   鹦哥会学主人说话,在场之人心中瞬间了然。   定是这虎皮鹦哥天天听到陶然居夜晚的动静,方才学会了这句话。   那一日,沈棠一路哭着回了陶然居。往后数月,东宫中瞧着她的眼神全是鄙夷和嘲讽,所有人都在暗地里笑她不知羞耻,媚上惑主。 第8章   沈棠攥紧手中的帕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无力。   她膝窝一软,身体一歪朝长宁跌去。   长宁手一抖,当即丢了手中笼子去扶沈棠。   沈棠未栽倒在地,笼里的鹦哥却吓得魂飞魄散,趁缝逃出半开的笼门。   长宁又手忙脚乱地去拎鸟笼,拼命想把鹦哥往笼子里赶。可事与愿违,那虎皮鹦哥不但没进去,反而扑腾着飞远了。   “怎么办呀?鹦哥会自个飞回来么?”长宁泪眼婆娑的望向沈棠。   沈棠窘迫的回望长宁,许是近些日子她过得太平淡如水,以至于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给她找了这档子麻烦事。   她安抚小姑娘,“别急,你去找几个宫女,循着它方才飞走的方向去寻。”   长宁抹了抹泪,立即叫上在临华殿伺候的两名小宫女,沈棠则往她们相反的方向去。   “吉祥?吉祥你在哪呀,快出来……”沈棠往树林处走,仰着头轻轻叫唤。   不知不觉越走越远,走到了一处分岔路口,她停住脚步,一条道是通往东宫的方向,另一条则是去往太液池。   沈棠犹豫了半晌,选择了太液池。   太液池蓄有一泓池水,清波荡漾,垂柳依依,周围树木绿意葱茏。   鹦哥属攀禽类,极有可能躲在树木茂密处。   沈棠愈走愈远,渐渐地,残阳被暮色吞噬,树影斑驳,花影摇曳,倦鸟发出的阵阵鸣叫,在暗黑中直让人心中发毛。   她犹豫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忽地听到一声不甚悦耳的咕咕声。   沈棠定睛一看,前头的树梢上站着一只浑身炸毛的鹦哥,咕咕叫了两声又停了下来。   沈棠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正要开口唤它下来,猛然噤声。   怪不得吉祥瞧见她也不飞,不是不想跑,而是不敢。   离沈棠不远的一丛树枝上,盘着一条手指粗细的青蛇,正和吉祥对峙。   吉祥浑身羽毛竖起,头往前倾,浑身戒备的望着青蛇。   青蛇的头高高昂起,一双瞳孔死死地盯着吉祥,嘴里不停吐着长长的信子。   沈棠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动青蛇,对吉祥做出攻击。   她悄无声息的绕到青蛇后方,捡起一块小石子,用力向树梢处扔去。   随后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她曾听人说过,青蛇并不主动攻击人,只要够沉得住气,它就会慢慢地滑走。   果不其然,青蛇听到动静,慢慢滑落到密丛中。   沈棠轻舒一口气,仰头唤道:“下来!”   那鹦哥倒也是个通人性的,扑棱棱张开翅膀,一头扎进沈棠的怀中,想必也是吓得不轻。   沈棠才发现它的羽毛已经掉了一撮,眼尾还有一处伤痕,也不知晓方才那段时间,这只鹦哥到底经历了什么。   沈棠将它揽在怀中,没好气道:“知道教训了吧,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跑。”   鹦哥一动不动,轻轻啄了啄她的手背。   沈棠抱着它往外走,密林曲折迂回,蜿蜒起伏,很快便迷失了方向。   徒然一道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密林外传来,吓得她手一抖,险些将吉祥从怀中丢出去。   一时间满脑都是从前看的那些鬼怪志异的话本子。   吉祥责怪的看了她一眼,仿若很鄙夷沈棠现下这副抖如筛糠的模样。   好在那头又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才让沈棠回了魂。   再侧耳细听,沈棠脸色发白,此刻宁愿方才遇上的是一道冤魂。   她缩了缩身子,藏在了灌木丛后,一双腿直蹲得酸痛,那两人依旧还在说着悄悄话。   她真想快点儿回漪澜苑吃杯凉茶压压惊,可是若她现下过去,必得经过那二人不可,少不得引起一些误会。   沈棠耷拉着脑袋,低头去觑怀里的吉祥,见它也正掀着眼皮子瞧着自个,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   沈棠不由气笑,戳着它的翅膀无声开口:“都怪你,若不是为了寻你,我哪能撞见这档子事儿。”   实在不知自己这运气算是好呢还是不好。   “子砚,你应当知道,嫁给他并非我的本意。”   女子的声音钻入沈棠耳中,语若流莺声似燕,竟比皇宫最好的琴师所奏之曲更为动听。   然落到沈棠耳中,顷刻间三魂去了七魄。   而女子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同一道催命符。   “你可知当初传来你战死沙场的消息,我有多煎熬?若不是我母亲以死相迫,我、我也不会独活到现在……子砚、子砚,我知晓你恨我,我也不奢求与你能再续前缘,我只求你……”   沈棠心尖一颤,已然猜到那女子的真实身份,额头霎时沁出一层冷汗。   晋王是先帝的第十九子,当今圣上的皇弟,年龄比之宋凝大不了多少岁。   而晋王妃陆怀静是定国公府的嫡女,与宋凝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若被眼前两人知道沈棠撞破他们私会一事,恐怕今日她很难活着从皇宫出来。   沈棠越想小脸儿越是煞白,整个人如坐针毡,再也听不见那女子在说什么,只盼望着两人千万别在她面前做些出格之事。   正在忐忑间,怀中的吉祥扑棱棱张开翅膀,大声叫道:“再续前缘!再续前缘!”   沈棠惊慌失措,忙抬手去捂它的鸟喙,却已是晚了。   “谁?”   宋凝冷沉的声音响起,脚步声渐渐逼近,正是她的藏身之处。   沈棠心口一阵狂跳,整颗心就要跳出胸膛。   她心中叫苦不迭,猫着身子调转方向,就好似见不着宋凝的脸,他就瞧不见她似的。   宋凝盯着她的背影,冷声道:“滚出来!”   沈棠不敢回头,她身子本就孱弱,如今又受了这样的惊吓,惊惧交加之下双腿一软,踉跄倒在地。   裴琰提着灯一照,惊讶道:“沈姑娘,您怎么在这儿?”   沈棠也很想不在这儿啊!她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么?   她撑着酸软的腿,跪伏在地,对着宋凝站的方向福礼,“臣女见过殿下。”   男子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却不达眼底,目光审视着眼前的人。   美人容色晶莹如玉,粉腮微微泛红,双眸蕴染成雾,唇如滴水樱桃般,清冷的月辉笼在她轻薄的夏衫上,温软颤栗。   宋凝眸色愈发冷淡,上前逼近两步,颀长挺拔的身躯和凌人的气势迫得沈棠下意识往后膝行。   “你看到了什么?”他的嗓音带着凉薄。   沈棠只觉晋王妃盯着自己的目光如芒刺背,而宋凝摄出的那股无形气势,如山迫至。   “臣女什么都没瞧见。”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溢出哭声来,“太后寿宴,臣女与长宁郡主方才从昭宁宫一同出来,没成想一时贪玩迷了路,想来她很快便会寻到此处。”   短短一句话,出现太后、皇后与长宁,沈棠是在告诫宋凝。   她若不明不白的死在宫中,定然会掀不起不小的风浪。   宋凝挑了挑眉,目光落在沈棠饱满的唇珠上,她的唇色不过分浓郁,是浅绯不失艳色的颜色,月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   他的指腹不自觉捻磨着莹润的玉扳指,眸底晦暗不明。   “再续前缘!再续前缘!” 落在沈棠右肩的吉祥,不知死活的又叫唤了两声。   沈棠浑身僵住,一颗心沉入谷底,觉着自个定然是命犯鹦哥,否则怎会两辈子都栽在这孽障口中。   宋凝嗤笑一声,看向吉祥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   男人陡然伸出手,沈棠唬了一跳,绝望地闭上眼,心想今日怕是要命丧此处。   宋凝的手并没有掐上她的脖子,而是伸向她肩上的鹦哥。   他漫不经心的勾起吉祥的翅膀,像是拎家禽一般将它倒挂,一双斜长的凤眸却俯视沈棠。   “再唤一遍来听听。”   “再续前缘!再续前缘!”   “呵。”他哂然一笑,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让沈棠有种前世即将被他惩戒时的恐惧。   宋凝拍了拍吉祥的头,“倒是比有的人还通人性。”   沈棠抬眼,撞入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眸中的嘲讽似在驳斥她的无知。   她飞快地撇开眼,心下虽恼怒,但知晓宋凝不会对她下手,着实松了口气。   “既寻到了鹦哥,为何还逗留在此?”宋凝问道,“莫不是表妹有听墙角的癖好?”   沈棠心头突突直跳,低着头道:“回殿下,臣女是迷路了。”   鹦哥被宋凝擒在手中,还不忘添油加醋,“笨蛋!笨蛋!”   沈棠气急,抬起眸悄悄瞪了它一眼。   叫得正欢的吉祥,扑棱着翅膀继续喊,“听墙角!听墙角!”   沈棠的脸轰地一下便红了,她垂着脑袋,都能感觉到周围内侍的笑意。   仿若回到前世被东宫嘲讽的时候。   沈棠又羞又臊,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吉祥的舌头割/掉。   宋凝漫不经心的对吉祥道:“啧,原来你也爱听墙角。”   沈棠知晓他在指桑骂槐,又不敢反驳。   “既然表妹迷路了,走罢。” 宋凝将吉祥递到沈棠怀中。   沈棠手忙脚乱的抱住吉祥,一抬眸,便撞进男人似笑非笑的黑眸。   沈棠怔了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走便走,告诉她做什么?   她定定的跪在那,方要行礼,裴琰颇有眼力见的向前一步,低着头恭敬道:“姑娘,殿下的意思是送您到寿康宫。”   沈棠眼中闪过疑惑,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即便是不太情愿,沈棠也只好默默地站起来,若是让她自个在这儿转,怕是到明日都出不去。   此时宋凝已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待沈棠不情不愿的走近,步辇起,朝前出发。   眼看两人渐行渐远,一旁的晋王妃急道,“子砚!”   她与他相识多年,自是知晓他的性子,何曾见过他如此多的情绪展露出来,便是当初与她,也一贯是冷冷清清的模样。   晋王妃勉强露出笑容,轻声细语道,“若是放她出去胡言乱语……”   宋凝便是连一个眼神都未给她,“晋王妃唤错人了罢。”   晋王妃欲再言,宋凝抬手,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晋王是孤的皇叔,孤敬重于他,不代表也可以一而再再二三的容忍晋王妃。”   晋王妃整个人瞬间怔住,初夏微风带着一丝暖意,而她的身体却遍体生寒。   沈棠抬眼望向晋王妃,她眉眼盈盈,目光幽怨,而步辇上的男人却面色冷淡。   她心下对他薄情的性子反感至极,却更是不屑晋王妃的这番做派。   宋凝喜怒难辨地瞥了沈棠一眼,“杵着做什么,是准备在这过夜?”   “……”   这一路宋凝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没有搭理沈棠。   沈棠巴不得他这样,她喜欢这样的距离。   ……   肩舆到了临华殿,后头还跟着长宁到处在找的沈棠。   长宁扑了过来,“棠姐姐,你吓死我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   在她看来,鹦哥不见就不见了,若是沈棠出了什么事,她难辞其咎。   长宁的目光落在宋凝身上,狐疑道:“你们怎么会走在一处?”   宋凝将肩膀上的吉祥扔到长宁怀中,嫌弃道:“管好你的鸟儿。”   吉祥似乎特别喜欢宋凝,扑棱着翅膀又返回到宋凝肩上,叫道:“管好!管好!”   长宁又惊又喜。   惊的是吉祥未免也太胆大包天,竟连宋凝都敢骑。   喜的是沈棠没事,这鹦哥也寻了回来,而且竟然真的开口会说话!   宋凝又淡淡地瞥了沈棠一眼,沈棠心里一跳,不着痕迹的向长宁靠了靠。   没多久,宋凝便离开了临华殿,步辇朝着寿康宫的方向而去。 第9章   “棠姐姐,你去哪了?”宋凝走后,长宁轻声细语的问沈棠。   沈棠将去找吉祥一事说出,只隐去了撞破宋凝与晋王妃私会一事。   长宁听得惊骇连连,抱着沈棠道:“绵绵喜欢吉祥,更喜欢棠姐姐,你以后千万不要为这个小玩意冒险了。幸好是遇上了太子哥哥,若是还遇上旁的凶险之物,绵绵会哭死的。”   沈棠心中一暖,摸了摸她的头应道,“好。”   ……   沈棠回漪澜苑换了一身缠枝茉莉暗纹的襕裙。她并未妆饰,如云的乌发仅用一支玉镶红宝石吉祥如意簪挽住,一抬手,腕间缠绕的赤金绞丝九转玲珑镯叮当作响,发出灵动婉约的韵律。   走到寿康宫门口,玲珑站在外头候着。   沈棠跟着玲珑走进偏殿,苏皇后见到她,沉着的脸色渐渐缓和。   “棠棠,你去哪了?”苏皇后问道。   苏皇后向太后请安出来,就不见了沈棠的踪影,遣人去临华殿问,那头也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怎得还换了身衣裳,瞧着喜庆是喜庆,未免也太普通了些。”   今日棠棠出门时,穿的还是一袭水碧色挑线金丝锦裙。   沈棠抿了抿唇,她在密林弄脏了衣裳,趁隙便去换了身不怎么打眼的。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寻吉祥一事原原本本的说予姨母听。   苏皇后听了连连摇头。   “姨母。”沈棠扒在苏皇后耳边,轻声道,“殿下和荣国公府的嫡女……”   前世那男人除了与她行敦伦之礼,其余都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便是对太子妃傅明珠也端着那份端庄自持。   那时候她闻得一些闲言碎语,说是太子殿下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阴差阳错下嫁了旁人。虽然如此,可宋凝还是眷顾着定国公府。   所有人都说太子殿下是长情之人。   沈棠忍不住轻卒一口,长情也不妨碍他与自己做那档子事,这到底算什么狗屁长情。   苏皇后看了一眼沈棠,笑着道:“棠棠还说不想嫁于太子,怎得眼下就打翻醋坛子了?”   沈棠噎了一下,天知道,她只是后怕宋凝秋后算账,这才多问一句罢了。   “定国公府的那姑娘,是个命薄的。”苏皇后缓缓开口,“她母亲是先皇后的庶妹,年轻时入了荣国公府当继室,若论亲疏,太子与她更亲近些。看圣上对定国公府的态度,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位是未来的太子妃。”   “五年前,太子出征,传来的消息凶多吉少。定国公府的这位继室到底是庶女出身,很快便坐不住,悄悄替陆怀静相看了起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最后相上了晋王。晋王是先帝的幺子,虽无太子势大,也贵为皇亲贵胄,定国公府能配上这门婚事,到底也是高攀了。”   后头的事,沈棠也能猜出来,太子凯旋归来,陆怀静与晋王定下亲事,这对青梅竹马就此劳燕分飞。   沈棠紧抿着下唇,看着桌案上一瓷碟海棠糕,一时脑海中是宋凝冷漠的面庞,一时又是晋王妃幽怨的眼神。   她捻起一块海棠糕吃下去,心情没来由松快了不少,总归这一世,二人的事情与她再无瓜葛。   苏皇后见她出神,出声安慰,“二人再亲近,她也成了晋王妃,棠棠不必太过忧心。”   这下沉棠是真的噎着了,一口气不上不下,胸口堵得慌。   *   寿康宫内,一道道珍馐百味流水般送至席上。   先是上了八品干果蜜饯:奶白枣宝、蜂蜜花生、清炒核桃、芝麻南糖,蜜饯菠萝、蜜饯龙眼、蜜饯菱角、蜜饯樱桃。   其次前菜七品:凤凰展翅,松鼠鳜鱼、松鹤延年、二龙戏珠、天香鲍鱼、三丝瓜卷、五丝洋粉。   “母后,这道御厨特别制作的凤凰展翅,色香味美,形色兼具,寓意着吉祥来临。”苏皇后见太后的目光落在其上,解释道,“鸭肉寒凉,预先用粳米做了处理,又特意放了红枣、姜丝、枸杞中和。”   “皇后操办寿宴辛苦了,光是这个卖相,就十分赏心悦目。”太后笑道,“子砚,你过来尝尝。”   宋凝坐在太后右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直到太后连唤他几声,他才微微回神:“是,孙儿在。”   太后原本也只是随口一句,可见他目光四下逡巡,也不知在寻找谁,心下不由好奇。   宋凝瞧得那方向,落座的都是各家贵女。   太后笑的意味深长,看来她这皇孙是开窍了。   一旁的安贵妃笑道:“御膳房倒是颇有心思,只是初夏湿郁成热,太后娘娘又脾胃虚弱,今儿个还是不宜动这道菜的好。臣妾明日炖一盅老鸭荸荠汤送给太后,可滋阴养胃、清肺补血。”   太后嗯了一声,态度不冷不热。   安贵妃笑意盈盈,又将话题引到皇后头上,“娘娘将寿宴操办的如此顺利,也亏了忠勇伯府的沈姑娘来着……说起来,这宴席上的人都到了,怎得就不见她呀?”   宋凝夹着凤凰展翅的手一顿。   皇后也觉奇怪,按理来说,她赴宴的时候,沈棠也一同进来了,怎得这个时候又不见了她的踪影。   “女儿家的那些麻烦事,安贵妃也是过来人,不会不知道罢。”皇后语气淡然道。   安贵妃被皇后噎了一下,敛了笑容,抚摸手上涂抹地艳红的玳瑁道,“皇后说的是,那我们便等着罢。”   宋凝搁下银箸,如同深渊般的狭长凤眸轻轻一扫,将安贵妃嘴角那抹得意纳入眼中。   皇后蹙起眉头,她与安贵妃彼此之间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对立了这么久,皇后可以算是最了解安贵妃的人,安贵妃明显不怀好意,而棠棠又不知踪影。   她到底做了什么?   “皇上驾到!”   一声唱呵打断了两人的交锋。   少倾,一身明黄龙袍、浑身散发着威严的男子背着手走了进来,袖摆墨香流韵,似乎来此之前,还伏在案前处理一堆奏折。   殿中之人纷纷起身行礼。   “还请母后告罪,儿臣来晚了。 ”皇帝快步走到太后面前,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免礼,皇后不必多礼。”   先前一句话是对太后说的,现在这句话便只是对皇后说了。   安贵妃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眼底划过一道精光,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皇帝扶太后坐下,往御案上一坐,吩咐道:“皇后,开宴吧。”   皇后一惊,心下虽然有些不安,但皇帝既然已经开了口,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正要点头,安贵妃在一旁凉凉开口,“连陛下都来了,沈姑娘好大的架子,居然让这么多人都等她一个。也就皇后娘娘能教导出这样的人儿。”   “娘娘!”正在皇后焦头烂额之际,玲珑的声音忽在她耳畔响起,“沈姑娘来了!”   众人齐齐看去——   一双含情杏眸,鼻腻鹅脂,腮凝新荔,若论这一张皮囊,没有几个能在相貌上与沈棠比拼个一二的。   被她搀着的女子,虽也长得清丽娇俏,对比之下便有些黯然失色。   “绵绵,你这是怎么了?”太后惊讶道。   被沈棠搀扶而来的,正是长宁郡主宋绵。   她大病初愈,太后不放心,定不让她出席夜宴,好好待在临华殿养身子。   长宁郡主对太后撅嘴道:“皇祖母的寿宴,却不让绵绵到场。绵绵是失宠了吗?”   太后哑然失笑,点了点长宁的额头,“就你一张利嘴能说会道。”   宋凝的目光从长宁脸上,慢慢移至沈棠,指腹无意识的微微摩挲。   “绵绵身子好些了吗?”皇帝开口。   长宁忙向他福了福:“多谢皇上关怀,绵绵身子大好,只是一个人在临华殿呆不住,这才央了棠姐姐带我赴宴,还请皇上恕罪绵绵与棠姐姐迟来之罪。”   皇帝开怀大笑:“绵绵能来,朕高兴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怪罪?你要多注意身体,别让太后跟着担忧受累。”   他的目光又落到沈棠脸上,“你便是忠勇伯府的那位姑娘?一同落座吧。”   长宁冲着沈棠偷偷扮了个鬼脸,这才在太后身旁就坐。   沈棠被宫女引到忠勇伯府的席位上,一眼就瞧见了忠勇伯府的二房夫人庄氏以及三姑娘沈臻。   恍如隔世。   “婶母,三妹。” 沈棠鼻子一酸,轻轻唤道。   庄氏拉过沈棠的手,笑着道:“有段时日不见,棠棠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沈臻凑过来笑着说:“母亲这是有两副面孔么?对着我便板着一张脸,在二姐姐这儿就笑的这么开怀,真真是伤女儿的心了。”   庄氏横了沈臻一眼,“整日净给我胡说八道,就不能学学你二姐姐的性子?”   沈臻吐了吐舌头,拉着沈棠躲到了后头。   庄氏的席位在宴会的前端,沈棠知晓,这都是姨母安排的。   这位置距太子殿下近,但她恨不得躲得愈远愈好。   除了沈棠,也有几名世家的姑娘离得太子不远。沈棠扫眼看去,见那几名姑娘都规规矩钜的端坐着,时不时往宋凝处瞥。   那含羞带怯的模样, 沈棠琢磨着,是个男人都该喜欢。   沈棠又看了看,不乏在这宴厅中看到前世东宫里的熟悉面孔,有对她冷嘲热讽的,有对她善意示好的。   只是无论哪种,这一世她都不愿同她们有太多瓜葛了。   太子府那段难捱的日子,至今让她心有余悸。   正出神,她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了身上。   沈棠抬眼,刚好撞入一双幽怨暗恨的眼眸中。   晋王妃一袭海棠宫装,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眉目清秀,只是脸色稍显苍白,不像是十分健康的样子。   沈棠神色稍愣,唇角勾起一抹苦笑,看来晋王妃将与宋凝之间的不顺,都撒到她头上了。   正神游太虚,宴席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道道御菜由太监宫女捧着鱼贯而入。   丝竹管弦悠远长鸣,歌喉婉转清越。   盛宴正酣,飞觥献斝。   闺秀们原来还有些拘谨,这会儿也渐渐放松下来,因着有父兄在场,在场又都是出生名门的世家子弟,彼此自幼相识,便也没什么顾忌。   时不时几人交头接耳朵地说上几句话,宴上的气氛愈发热闹。   沈棠捻了一颗荔枝吃了,心情愈发沉重。 第10章   大殿内歌舞已近尾声,皇后适时的提出献寿礼。   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献寿礼,还有一层意思,便是让各家姑娘在天家面前露个脸。   太子殿下已过及冠之年,太子妃的人选,是时候该定下来了。   太后含笑点了点头。   先是帝后献礼,随后是皇亲贵胄,勋贵世家。   镇国公府献上一座用天山千年东阳木雕刻的八仙对弈图;荣国公府则寻了一对如意寿桃鹿山摆件,山子玉料青碧色,雕立错落有致,以桃、鹿、如意、老人之型呈现吉祥长寿。   其他勋贵自不必说,都费尽心思搜寻珍品。但看太常寺卿范奕,献上的可是当代大家陆渊的字画,可谓千金难求。   还有大学士陈相如的六十六枚金桃,件件都是珍品。   当然,除了献奇珍异宝的,还有一些有姑娘的人家,自然是献歌舞才艺。   一轮献礼之后,轮到了安贵妃。   她似有天赋,知道怎样才能将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自个身上,只见她涂抹着红艳蔻丹的手轻轻一拍,四名内侍合力抬着一座宽大的轿撵上来,上头高高蒙着一片红绸。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   玉湖上前两步,轻拉红绸,露出一座惟妙惟肖的木雕殿堂,古色古香的飞檐碧琅,雕梁画栋的菱形小窗,似是等比例缩小的江南园林。   耳边冉冉升起琵琶拨弄声,接着,是江南女子温柔婉约的吴侬小调。   琵琶声声韵不减,春风小调迷人醉。   太后听着熟悉的曲调,愣愣出神,似掉进往昔的回忆里。   思乡的情愫悄然溢出,轻烟淡水的江南,有小桥流水的乌蓬船,有碧水萦绕着白墙,春日里桃花洒落于青瓦,或娴静优雅或玲珑飘逸,古色古香的琵琶叮咚作响,仿若母亲轻轻哄睡的声响,刻骨的相思和牵挂,至今仍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一曲奏毕,太后眼眶微微湿润。   “安贵妃有心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献礼只怕是安贵妃拔得了头筹。   只是还远远不够。   “太后,不止臣妾为了您的寿礼大费心思,宣平侯府也是尽心尽力。”安贵妃的目光落在宣平侯世子傅嗣年身上,“您要不要看看礼物?”   太后蹙了蹙眉,最终还是看她的面子,点了点头。   傅嗣年献上的是一串菩提。普通的菩提不甚稀奇,稀奇的是这一串是菩提中的精品,佛教圣物——千眼菩提,当然,仅此也不足以令太后动容。   据说傅嗣年手中的菩提,是前朝高僧随身佩戴的菩提子,成串数目一百零八颗。   那位高僧圆寂后尸身不腐,芳香四溢,众人都道他已修仙成佛。   菩提子是佛教里的圣物,通常串起来做念珠佛珠,高僧用其念珠念佛,自是蕴藏无数功德。   “此珠可以约束身心,消除妄念,更是极适合体弱多病者佩戴。”傅嗣年朗声道。   “太后。”安贵妃道,“明珠这丫头素来没个轻重,初见长宁郡主欢喜不已,一时便失了分寸。郡主旧疾发作,明珠愧疚难当,日夜祈祷,要求上天减去她的寿命去给长宁延寿。长宁痊愈那日,明珠做了个梦,梦到无际禅师指点,说是千里之外的佛陀寺有一串菩提子,戴上可保佑长宁郡主与湖山同永,松椿同寿。嗣年一听,即刻赶去,果然得到了这串菩提子。”   太后闻言,果然凤颜大悦,此物虽不是献给她,却更能讨得她的欢心。   因着长宁郡主落湖而动怒一事,此刻也是消了一大半。   眼见安贵妃凭寿礼就要一飞冲天,皇后心下难免浮躁起来。   “傅家丫头也是有心了。”太后点点头,转头对长宁道,“绵绵,你与傅丫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改明儿请她入宫,让她对你赔个不是,此事就此罢了。”   “……是。”长宁不情不愿的应了。   与安贵妃的江南木雕殿堂,与宣平侯府的千眼菩提相比,其他人的献礼虽贵重,倒也显得无甚新意了。   太后只扫几眼,便丢在脑后,毕竟她身居高位,又有什么稀世之宝未见过?   皇后眼角余光扫向沈棠,太子刚将傅明珠禁足,太后便因这两件寿礼轻饶了她。   如今,唯有棠棠的敦煌飞天舞或许能扳回一成。   皇后抿了一口酒,方要开口,忽听安贵妃出声道:“听闻沈姑娘特意为太后寿礼准备了敦煌飞天舞,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惊喜呢?”   见她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皇后心中一凛,直觉此事并不简单。   “忠勇伯府献礼!”唱呵声再次响起。   大殿之上,数百双眼睛齐齐看向沈棠。   早在群臣献礼时,宋凝便一直半闭着眼养神,如今也随众人一般,视线落在沈棠身上。   但见沈棠抱着一盆草缓缓踏进大殿。   皇后皱了皱眉,目光瞥向安贵妃,她此时正单手支额,兴致勃勃的看一出好戏。   沈棠身着一袭缠枝茉莉暗纹襕裙,面色素净,盈盈如波,行走间环佩叮当腕间生香,步影摇曳起舞翩翩。   众人看怔,一时谁都未曾注意她手中之物。   沈棠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朝高位福身行礼,“臣女恭祝太后万寿无疆,福寿安康。”   太后微微颔首,待沈棠倒也算得上和颜悦色:“免礼。”   安贵妃忍着想笑出声的冲动,调侃道:“这敦煌飞天舞是历朝歌舞集成之大作,臣妾虽未瞧过,但也听闻蹁跹时腰缠长裙,云气飘流,沈姑娘怎得抱着这一盆草,莫不是在糊弄我们?”   沈棠起身站定后,才向安贵妃回道:“贵妃娘娘听错了罢,臣女资质平庸,不擅此道,只一管竹笛还算拿得出手,怎会献敦煌飞天舞?”   安贵妃脸上一僵,很快恢复如常,镇定自若道:“这么说来,沈姑娘是要为太后献上一曲竹笛了?”   皇后皱了皱眉,棠棠为今日寿宴苦练舞艺,怎得现下却说不准备献舞?   此等场合何其重要,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以她的性子,定然不会胡来。   她心下闪过疑惑,但本着对沈棠的信任,还是笑着开口道:“棠棠,你手里拿的是何物?”   安贵妃嗤笑一声,舞衣已毁,沈棠一时之间还能寻得怎样的寿礼?   只等着看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出丑。   沈棠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回道:“回皇后娘娘。臣女手中之物名唤万年青,是献给太后娘娘的寿礼。”   不但是太后,连皇帝的表情也阴沉下来。皇太后的寿辰,这忠勇伯府的姑娘竟不知轻重,献上一盆随处可见的草,这是不把皇太后放在眼里啊!   众人纷纷侧目,交谈之声四起。   安贵妃似乎是嫌事不够大,啧啧称奇:“这草长得是喜势可人,但宫中最是不缺奇花异草,沈姑娘拿一盆草献给太后,未免也太寒碜了点。”   宴下有人摇摇头,说道:“用一盆草糊弄太后,忠勇伯府是没落到这般地步,连一件像样的寿礼都拿不出了吗?”   沈棠闭上眼睛,摒弃脑中的杂念,方要开口,便听到前头传来“嗤”的一声。   众人看向那道声音,只见宋凝神色如常,淡然倒了杯酒饮尽,随后抬起一双凤眸,盯着安贵妃的眼神似笑非笑,“安贵妃一直困于后宫,不通天家之礼也是情有可原。”   安贵妃一怔。   “此物阔叶丛生,冬夏不萎,故有万年长青的寓意。”   沈棠也是一怔。   她无暇思量宋凝为何会替她说话,福了福身接口,“宣平侯府世子既然抬了江南木雕殿堂献于太后,想必也是知晓太后娘娘生于江南水乡。此株名唤万年青,四季常绿,果实鲜红,江南民间素爱此物。盛衰占休咎,造屋移居,行聘治塘,小儿初生,一切喜事无不用之。臣女献上万年青,一来愿尽臣女绵薄之力,以解太后思乡愁绪。二来,寄寓大魏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盛世清平。”   大殿之内,赫然鸦雀无声。   沈棠心口咚咚作响,她已把平生所能想到溜须拍马之词,统统用了出来。   应当没人不愿意听好话罢?   良久,便见太后抚掌赞道:“好一个国泰民安,盛世清平。”   皇亲勋贵纷纷附和点头。   皇帝面上不显,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好一个国泰民安,盛世清平!   他命人收下万年青,对沈棠道:“你献上这样的好礼,朕和太后都应当赏你。”   接着说道:“传旨内务府,将这万年青作为每年贡品进贡。”   昭帝回想起自己登基以来的种种过往,心中感慨不已:纵观历史长河,若想国泰民安,谈何容易?朕十岁登基,十六岁除佞臣,铲奸贼,三十二岁灭诸侯,所做的一切,皆为使江山社稷万年长青。”   这样不起眼的一盆草,却送到了昭帝的心坎上。   太后作为昭帝的母亲,自然知晓皇儿的心理,点头笑道:“今儿个这份礼,是送到了哀家的心坎里,来人,赏!”   安贵妃早已没了方才的得意,脸色阴沉的可怕,晨起时精心挑选戴上的玳瑁,被她生生折断。   她没想到,这小小的一盆草不仅在寿宴上得了头彩,将珍奇异宝都压了下去,还成为了年年进贡的贡草。   她毁去舞衣,反倒成全了这丫头,令其出尽风头! 第11章   寿宴接近尾声,太后毕竟年事已高,熬到现在已要熬不住,皇后方要散了宴席,玲珑忽然走到她身旁,悄然对她耳语几句。   皇后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又看了宴下的沈棠一眼,笑着开口道:“太后,皇上,今儿还有最后一场压轴戏,由长宁郡主为大家献舞。”   太后闻言睁开了眼,“哦?这丫头献的什么舞?”   “敦煌飞天舞。”   安贵妃猛然坐直身子,双手微蜷。   方才她便觉着奇怪,自个安插在昭宁宫的人递来消息,沈棠日夜苦练,便是准备在太后寿宴上一鸣惊人。   怎得如今变成长宁献上此舞?   未及细想,乐起。   氤氲婉转,绕梁不下,一众舞姬款款而来,本应翩然而至的长宁却迟迟未至。   整个大殿再一次响起窃窃私语。   须臾——   “皇祖母!你可要为长宁做主啊!”   上一刻还奏着笙乐的乐人和一众舞姬连忙停下动作。   只见长宁一袭红衣,一脸怒色的扑进大殿,委委屈屈地将怀中的舞衣伸到了太后眼皮子底下。   “皇祖母,皇上,你们可要为绵绵做主啊!”   皇太后定睛一看,只见长宁手中,原本绚丽瑰奇、华贵飘逸的裳衣,不知被何人撕成一缕缕破烂的碎布条。   “长宁只想为皇祖母献上一礼,没成想……没成想方才去换裳衣,竟被人毁成这样……长宁回宫没多久,便接二连三的遇上这种事,到底是得罪了谁?”   宋凝拨弄着玉扳指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朝沈棠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她正欲起身出列,微微勾起唇角,扬声道:“方才安贵妃说过,由忠勇伯府的沈二姑娘献上一曲敦煌飞天舞,怎得如今换成了长宁?”   旁人也许听不出来,可沈棠曾跟了他这么多年,多少听出他话语中的调侃之意。   沈棠悄悄抬眼觑去,便见宋凝自酌一杯,脸上带着些许笑意,那双狭长的双眸饱含戏谑,上扬的眼尾中含着几分轻佻。   她不受控制的心如擂鼓,端起案几上的白釉瓷盏轻呷一口。   按下翻涌的思绪,沈棠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那人性子素来冷清,怎可能是在帮她说话?定然只是巧合罢了。   宋凝此话一出,引得众人深想起来。长宁随太后回宫一月,极得太后与皇上的恩宠,又是一介孤女,旁人犯不着故意与她为难。   只除了一人,宣平侯府嫡女傅明珠。   又联想方才,忠勇伯府还未献礼,安贵妃便说其为太后准备了敦煌飞天舞。   而后,忠勇伯府的姑娘捧了一盆草出来,虽是被圣上大赞封为贡草,可如今回想,说好听点是剑走偏峰,另辟蹊径。说的不好听点,可不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场哪个不是人精,稍一琢磨,便回了味。   太后紧蹙着眉,神情凝重。   她的目光从长宁脸上,慢慢移至安贵妃脸上。   “安贵妃,那你便解释解释罢。”   “回禀太后。”安贵妃恭顺的回道,“臣妾的大宫女玉湖去尚衣居时,曾瞧见裳衣,许是她记错了,回来便对臣妾提了一嘴,臣妾便以为这裳衣是忠勇伯府姑娘所制……”   她回过头,斥道:“你这奴才!怎得做事如此莽撞?若不是你胡言乱语,又岂会让本宫在此受人怀疑!”   “奴婢该死。”玉湖立刻跪下来,“是奴婢弄错了,才害得娘娘被误会。”   长宁忽然扑到太后脚下哽咽着:“皇祖母、皇上,你们救救绵绵吧!绵绵先是被推进湖中,而后被人毁了裳衣,以后、以后是不是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啊!”   太后最是听不得这些,心中又急又痛。   坐在高位的帝王垂眸看了长宁一眼。   “来人,扶郡主起来。”他缓缓道,“放心,此事朕和太后,定会为你做主。”   ”父皇。”宋凝淡然一笑,喟然道,“儿臣方才瞧见安贵妃的大宫女玉湖,曾出现在临华殿,手中持了一把金剪子。”   安贵妃愣住,目光望向玉湖。   玉湖“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满脸都是惶恐:“太子殿下,奴才从未手持金剪子出现在临华殿……奴才冤枉啊!”   宋凝淡漠的目光扫向她,“你是说,孤在冤枉你?”   玉湖慌忙跪伏在地。   裳衣是她亲手毁去,却并不在临华殿,也未用金剪子。   宋凝是太子,他说的话,自然比自个更有说服力。   玉湖心中既慌且乱,急于辩解,“那裳衣分明是被人撕碎的,不是奴婢用剪子剪碎的……”   宋凝俯视跪在自己眼前的女子,轻哂一声。   然后缓缓转过头,声色淡淡,却又带着一股难以置喙的气势:“安贵妃。”   安贵妃双手握拳,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的宫女未曾细看舞衣,又怎知是被人撕碎的?   玉湖呆怔片刻,脸色瞬时煞白。   太后与皇帝皆面无表情,唯有皇后叹了口气,“本宫先前去尚衣居缝制吉服时,便瞧见玉湖与姚掌司举止密切,如今看来,定是当时便在筹谋……”   “贵妃。”皇帝威严的目光扫来,“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在宫里头,想要生存下去,不仅仅要有智谋,还要会揣摩皇帝的脸色。   事关长宁郡主,若是不弃车保帅……   安贵妃扑通一声跪在皇帝脚下,哭道:“都怪臣妾约束不力,才让玉湖胆大妄为,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沈棠眼角余光扫过哭成泪人的安贵妃,低声道:“贵妃娘娘斥责玉湖行事悖逆,却不想想,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臣女先前去尚衣局为皇后娘娘取吉服时,便瞧见唯有中宫可用的孔雀羽线,送到了钟粹宫呢。”   “大胆!”安贵妃斥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棠棠也是在为本宫抱不平。”皇后幽幽一叹,“本宫也知道,安贵妃一直自恃出身,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头。”   安贵妃又急又怒,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太后娘娘仁慈,皇上仁慈,请恕臣女无礼。”沈棠福了一礼,“皇后娘娘是天子亲封的皇后,地位尊崇,本容不得任何人挑衅,却因仁慈宽厚,处处隐忍,但这不是助长宫中尊卑倒置,贵贱失所的恶习之因。”   “计较桩桩件件,都与贵妃娘娘有关。奴婢终究是奴婢,所作所为皆因主子而起,主子既不管教,又不约束,以至她包藏祸心,做出如此悖逆之事。臣女斗胆,请皇上、太后圣裁!”   皇帝审视跪在地上的沈棠良久,然后缓缓转过头,带着难以拒绝的威严:“安贵妃。”   “……是。”安贵妃双手握成拳,咬了咬牙,“玉湖!你还不认罪!将你瞒着本宫做的事桩桩件件交代!”   玉湖心中暗暗叫苦,却又知自己逃不过这一遭,别说她的家人都捏在安贵妃手中,便是孑然一身,也只得乖乖听话,否则到最后逃不过一个死字。   “是奴才自作主张!一切与贵妃娘娘无关!”玉湖跪伏在地,大声道,“奴婢深受贵妃娘娘恩惠,看不惯昭宁宫吃穿用度样样比贵妃娘娘好,因此故意收买了姚掌司,令其将皇后娘娘的孔雀羽线给贵妃用!也是奴婢瞧太后娘娘为了长宁郡主迁怒娘娘,故而怀恨在心,撕了郡主的裳衣报复!这些事儿贵妃娘娘全不知情!都是奴婢擅作主张,要罚,就罚奴婢吧!”   昭帝屈手在桌案上敲了敲,他是不大相信玉湖这番言辞的。   但安贵妃身后有个宣平侯府,不可能真的因为撕碎了裳衣而重罚她。   板子落在她的宫女身上,又借机敲打了她,倒也皆大欢喜。   于是他淡淡道:“来人,将这恶奴拉出去杖责五十,赶出宫去,以儆效尤!”   昭帝又看着尤跪在地上的长宁与沈棠,不由一阵头痛。   “此事已了,长宁,你还与忠勇伯府的姑娘跪着做什么?”昭帝浸淫朝堂数载,又岂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   “你大病初愈,不要再四处惹是生非,免得令太后生忧,近日你便待在临华殿好好养身子吧!”   说完,他不愿再看这群女人尔虞我诈,扶着太后拂袖而去。   昭帝和太后这一走,剩下的人也都心不在焉,皇后看在眼里,也不勉强他们,便结束了这场寿宴。   不知是不是沈棠的错觉,离去之前,宋凝似乎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颇为怪异,沈棠理不清其中的意思。 第12章   沈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觉全身发软,脚下如踩云端。   昭宁宫的大殿内。   底下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宫人内侍各个屏气凝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苏皇后靠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裳衣被毁,昭宁宫中必有内贼,她着玲珑去彻查,经手过裳衣的宫人寥寥无几,很快便被排查出来。   不多时,玲珑行色匆匆地回来了。   她脸上凝满寒霜,躬身道:“娘娘,奴婢赶到时,茯苓已经一丈白绫吊死在梁上,这是从她房中搜出的书信,上面交代了与玉湖勾结的经过,但只字未提安贵妃。”   沈棠闻言一愣:“你说什么?”   “茯苓伏罪自尽了。”玲珑只得再说一遍,犹豫一下,又补了一句,“东西藏在她身上……”   “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沈棠心中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几锭金子。”玲珑叹了口气,“应当是玉湖收买她的赃银……”   “安贵妃的手脚,倒是比本宫想的还要利落。”苏皇后缓缓睁开眼,面带倦容,“继续查,整个昭宁宫上下全部仔仔细细筛查一遍,不允许有任何漏网之鱼!”   “是。”   沈棠侍立一旁,脑海浮现茯苓的面容。   她怎么也不曾想到,那样年轻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   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皇宫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经此一事,更坚定了她出宫的决心。   待屏退所有宫人,皇后拉着沈棠的手,让她坐到身边,“棠棠,吓着了吧?”   这话让沈棠心里一酸,“是棠棠擅作主张,请姨母责罚。”   “是本宫的疏忽,竟让安贵妃钻了空子。”皇后一点也没责怪她的意思,温声道,“幸好棠棠机灵,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安贵妃恃宠而骄,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尚衣局未清的前账,正好也移到今日来算。”   沈棠答道:“安贵妃命人毁去棠棠的裳衣,就是要让姨母颜面全失,幸好有长宁郡主相助,否则这场戏也唱不下去。”   皇后点了点头:“只是你与长宁郡主的这一折戏,皇上已经看出来了。”   沈棠大吃一惊,几乎是立刻抬眸看向皇后。   皇后道:“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心,太后亲疏有别,即便知晓是长宁助你算计安贵妃,也定然会将此事掩下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皇上,他既然看出来了,还肯让你们利用,就说明他也觉得安贵妃做得太过,借机敲打敲打她。”   沈棠松了口气。   “棠棠。”皇后忽然笑道,“让本宫最为意外的是,太子殿下竟肯为你出头。”   沈棠惊愕的睁大眼睛。   皇后亲昵的伸出食指,点在她的额头,“今日太子殿下三番两次维护你,想来他对你是有些不同的。”   沈棠背上微微有些发凉,勉强笑道:“这……姨母,许是太子殿下不满安贵妃与傅明珠……”   前世,傅明珠便是贵为太子妃,也与她一样,得不到宋凝的欢心。   皇后摇摇头:“不能,安贵妃膝下只有一女,太子与她能有什么过节,犯得着在太后的寿宴上与她为难。”   沈棠觉得脊背愈发寒凉,汗水如同雨水般不停滴落,沾湿了她的衣裳,“这……也许……”   一时之间,沈棠也想不出措辞,解释宋凝今日异于寻常的行径。   “这回你献上的寿礼颇得圣意。太后那儿,又有长宁斡旋,入东宫一事,想必十拿九稳。”   “姨母……”沈棠哭丧着脸,“姨母,棠棠不想……”   “放心,姨母定会替你好好筹谋,让我们棠棠做上太子正妃的位置。”却见皇后若有深意的笑道,“棠棠,你长大了,便是进了东宫,姨母也不用担心将来护不住你了。”   听了后面那句话,沈棠只觉得自己不仅是后背,而是整个人从头顶凉到脚底,仿佛掉进了一池寒潭中。   皇后娘娘的那番话,令沈棠当晚再一次不可控制的陷入梦魇。   东宫。   啪!   绿芜被一巴掌抽翻在地,狼狈倒卧在地。   “混账东西!”   两名嬷嬷手持烛台,烛火映着红墙绿瓦,忽明忽暗。   沈棠透过屏风,看见一个影子不断上下挥舞着戒尺,口中怒骂:“你手脚这般不干净,便是今日打死你也不算冤枉了你!”   “奴婢冤枉,还请太子妃明察!”绿芜双手抱头,哭着爬至傅明珠面前,磕头如捣蒜。   “滚开!”傅明珠嫌恶的踹出一脚,这一脚又狠又快,姿势娴熟,想来平日里也没少干。   绿芜闷声栽倒在地,鼻血喷涌而出,在地上沥出一条触目惊心的鲜红。   沈棠再也忍不住,冲出去挡在绿芜面前,“绿芜犯了什么错,太子妃要这样罚她?”   她抬起被泪水沾湿的面孔,连日里缠绵病榻,却越发衬得她肤若白雪,肌如凝脂,甚至眼角眉梢间还添了几分风流韵态。   “东宫的规矩,盗窃内府之物可是大罪。”傅明珠眼中闪过一抹妒色,居高临下的睨着沈棠。   两名嬷嬷将沈棠拉开,青枝手里的戒尺仍毫不留情的落在绿芜身上,一边打,一边厉声道,   “绿芜偷窃太子妃的玉佩,人证物证俱在。奴婢只是按着规矩行事,还请沈承徽明见,别让奴婢为难。”   沈棠摇头:“你们这是栽赃陷害!”   傅明珠眼角余光扫过哭成泪人的沈棠,声色淡淡,“给我继续打!”   不顾沈棠的苦苦哀求,青枝又抽打了绿芜许久,直到气喘吁吁,方才停下手里的动作。   傅明珠微微弯腰,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勾起沈棠的脸,“本宫待人虽然宽厚仁慈,却从不徇私包庇,绿芜惹出这般大祸,怎可能因为妹妹轻飘飘的几句求情就从轻发落呢?   沈棠咬紧牙关。   “怎么?”傅明珠冷冷道,“你是对东宫制度不满,还是对本宫这个太子妃不满?”   “……妾身不敢。”   “既然如此,那便跪下认错罢。”   若是不认错,绿芜必死无疑。   沈棠不得不妥协,朝着傅明珠缓缓跪了下去,“妾身无能,约束不力,竟让绿芜闯下祸事,请姐姐看在以往的情分上,饶我们主仆一次!”   这头磕下去,犹如覆水泼出去,再难收回。   从今往后,东宫上下都会知道,她沈棠给太子妃下了跪,磕了头,认了罪。   绿芜在陶然居整整躺了一月,沈棠方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世上,没有人不拜高踩低,便是东宫也毫不例外。   沈棠幡然醒悟,没有太子的宠爱,在这儿寸步难行。   薄如蝉翼的月白牡丹烟罗软纱笼着肤若凝脂的娇软身躯,水红的金丝肚兜堪堪遮住胸前丰腴,如云的乌发散落胸前,半遮半掩。   沈棠忍着羞耻,记不清自个在昏暗的华清池等了多久。   只记得男人宽阔的身躯跨进水汽氤氲的温泉池。   缭绕烟雾微熏,他眼睑处的桃色愈发艳丽,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只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灼热。   熏香袅袅腾升,弥散于静谧池林中。   沈棠大着胆子,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攀爬到他肩头。   她双手微颤,紧张的开口:“殿下,让妾身好好服侍您。”   宋凝斜睨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沈棠心怀忐忑,忍着浑身的颤栗,解开薄如蝉翼的软纱。   纤细的腰肢柔软灵活,一双莹润娇嫩的玉足缓缓踏在光洁的青灰石板上,沈棠双手掩抱,恍惚间只觉天旋地转,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如铁钳般一般将她拽进池水中。   宋凝用力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按压在冰凉的白玉石上。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嘲讽:“沈承徽真是生了一颗玲珑心。”   沈棠对上他猩红的双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无法抑制的想起初次承宠的难堪。   一缕冰凉的发丝垂在她的脸颊边,随之而来的是宋凝侵占游移的视线,如同毒蛇蜿蜒而过,令她禁不住浑身颤栗。   沈棠有些害怕,他阴沉的眸里似蕴藏着层层乌云,稍许一些风吹草动便会狂风大作。   她后悔想出这样的法子邀宠侍寝,作为忠勇伯府的嫡女,她怎么能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此时此刻,她与那些倚门卖笑的勾栏女子有何分别?   沈棠惊恐地看着笼罩过来的人影,手脚发软。   月华如水,娇花在夜风的轻拂下微微的颤栗。虫鸣切切,曲径幽深,似是在反复呜咽吟唱。   一泓碧水随波荡漾,时而汹涌湍急,时而涓涓细流,孕育着一泻千里的波涛。   ……   沈棠蹙着眉头,双目紧闭,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双手不断推拒着,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禁锢着自己。   “姑娘!姑娘!”绿芜焦急的呼唤她。   倏然,沈棠睁开眼睛,樱桃般的唇紧紧抿着,湿漉漉的杏眼饱含委屈,直直地瞅着绿芜。   “绿芜……”沈棠抱着绿芜,吸了吸鼻子,带着一丝哭腔道,“我想出宫,我想阿父和阿兄了……”   她不愿再被这样对待了,是时候该出宫,回忠勇伯府了。 第13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浅碎的晨光在镂空细花的窗纱上,缭绕成斑驳光影,投落在沈棠脸上。   少女坐在铜镜前,雪肤乌发,明眸皓齿,穿着不打眼的衣裳也是掩不住的身段姣好。   她昨夜睡得不安稳,脸上神色困倦,一双杏眼半睁半闭,似嗔非嗔,本就姝浓的容颜多了几分娇憨。   绿芜手巧,替她稍作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更是掩不住的艳色逼人。   绿芜忍不住赞叹:“姑娘,你长得可真好看。”   沈棠笑了笑,起身走到膳桌旁。   她喝了一小碗绿豆莲子粥,又捻了一块海棠糕,直至腹中五分饱,方才携着绿芜踏出漪澜苑。   昭宁宫寝殿前,一名眼生的小宫女侯在门口,见了沈棠,颇为机灵的迎上来。   “姑娘,皇后现下正在膳堂用早膳呢。”   小宫女着一身竹青色宫女服,一张圆嘟嘟的脸,黑白分明的眼,长得娇憨又讨喜。   沈棠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随口问道,“你是新来的?”   “回姑娘的话,奴婢名唤白芷,从前在膳堂当差,今儿个才调到前头来。”   沈棠点了点头,调转方向,往膳堂的方向走去。   玲珑伺候皇后盥漱过后,膳堂的早膳也送上来了。   桌上摆了芡实粥,香蕈鸡丝汤面,甜酸乳瓜,外加一盘八珍糕和金丝烧麦,除此之外,还有一碗莲心薄荷汤。   苏皇后随意用了几口,就见沈棠走进来。   “棠棠,你来得巧,正好可以陪姨母用早膳。”   玲珑忙备上碗筷,苏皇后拨开盅盖,一股扑鼻的香味四溢开来。   玲珑挑了一筷子鸡丝面到沈棠碗内,道:“这道汤面用老火炖鸡汤,足足熬了一个时辰,配着时新的香蕈,味道鲜美异常,奴婢光闻着就觉嘴馋。”   沈棠掩唇一笑,打趣道:“那我可得多用一些,要是等棠棠回家去了,便吃不到这般鲜美的汤面了。”   沈棠陪着苏皇后又用了半碗鸡丝汤面,几口甜酸乳瓜,方才搁下了木箸。   玲珑又为二人奉上一杯热茶,安静退下,只留姨侄二人说话。   “姨母,我来宫中小住有段时日了,算一算,已有整整一月未见过父亲和兄长了。”   “嗯,也是时候回去了。”苏皇后点了点:“你父亲虽然不着调,但嫁入东宫一事,还是需由他首肯点头。”   沈棠权当没听见苏皇后这番话,兀自欣喜万分的叩头谢恩。   从昭宁宫出来,她脚步轻快。   昨儿个她便连夜吩咐绿芜收拾好了物什,如今只要回一趟漪澜苑,便能出宫回家了!   这一路上异常顺利,直至巍峨宫门近在咫尺,绿芜倏然“哎呀”一声。   “姑娘,奴婢把那对翡翠玉镯落在了漪澜苑。”   沈棠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起绿芜口中的翡翠玉镯是什么。   正是宋凝赏下来的那对仕女打枣和田玉竹翡翠。   沈棠本想说不必去管,转而一想到宋凝的性子,避免节外生枝,她只好留在原地,让绿芜取了速去速回。   进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别的不说,沈棠认路的本事大有长进,否则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少不了惹一堆麻烦事。   她瞧了瞧四周,现下站的位置,正是上回挡着宋凝的地方。   往前再走数百步的方向是御花园,那也是绿芜回来的必经之路,沈棠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御花园避一避。   御花园中,百花齐竞放,尽态极妍,姹紫嫣红。   沈棠一路闲庭信步,到了一处凉亭前站定。   亭台居高树浅,沈棠举目远望,御花园里的景致皆一览无余。   远远的,她便瞧见了此刻最不想见的一行人。   宋凝抬脚行下青砖石阶,长发用金冠高束脑后,玄黑袍服上金线绣着四爪蟒纹,树影摇曳,错落有致的光点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映得他沉静的面容忽明忽暗。   沈棠生生忍住想要逃走的冲动,侧着身子隐到了凉亭的柱台后。   另一头,一抹竹青色身影藏身于假山后,光看侧影,便觉身段玲珑,风姿秀逸。   一看便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但见那宫女装扮的美人儿面色潮红,不断朝外探头探脑。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抹玄黑身影终是朝着她藏身的假山处行来。   只见美人儿狠狠咬了咬唇,估摸着人已经在假山的另一头。   万事俱备,美人儿往外一冲,一头扎进了男人的怀中。   “奴婢该死,冲撞了太子殿下!”美人儿惶然跪伏在地,鬓角散乱,弱柳扶风。   宫装的衣襟微微散开,露出一小截莹白的脖颈,光是窥见这一丁点儿,便知乃是绝色上品的美人儿。   美人儿凄凄哀哀地道:“奴婢刚进宫门还不到一月,不慎迷了方向,冲撞了太子殿下,还请殿下怜惜……”   须臾,头顶传来一道男人的轻嗤声,声音微凉。   “裴琰。”声线冷淡,薄情淡漠。   “奴才在。”   “孤记得,你尚未娶妻罢?”   女子一怔,东宫内侍,何来娶妻一说?   “如今有人投怀送抱,便不能辜负了这一腔情谊。本朝虽明令禁止对食之风,可有人求着你怜惜,你便就此笑纳了罢。”男人语调渐渐轻缓温和,却让女子抖如筛糠。   “这、老奴……”裴琰哭丧着脸。   美人儿豁然抬头,便见裴琰一身暗紫内侍服,系白玉钩黑带,堪堪站在她正前方。   而他的身后,男人玄黑蟒袍,薄唇紧抿,纵然只是淡淡地站在那,浑身的那股杀伐之气遮也遮不住。   “不、不、不是的。殿下,殿下……”   她竟撞错了人?   便是撞错人,就要把她许配给一个阉人?!   她自恃长着一副好颜色,想着定能飞上枝头,即便是成为太子的宠姬,也比在深宫磋磨,红颜老去好上千百倍。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裴琰哭丧着脸,也想问殿下为什么?   这美人儿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怎得就将他拖下了水?   裴琰是欲哭无泪。   美人儿泪水涟涟,还想求情,被内侍捂住嘴拖了下去。   沈棠也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一颗心怦怦直跳,唯恐被宋凝发现。   在一行人要离开之时,宋凝忽地脚步微顿,狭长凤眼微微一抬,淡淡扫过沈棠藏身之处。   那双凤眸无情又似有情,不必开口说话,沈棠便觉浑身发软。   宋凝指腹慢慢的摩挲拇指上的玉扳指,凤眸中迸出危险的冷光。   沈棠屏吸,尖尖的指甲暗暗用力,手心摁出月白的印子,才摇摇欲坠地稳住身形。   宋凝前行一步,这回,他没有再看沈棠藏身的地方,而是负手踏上台阶,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待一行人完全消失,沈棠脚下一软,整个人瘫软下去。   她是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宫里头了,待绿芜的身影一出现,便急急忙忙的拉着她离开。   一路上,沈棠的面色都很难看,好在接下来的一段路很是顺利。   宫门口,忠勇伯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   沈棠坐在马车里,靠在松软的垫上,一连灌了几口热茶,方才回了魂。   心头是无尽的后怕。   若不是有个身居后位的姨母,她的结局,应当和那个宫女一样罢?   沈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要远离宋凝的念头愈发坚定。   眼看离忠勇伯府愈来愈近,沈棠摒弃杂念,父兄的身形在脑海中一点一滴汇聚。   通往忠勇伯府的东西走向的街道,纵横交错着几条小胡同。   胡同口的早点摊子已经支起,摊子前围了不少人,沈棠记得,从前阿兄时常会偷偷的带一碗豆腐脑回来给她尝鲜。   她偷偷抬手拭去脸颊上的泪珠,马车停下,停靠在忠勇伯府的大门前。   绿芜搀扶着沈棠下了马车,还未踏进忠勇伯府,一声惨叫打破了清晨的平静。   栖息的鸟儿似乎受到惊吓一般,纷纷飞离树枝。   绿芜眼角一抽,转头道:“姑娘,老爷又在打大公子了呢。”   沈棠攥着锦帕,方才酝酿起的那些伤感情绪,瞬时烟消云散。   “先去兄长的院子。”沈棠加快了脚步。   绿芜轻轻摇了摇头,大公子还是这般没长进。   大公子幼年时天资过人,直至夫人过世,老爷伤心过度疏忽管教,这才渐渐不学无术,如现在这般泯然众人,平庸无奇。   忠勇伯府共有三位公子,除三公子年纪幼小,尚住在后院,其他两位公子全都安排了单独的院子,沈淮便住在松涛居中。   沈棠才走到院门口,就听到沈钧弘中气十足的怒喝声传来:“你个孽障,愈发胆大包天,居然学会了逛花楼?你不是要和那些龟奴当街斗殴吗?今天老子不把你打成龟儿子就不姓沈!”   “我是龟儿子,您不就成了龟!”一道惨叫声传来,“父亲,您轻点!别处随您打,千万别打脸、别打脸——啊!”   追着沈淮的男子背影高大,那是还意气风发的父亲。   “阿父——”   那高大的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忠勇伯沈钧弘的目光在触及到女儿的一瞬间,神情不觉柔和了许多。   “阿父,阿兄,棠棠回来了。”   沈棠展颜一笑,五官浓稠艳丽,比之满枝的海棠,开得更为娇艳动人。 第14章   听雨堂中,姨娘秦氏正在拟定晚膳的菜式,沈棠今儿个从宫里头回来,她得提前做好准备。   “二姑娘爱吃酸甜,这道松鼠鳜鱼,你让膳房先预备好食材,待晚膳开时再过油,放置时间久了,影响口感。”   秦氏将菜式交给仆妇,絮絮叨叨嘱咐着。   这时大丫鬟鹊梅急步走了进来,“姨娘,二姑娘从宫里头回来了,已经抵达府邸。”   秦氏一惊,“不是说未时才回吗?”   怎得突然提前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她只备了晚膳,午膳现下再摆怕是来不及了。   她立即着人去把老爷和沈淮唤上。   至于三公子沈安那头,她没有派人去请,沈棠刚从宫里头回来,想必他们娘俩不出现,会更自在些。   松涛居。   忠勇伯沈钧弘手中的戒尺落下,下意识藏于身后。   “棠棠怎得回来了?用膳了没?”   “女儿已在昭宁宫用过早膳,还未用午膳。”沈棠回了沈钧弘的话,目光看向沈淮,“听闻阿父又在教训阿兄,女儿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十六七岁的沈淮身量颀长挺拔,通身都是鲜活的少年气,高大如一株笔直的冷杉。   他与沈棠一样,都有一副极好的皮囊。   旁人若是被父亲这样追打,恐怕只余狼狈,可他便是散漫的站在那儿也是慵懒优雅,甚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风流之态。   “阿兄,你还好罢?”沈棠瞧着兄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下不由酸楚,几步走过去到他面前,竟有些哽咽。   沈淮睁大眼睛,蓦然对上沈棠泛红的眼眶,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这是?阿兄皮糙肉厚,挨一顿打没事的……嘶——”   “小畜生,你是不是还挺骄傲的?”沈钧弘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被沈淮点燃,追着他又开打。   沈淮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嚎,“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父亲,您老人家消消火罢!儿子经得起您打,可妹妹在这呢!您看您都把她吓哭了!”   沈钧弘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女儿,欲言又止。   棠棠怎得眼眶红红的,莫非在宫里头被欺负了?   沈钧弘越想越是这个理儿,这下也顾不上沈淮了。   沈棠看着鲜活乱跳的兄长,怒气冲冲却掩不住意气风发的父亲,不由想起了前世。   用不了几月,兄长在花船上与人发生龃龉,闹出人命,锒铛入狱。   沈棠求到太子跟前,最终还是等来兄长身死狱中的噩耗。   沈棠眼眶又红了红,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风沙迷了眼,不妨事。”   父子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别以为拿你妹妹当由头,我就会轻饶你!若是不再好好管教你,不知你要惹出怎样的大祸!”   沈钧弘瞪了沈淮一眼,又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到底是怕误伤沈棠,戒尺终究没有敲下。   沈淮见好就收,“父亲,儿子保证再不敢了。”   沈棠点了点头:“阿兄应当言传身教,否则安哥儿耳濡目染跟着您学,岂不悲哉哀哉?”   沈淮:“……”   棠棠担心得有理,沈钧弘扬起戒尺。   “啊——!”伴随着一声惨无人寰的惨叫,最后落单的几只鸟儿也纷纷飞离枝头。   直到气喘吁吁,沈钧弘方才冷哼一声,收起戒尺。若不是女儿求情,他非把这混小子的腿敲断不可。   沈淮也是感激涕零的望着沈棠。   若不是妹妹回来的及时,他这回非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全然忘却沈棠方才那句话,才是令沈钧弘拿起戒尺的源头之一。   “阿父与阿兄可用过午膳了?棠棠陪你们一道去听雨堂用膳罢。”   沈钧有点没反应过来,女儿是跟着皇后娘娘长大的,与他素来不亲近,更是鲜少踏足听雨堂。   便听沈淮斩钉截铁道:“走,一块儿去!”   沈棠点了点头,又问道:“安哥儿呢?不如喊了他一同去听雨堂,吃顿团圆饭罢。”   沈淮掏了掏耳朵,差些怀疑自个听错了。   “安哥儿才六岁,正是爱闹的年纪,一大早便嚷着要去抓蛐蛐儿。”沈钧弘有点局促的站在那儿。   女儿不但对他笑了,竟还要主动去听雨堂用膳。   想到这里,沈钧弘老泪纵横,恨不得即刻到祠堂,对着结发妻子苏氏的牌位嚎啕大哭。   沈棠莞尔一笑,“我从宫里头带回几件新鲜的玩意儿,安哥儿见了定然欢喜。”   她当初多不懂事,怨怼父亲没有本事,阿兄纨绔劣性,又憎恶姨娘取代母亲的位置。   然而她却忘了,他们每一个人,对她的疼爱都是真情实意的。   “棠棠。”沈淮亦步亦趋的跟在沈棠后头,小心翼翼问,“明儿个阿兄带你去吃胡同口的豆腐脑?”   沈钧弘瞪了他一眼:“别带坏你妹妹。你妹妹在宫里头什么没吃过!稀罕吃那些东西?”   沈淮闭了嘴,讪讪不语。   沈棠却是回眸一笑,“好呀,我还想吃玄妙街的小笼汤包。”   沈钧弘一直竖着耳朵,闻言掸了掸身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转头就要往外走。   “阿父!”   “你等着,阿父现在就去买。”   沈棠怔了怔,鼻子开始酸涩,“早膳已过,咱明儿个再用也不迟。”   想了想,她又歪着头补充了一句,“以后棠棠每日都陪你们一道用膳。”   沈钧弘抬手摸了摸额头,女儿从宫里头回来一趟,不但对他和颜悦色,竟还要日日陪他用膳!   沈钧弘感慨万分,嘴角都咧到了脑后跟。   沈淮慢慢探过头来,“父亲,儿子想吃玄妙街的小笼汤包,您现在就给儿子去买呗。”   沈钧弘横眉怒目,作势又要敲下去。   沈淮一溜烟的跑了,一边跑还一边不忘回头,对着沈棠拼命眨眼。   他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双桃花眼神采飞扬,全然无前世绝境中颓然消沉的模样。   ……   秦氏见到父子四人一道踏进听雨堂,慌忙迎了出来。   平日里待她横眉冷对的二姑娘,居然还牵着安哥儿的手。   安哥儿手中执着竹篾编成的蛐蛐,摇着沈棠的袖摆问,“阿姐还会编什么?安哥儿还想要蜻蜓。”   秦氏看的胆战心惊,正要喝止。   沈棠却没有丝毫不耐,低眸浅笑,“安哥儿若是跟着夫子好好习字读书,阿姐便天天给你编各种各样的花样。”   安哥儿一听,板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道:“阿姐你放心,安哥儿定会好好读书习字,定不会和阿兄一般,整日里无所事事,不学无术。”   沈淮听得咬牙切齿,一把夺过安哥儿手中的竹蛐蛐儿。   一大一小,纠缠在一起。   沈棠在一旁笑弯了眼:“安哥儿说的不错,阿兄这么大年纪,还与六岁小儿抢蛐蛐儿,可不就是不学无术么?”   秦氏见这情形,有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感觉。   二姑娘怎得像是变了个人?   沈棠一转眸,便瞧见面色有些呆滞的秦氏,朝她浅浅一笑,“姨娘。”   秦氏掐了自个一把,痛的回过神来,屈膝行礼,“二姑娘快折煞妾身了。”   秦氏是沈棠母亲的陪嫁丫鬟,苏氏生下沉棠后亏了身子,此后便将秦氏抬为姨娘。   秦氏对于沈棠,向来是又敬又畏。   二姑娘的姨母是当今的皇后,秦氏明白,沈棠迟早是要进东宫做太子妃的。   若是命更好些,将来母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而她出身卑贱,说好听点是姨娘,说难听点就是半个奴婢,若不是苏氏抬她做了姨娘,她如今也不知道发配到了何处。   这些年来,秦氏在忠勇伯府锦衣玉食的待着。   沈钧弘待她亲厚,沈淮待她也有几分亲近,唯独二姑娘,对她一向不冷不热,恼起来明里暗里也会嘲讽她几句。   秦氏也不生气,对着沈棠愈发小心翼翼,惟恐怠慢她,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沈棠伸手将她搀扶起来,笑道:“皇后娘娘特意命御膳房做了些宫里头特有的点心,棠棠拿过来给姨娘尝尝,顺便想在姨娘这儿蹭个饭。”   秦氏受宠若惊,自是欢喜的答应,当即便要亲自下厨,做几道沈棠爱吃的菜过来。 第15章   日华流光,皎皎曜清辉。   沈钧弘端坐在小叶紫檀交倚上,一脸严肃,沉静内敛。   沈淮和沈安依着沈棠而坐,很是——不融洽。   “阿姐,姨娘知晓您爱吃鱼,一大早便吩咐厨房备了几道,这道金齑玉脍以鲈鱼为主料,拌以细碎的花叶菜,是出了名的吴地名菜哩。”   沈棠低眸,便瞧见安哥儿稚嫩的小手叉着木箸,挑了一块鱼肉放进她碗中,说话一板一眼,活像个小大人。   沈棠忍不住摸了摸他圆嘟嘟的脸。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安哥儿生得这般玉雪可爱,令人见之心喜。   沈淮也乐了,这小子有出息啊,这么小就会讨女孩子欢心。   促狭之心骤起,沈淮舀了一碗白芨牛骨汤推到沈棠面前,“妹妹,鱼肉味腥,喝一碗汤解解味。”   沈安板着小脸道:“凡事应有个先来后到,阿姐用我的。”   沈淮也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瞪眼道:“膳前一碗汤,胜过良药方。”   “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脍丝莼。”   “……臭小子,一言不合就念诗词。”   “兄长不学无术,不文亦不武,今后焉能担当大任。”   “喝碗汤而已,你跟我扯大任!”   二人的争执声愈来愈大,那嗓子嚷得沈钧弘恨不得一人敲一下。   沈棠含笑望着二人,一转眸,对上秦氏的视线。   秦氏侍立一旁,正为他们一道一道布菜。   “姨娘一同落座用膳罢。”   秦氏疑心自个是不是听错了,直到沈棠又说了一遍,连忙摆手,“不了、不了,这、这不合规矩。”   “哪有那么多规矩,这儿又没有外人,就是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姨娘是安哥儿的娘亲,当然要坐下一道。”沈棠声音婉转温和,十分动听。   秦氏心中五味杂陈,却仍是坚持推拒。   沈棠见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心下也是酸楚。   她从前待秦氏算不得好。   后来沈家倒下,秦氏却还是对父亲不离不弃,变卖身上仅有的首饰细软,日夜奔走周旋。   平日里待她客气疏离的沈棠,起身牵起秦氏的手,“姨娘若再推拒,棠棠可要生气了。”   沈钧弘也在一旁道:“让你坐,你就坐。”   几人围着圆桌落座,便有了几分家的感觉。沈棠回的匆忙,午膳未来得及准备,但即便这样,菜色也十分精致。   沈棠看看大家,眼眶又红起来,沈钧弘见状,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棠棠在宫里可还好?”   沈棠将眼泪硬生生憋回去,想了想,如实道:“有姨母照应,一切安好,又不算安好。”   沈淮拿着汤匙的手一顿。   沈棠便把太后寿宴那日的事情同他们说了。   沈钧弘脸色微沉,他知晓棠棠在寿宴上被太后和皇上嘉许,却不曾想,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沈钧弘从前便不赞成沈棠进东宫。   亡妻留给他一儿一女,儿子不用说,那副浑不吝的性子,沈钧弘瞧着便头痛。   女儿自小对他有心结,可即便这样,他最疼的仍是她。   他只要看到女儿,一颗心就无法控制的软下来。   奈何这个小女儿一意孤行,之前太液池一事便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惹来多少闲言碎语。   沈钧弘越想脸色越黑,又不敢对女儿说重话,憋屈了半天,方才斟酌着语气问道:“棠棠,你心里怎么想?”   秦氏听了沈棠那一番话,心中也是骇然。她知晓沈棠是要进东宫的,可没想到宫中那么多弯弯绕绕,就像一只吃人的老虎。   她犹豫了半晌,期期艾艾开口,“有娘娘庇佑…想必……”   沈钧弘黑着脸打断秦氏的话:“皇后娘娘手再长,能伸进东宫护住她?”   许是怕这话太重,又放缓了声音道:“棠棠,有些话不中听,阿父也要说。太子殿下性情凉薄,并非良人,女儿家找夫婿,应当要找个知冷知热的才好。”   沈棠望着沈钧弘,眼眶一热。   同样的人,同样的话。   前世她在太液池落水后回到忠勇伯府,彼时父亲得知此事,怒火攻心的冲到扶风苑,也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看了一眼沈钧弘,冷冷淡淡说:“太子殿下身份尊崇,试问父亲,这天下,还有比他更好的夫婿么?”   父亲沉默半晌,离开时步履蹒跚,脊背仿佛被年轮压弯。   那时沈棠白白生了一双好眸子,被虚荣与情爱蒙蔽了眼,一心只想着嫁入东宫。   “父亲说的对!”沈淮重重搁下木箸,拍案而起,“老子早就看宋凝那小子不顺眼,我妹妹又不是嫁不出去!他日日板着一张冰块脸给谁瞧?”   沈淮只觉荒谬无比。   在他心中,妹妹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便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宋凝瞧不上,定是他的眼睛被屎糊了。   “逆子!太子乃东宫储君,你再口无遮拦,我——”   “阿兄说的有理。”沈棠干脆利落道。   她今日提起寿宴一事,便是想在父兄面前表个决心。   有父兄相助,届时姨母再提,定会替她挡一挡。   “棠棠想明白了,宫里是个吃人的地儿,这回幸运躲过了,可下回呢?”   “我以前也觉着太子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婿,可女儿那回不小心掉进太液池,他便是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女儿家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若是所托非人,棠棠怕……”   她前世受了那么多的苦,宋凝又何曾帮过她一回?   沈钧弘何时见过女儿在自个面前哭成这样,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冷笑道:“棠棠放心,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言,你阿父我还没死,你的事,轮不到旁人做主。”   皇后又如何,忠勇伯沈钧弘从来不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说起来,让皇后娘娘死了这条心,唯一的办法便是——   “棠棠,阿父从不希望用你们的婚事去攀权附贵,但阿父护不了你一辈子。”沈钧弘声音沉沉,“为今之计,只有早日帮你定下亲事,方能摆脱困局。”   沈棠霍然抬头。   沈淮嚷道:“以妹妹的相貌性情,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如今妹妹想通了,那定要好好挑一挑,父亲这么急做什么!”   “你懂个屁!”沈钧弘瞪他一眼,“你妹妹的亲事一日不定,皇后一日不死心,前朝后宫,多少人都盯着太子妃的位置,似太后寿宴上那般的腌臜事,今后只多不少。”   沈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   “以棠棠的相貌,绝不能找个平头百姓人家,护不住她。若门第太高,嫁进去又会受苦。说来说去都是你的错,忠勇伯府爵位只承袭三世,到了你这一代,世子之位无法请封,偏偏你这逆子又是个不争气的!文不成武不就,将来拿什么来护你妹妹?”沈钧弘看着不争气的嫡长子,越说越来气。   沈淮:“……”   心有点塞是怎么回事?   “但为父也不会为了躲这桩婚事,就随随便便把棠棠嫁出去。”沈钧弘苦思冥想,“门第得护得住棠棠,家世要清白,人还要上进,且真心待你……”   “……我心里已经大致有了人选……”   沈棠很想问父亲,他哪里这么快就有人选了?于是道:“阿父说的是……”   她虽然不想嫁人,但不得不说,父亲说的在理。   让姨母死心的唯一法子,便是先定下亲事。   沈钧弘捻须道:“你觉着太常寺卿范大人家的三公子如何?”   年前他曾见过范三公子一面。   沈棠抽了抽嘴角,她爹对风月场上的事一向不大关注。   沈棠开始回忆前世,“听闻他在莳花馆有一位红颜知己……”   “那兵部陈大人家……”   沈棠:“听闻他脾气十分暴躁,府中姬妾无数,动辄发卖……”   “那……”   “不学无术,是个纨绔。”   “还有……”   “太丑。”   沈钧弘一连说了几个都被沈棠否了,他绞尽脑汁半晌,满朝文武,竟是再找不出能与沈棠匹配的。   秦氏在旁道:“老爷莫急,这事儿需从长计议,棠姐儿若是信得过妾身,明儿个妾身便请二夫人过府一趟。”   沈钧弘眼睛一亮,由忠勇伯府二房庄氏替棠棠相看,那是再好不过了。 第16章   忠勇伯府共有三房,沈棠的父亲沈钧弘是长子。二房沈居阆官拜翰林院侍读学士,与庄氏育有一子二女,分别是大公子沈毓,大姑娘沈澜及三姑娘沈臻。   秦氏将沈钧弘的打算与她一说,庄氏想也没想便应承了。   太后寿宴,庄氏不是没瞧见那一日的光景,若沈棠是她的女儿,她便是拼了命也要拦她入宫。   庄氏行事素来利索,没几日,便遣人递了话到扶风苑,说是明日她会领着沈臻去寒山寺祈福,问沈棠要不要一道前往。   所谓祈福,就是个由头。   本朝民风开放,对于婚嫁一事虽是父母之命,然未婚男女亦有自由,因而暗中相看也是常事。   若是沈棠与对方看对眼了,这事便也八九不离十。   没看上,就当姐妹二人一道去祈福上香。   翌日,秦氏为沈棠备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里面铺了一层厚实的软垫,上面搁着桃笙竹席,既感觉不到颠簸,又不会太热。   寒山寺位于京城西郊半山腰处。   沈棠靠在舒适的软枕上,手执一册书卷,身畔一杯清茶,茶香清袅弥漫,特有的清气飘散在寂静的车厢中。   初夏的暖阳缓缓斜进,照的沈棠愈发昏昏欲睡,不过片刻便阖上双眼。   正睡得迷迷糊糊时,马车停了下来。   绿芜轻声唤道:“姑娘,寒山寺到了。”   沈棠揉了揉眼睛,杏眼微醺,半睡半醒间娇憨十足。   绿芜扶着沈棠下了马车,门口引路的小沙弥立即迎上来,二人一路前行,远远便看到站立在大殿的庄氏与沈甄。   她们身旁,还站着一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一名身穿青衫的少年公子。   正是沈臻的未婚夫婿,宁远侯府的二公子曹蔺寒。   沈棠又将目光落在沈臻身上,她今儿穿了一身月白襦裙,水芙色的丝线绣着浅淡茉莉,身姿窈窕,肤白胜雪,低眸浅笑间显出娇羞神态。   沈棠莞尔,她这位三妹妹平日里性子活泼,倒是罕见露出这样一副小女儿状,看样子,定是对这位未来的夫婿十分满意。   沈棠走过去,先是对庄氏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方才向曹夫人见礼。   宁远侯夫人眉形细长,眼如杏核,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沈棠,直看的她浑身不适。   “这便是忠勇伯府的棠姐儿罢。小小年纪姿容艳丽,和你母亲倒是愈来愈像了。”   沈棠有些不明所以,便听庄氏淡淡道:“曹夫人,第一炷香是要看时辰的,若是误了您的吉时,妾身也担待不起。”   宁远侯夫人皱了皱眉,又瞥了一眼沈棠,到底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母亲……”宁远侯夫人一走,沈臻便拉着庄氏,半嗔半怨,“女儿已经和阿蔺定下婚期,你怎得还是对宁远侯夫人这般不冷不热。”   庄氏轻哼一声,点着她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还未嫁进去,便胳膊肘往外拐,真是女大不中留。”   沈棠听着庄氏不停数落:“十五年前,朝廷命曹于髡赴任江州知府。初来乍到,他便带着两个随从到民间察访,正好碰见地方恶霸带着一行人抢亲,还将新郎官当场斩杀。幸好你阿父经过,这才捡回他一条命。当时他感激不尽,听说你在我肚子里,就信口要与我们结亲,那时曹二才三岁。”   曹蔺寒生的丰神俊朗,一表人才,在京中也是无数少女的春闺良人。   可是据庄氏了解,宁远侯夫人压根就没看上沈甄,偷偷给儿子相看了不少公侯小姐,只是碍于宁远侯固执己见的性子,方才不情不愿作罢。   庄氏也曾想退了这门亲事,奈何老爷不应承,而女儿也是个不争气的,一门心思想嫁于曹蔺寒。   沈棠前世没有随她们来寒山寺祈福,自然不知庄氏会这么反感宁远侯夫人。   只是沈臻最后嫁的还是这位公子。   曾听闻沈臻嫁过去后,与婆母关系并不融洽,到沈家落难后,沈棠关在太子府中,沈臻最后是什么样的结局,她也不得而知。   庄氏数落完女儿,便转过头,但见身侧少女恍惚,轻声唤道:“棠棠?”   沈棠方才从那一段回忆里抽离,“婶母。”   庄氏牵住沈棠的手往偏殿走,“棠棠别在意那曹氏,她闺阁时期吃了你母亲不少的憋屈,故而这般看你……”   “我与陈家夫人约好了,陈公子在南边的佛堂里。待会你便借着拜神的由头,走过去瞧一眼。对方是今年春闱的新科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修纂,别看他年纪轻轻,做事却是进退有度,言语得体,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剑眉星目,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庄氏是有几分把握说成此事的,沈棠这容色,哪家公子哥会拒绝?   沈棠懂婶母的意思,本朝男女大防虽不是甚严,但沈棠毕竟是世家贵女,总不能真的大喇喇的站在那儿,互相大眼瞪小眼的相看。   行事还是婉约一些比较体面。   “我与陈夫人到前头逛一逛,让臻儿陪你一块进去。然后咱们一道去斋堂用膳,寒山寺的素面远近闻名。”   庄氏离开后,沈臻立刻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地道,“二姐姐,我早上兴许是吃坏了东西,不如你先进去,我稍后便来。”   沈棠看着她眼中抑制不住的兴奋神色,莞尔一笑,“三妹妹想去就去罢,待会我们在这里碰头便是。”   目送沈臻离开,沈棠带着绿芜七拐八绕,差些迷路,才找到偏殿的佛堂。   佛堂红墙壁重,但见香烟缭绕,肃穆清净,只是里头空无一人,想必陈公子还未到。   “绿芜,你先去外头守着。”   沈棠前世不是信佛之人,可自她重生后,便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庄严大殿中,沈棠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祈福,在一世香火中静坐,心中的烦忧苦恼很快便在袅绕香火中消弭。   “信女求菩萨保佑,愿这一世所求皆如愿。一愿远离前世孽缘,二愿沈家平安顺遂,三愿……三愿觅得如意郎君。”   说罢,沈棠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响头。   正要起身,倏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笑声。   沈棠心下一惊,回过头,便见一男子以拳抵唇,见其看来,轻咳一声,垂眼避开。   他站在远离沈棠的位置,又隐在暗处,一时看不清容貌。但隐约见那人身姿挺拔,着一身淡青锦袍,倒是与婶母口中的陈家公子不谋而合。   “公子在笑什么?”沈棠直起身,坦然望着他。   陈府虽称不上钟鸣鼎食之家,祖上却曾是清贵世家,又是春闱的新科状元,可见少年可期,沈棠对他大抵还是比较中意的。   陆云昭朝她拱手道:“在下冒昧,惊扰了姑娘,实是因为……”   他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沈棠跪拜的菩萨像,“在下听姑娘这般虔诚跪拜,愿觅得如意郎君,只是这观音像……是一尊送子观音。”   沈棠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面前菩萨安泰慈悲,双手合十,手中抱着一个婴孩,落座在半个葫芦里。   沈棠脸颊微微发烫,又是羞又是恼,“你、你既然知晓,还、还偷偷藏在后头看我笑话。”   陆云昭挑了挑眉,沈棠这话委实不大讲理。   清心堂是陆家的私人佛堂,他不怪她擅入,她反倒是责怪起他来了。   陆云昭知道,上京有许多女子绞尽脑汁想嫁给他,她们来寒山寺上香,便是想着也许能与他不期而遇。   眼前的女子,大抵也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女子站在佛堂前,距离他有几步之遥,视线从观音像上收回,向他看过来。   “陈公……”下一刻声音戛然而止,似乎看到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陆云昭脸上浮现笑意。   此时日光斜照,自己原本所在的阴影已经移开,清心堂泻下一地浅碎金光,男子的形容展露毫无遮挡。   “……是你!”沈棠脱口而出。   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瞬时将她拉回前世。   忠勇伯府被查封后,府中家财散尽,沈家也搬到京城最西边的三元巷,那处鱼龙混杂,往来皆是白丁俗客。   沈棠回家的时候,秦氏抱着沈安,正端着碗喂他喝药。   秦氏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哭着道:“是妾身没用,救不了老爷……”   沈安一口气将药饮尽,原本圆润的小脸瘦的凹了进去,即便如此,他一抬眼见着沈棠,眼里立马放出了光芒,“二姐姐回来了!姨娘,这下父亲有救了!”   沈棠走上前去,抬手摸了摸沈安苍白的小脸。   沈安自幼聪慧有悟性,若是没有这一场祸事,将来走上仕途之路,前途定然不可估量。   沈棠偷偷抹了把眼泪,笑道:“安哥儿乖,喝了药多睡会儿,等你再睁眼时,阿父就回来了。”   沈安点了点头,“安哥儿相信二姐姐,姨娘说了,只要二姐姐开口求太子殿下,父亲定然有救。”   小小的身子发出一阵阵猛烈的咳嗽声,似是怕秦氏和沈棠担心,他两只小手拼命捂着,好不容易停下,那张虚弱的小脸微微笑道:“姨娘和二姐姐不必忧心,安哥儿每日都有乖乖吃药,很快便好了。”   沈棠忍着眼泪点点头,替他盖上被褥,柔声道:“睡吧。”   沈安立马闭上了眼,孩子终究是孩子,天真的以为沈棠回来了,便能救父亲出狱,连日来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没多久,榻上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见他睡得极为安稳,沈棠拿出一个妆奁,递给了秦氏。   秦氏接过,缓缓打开,旋即,周身的血液仿佛凝住了一般。   她眼眶泛酸,浑身发软,头脑里始终绷紧的那根弦,“叮”的一下就断了。   妆奁里面的金银珠宝,翡翠玉石,她再是熟悉不过,这都是沈棠入东宫前,老爷亲自挑选的陪嫁啊。   秦氏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颤抖着双唇问:“姑娘……这是何意?”   秦氏心中酸涩难掩,瞧着这些由沈钧弘亲手挑选的首饰,不由想起四年前——忠勇伯府灾难般的一年。   年初,大姑娘沈澜不慎跌入荷花池,被路过的守城小吏江弦救起,被迫下嫁江家。四月初,二姑娘沈棠又在太液池落水,一顶轿子抬进了东宫。   紧接着,沈甄嫁进宁远侯府,原以为是门极好的亲事,可忠勇伯府一倒,宁远侯府便一纸休书,将她休弃回家。 第17章   沈棠轻轻拥住秦氏:“这些年多亏姨娘,若不是有你四处奔波周旋,沈家便彻底倾覆了……”   秦氏颤着嗓子道:“姑娘别这么说,妾身也是沈家的一份子,若不是当初夫人收留妾身……妾身早已活不到现在。”   沈棠松开她,继续道:“姨娘将这些收好,今晚子时,我会接阿父出诏狱,与你们在城门口东边的巷口碰头。”   秦氏错愕地睁大眼睛,迟疑道:“可是太子殿下……”   沈棠苦笑一声,父亲身陷囹圄,她不是没有求过太子,换来的却是他的避而不见。   眼看问斩在即,她等不了,只能铤而走险。   “姨娘放心,太子殿下……不会真的见死不救。”沈棠眼眶发酸,“你需谨记,一旦你和安哥儿与阿父会和后,出了城便再也不要回头,今生今世,不要再回京。”   秦氏越听心中越不安,忙道:“那姑娘你呢?”   “姨娘忘了,我是太子殿下的人,是东宫的沈承徽,这一辈子,我都离不了东宫啦。”   她伸手握紧秦氏的手,“今后,就拜托姨娘照料好阿父和安哥儿了。”   沈棠覆下眼睫,抚摸着安哥儿的眉眼,笑着红了眼眶。   若是有来世,她定然会珍惜眼前人,她真真是舍不得,也真真是后悔,当初的选择。   亥时一刻。   沈棠瞧着榻上昏然入睡的宋凝,弯身取下他腰间的令牌。   陶然居后院有个狗洞,沈棠前段日子偶然发现,当时她偷偷用石头掩起来,便是等到今日。   沈棠躬着身子,从狗洞爬了出去。   她一路上躲躲藏藏,拼了命地往诏狱的方向跑,直到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方才停下脚步。   沈棠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在离诏狱最近的一条暗巷里焦急等待。   约好的那人,迟迟不来。   她心中越来越急,忍不住四处眺望,心里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大石压住。   一月前,大姐姐沈澜登门拜访。   “少陵让我告诉你,与其将希望放在太子身上,不如自个想法子。”   沈棠抬起眼,哑着嗓子问:“大姐夫可是有什么主意?”   沈澜瞟了一眼四周,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悄然道:“少陵说,那日你只需将太子的令牌偷出来,他会想法子将大伯父从诏狱中带出来。他从前在城门做过小吏,如今又擢升为羽林军副统领,想必是可靠的。”   沈棠咬着唇,面上浮现犹疑,沈澜的手覆在她手上,“秋季将至,棠棠,你真要眼睁睁看着大伯父被问斩吗?”   她真要眼睁睁看着父亲问斩吗?   沈棠摇了摇头,街上响起“镗镗镗”的锣声,敲得她心乱如麻。   上衙门的漏刻上,昼刻已尽,便会擂响六百下闭门鼓,意味着宵禁开始,五更后,又会擂响四百下开门鼓。   凡是在闭门鼓之后、开门鼓之前,在城里街道无故行走,便会触犯“犯夜”罪名。   此刻将父亲从诏狱中带出,最是适宜不过。   可江弦还未出现。   正在心焦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棠回头,便瞧见几名羽林军装束的男人站在身后。   为首那名,正是江弦。   沈棠连忙迎上去。   “东西可有带来?” 江弦道。   沈棠将怀中之物递给他,“令牌我已偷出来,我阿父……”   江弦缓缓摩挲着令牌上的鎏金凹纹,清隽儒雅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   “大姐夫,阿父那边……”沈棠心中升腾起怪异之感。   江弦将令牌纳入怀中,轻笑出声,“二妹妹,你们沈家人,都是天真的很呐。”   他缓缓后退一步,身后的羽林军几个箭步上前,狠狠钳住沈棠的双手。   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玉盘似的明月。   雷鸣划空长空,凛冽的寒风似利刃一般,一寸一寸地割裂着她的肌肤。   “你、你这是何意?”沈棠指尖微颤,被羽林军强按跪坐在地的双腿痛到发麻,一直蹿到脊梁骨。   江弦沉着嗓子,薄唇轻启,“沈棠,你可知罪?”   沈棠小脸煞白,浑身都在颤抖,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涌去,冲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终于醒悟,江弦从未想救阿父出诏狱。   他遣沈澜过府,只为诱她偷出太子令牌。   “江弦,你这个卑鄙小人!”沈棠咬牙,一字一句,滔天的恐惧让她浑身颤栗,“枉我阿父为你尽心尽力,奔走周旋,你就是这样报答忠勇伯府的!”   天色乌沉,淅淅沥沥的雨密密匝匝的从空中急速下坠,狂乱的,跌撞的打在沈棠脸上,像极了泪。   下颌猛地被捏住,江弦脸上尽是嘲讽笑意,“尽心尽力?奔走周旋?你那位父亲,平日里装出端方雅正的君子模样,实则打从心底瞧我不起!还有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姐妹见面,不知背地里都是怎么说我的!”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传来。   春雨骤停,云开雾散。   树上柳梢扬起,皎皎月色澄莹如水。   男子着一袭浅青锦袍踏马而来,墨发高束,剑眉星目,眸若皎月明亮。   “江弦,你谋杀朝廷重臣,忤逆犯上,大逆不道,是死罪。”男子端坐马背,一张冷峻坚毅的脸上波澜不惊。   他缓缓扬起手,一声令下,身后的羽林军蜂拥而至,手上的长刀挥向江弦几人。   沈棠呆怔跌落。   她本以为,这位大人会押她回衙门,却不想,他竟助她救出父亲,带她穿过正街,拐进巷子,与秦氏会和。   “敢问大人姓名?”沈棠仰起脸。   若有将来,她定会报答他。   男子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陆云昭。”   清心堂内,陆云昭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女子口中而出,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也瞧清楚了沈棠的容貌。   鬓珠作衬,风姿妩然,斑驳光照下玉软花柔,令人徒生惊艳。   与其他女子不同,她见了他的真面目,没有欢喜的上前一步,也没有失措的后退,而是愕然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还真是巧。”她喃喃自语。   陆云昭对她这个反应有些捉摸不透,“姑娘认识在下?”   对面还站在原地的女子沉默一刻,陆云昭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是我认错人了。”沈棠说道,停顿一刻,“你……很好。”   陆云昭怔了怔,抬头看过去,忽见沈棠将腰间玉佩解下,朝他递过来。   “送给你。”   “送给我?”   他知道很多女孩子倾慕与他,可胆子再大,也只是不经意的偶遇,似沈棠这般又是闯入清心堂,又是送定情之物实属罕见。   沈棠见他迟迟不伸手,上前几步。   陆云昭下意识的后退几步,正想着要不要说一句“姑娘请自重”,就见沈棠忽的对他深深屈膝行礼,“谢公子……”   救命之恩。   少女垂着眉眼,鸦羽似的睫毛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近身的一刹那暗香浮动,令他短暂失神。   陆云昭虽然已经十七岁,但这样被女孩子当面追堵,还是头一回。   他倏然有些手足无措。   “收下罢,就当是谢礼。”   陆云昭前世死于除中之症,锦霜赠与她的暖玉,虽不能起到根治之用,常年佩戴,也有奇效。   陆云昭有些怔怔,沈棠没有再说话,直接将暖玉塞到他手中。   女子温软的指腹轻轻擦过掌心,带起一股不可名状的酥痒之意,沿着手臂一路窜向脑袋。   等他回过神追出去,却见不远处,沈棠对面站立着一名年轻公子,瞧着彬彬文质,温文尔雅。   陆云昭低眸看向手心的玉佩,再次抬眼。   那女子就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如果不是手里的东西真切存在,他都要以为一切是在做梦。   ……   “姑娘,沈姑娘。”   沈棠回过神,便见陈家公子站在放生池畔,清秀的面容带着一丝羞赧。   “多谢公子坦然相告,愿您与周家姑娘终成眷属。” 沈棠微微屈膝施礼,对着他莞尔一笑。   陈则士怔了怔,少女笑颜如花绽,与池中含苞欲放的芙蓉交相映衬,一时竟令人升起朦胧缥缈之意。   他垂眼避开,结结巴巴道:“姑、姑娘客气了。”   ……   寒山寺登高亭。   俯瞰寺庙全景,青灰殿脊绿树环抱,杏黄院墙花草簇拥。   视线右移,寺院的西北面有一棵许愿树,上面挂满了来往香客的许愿宝牒。再走数步,会被一片清澈的池水吸引,水面映照着两面青山,一对年轻男女两相对望,姣好如一副古色古香的水墨画卷。   裴琰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越看越觉得那女子……好似有几分眼熟?   他心下一个咯噔,冷不丁撞入主子那双清凌凌的凤眸。   身穿玄黑锦袍的男人居高而立,遥遥望着放生池畔的一对璧人,薄唇勾起一抹讥诮:“倒是挺有意思。”   倒是挺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裴琰心下暗暗揣测,偷偷向后头的侍卫韩莫递了个眼色,哪知那冰块脸纹丝不动,便是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回给他。   得,一个个都是爷。   他惹不起,还是不吭气的好。   裴琰敛下眉眼,屏息凝神,心头万分后悔跟着主子来这一趟了。   他眼下真的是闹不明白了,沈姑娘这一天天的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若说她不愿入东宫,怎得太子殿下前脚刚进寒山寺,后脚便跟来了。   既然跟来了,怎得又转头与其他男子举止亲近?   作者有话说:   宋凝:花样百出,孤是不会上当的。   棠棠:? 第18章   陈则士见沈棠的丫鬟过来,没有多做停留,朝她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绿芜看着他如青松一般挺拔的背影,奇道:“姑娘,二夫人不是说,约好与陈公子他们一道去斋堂用膳么?”   沈棠摇了摇头,略带遗憾道:“怕是用不成了。”   陈夫人不满陈则士相中的姑娘,逼着他今日到寒山寺与沈棠见面。   这位新科状元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与她初见,便坦然相告。   绿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初夏四季葱茂,山泉水凉,微风拂过极为舒宜。   沈棠抬头看时辰还早,想必沈臻一时半会还回不来,便带着绿芜在放生池缓缓绕了一圈。   绿芜到底年岁小,很快便被放生池中的景致吸引。   沈棠站在池畔前,正眺望着不远处的登高亭,楼台亭阁半隐在绿荫中,心想登高远望,定能一览寒山寺无余。   “姑娘,您快看!”   沈棠收回视线,沿着绿芜的指尖,落在池畔浅水处的乌龟上。   “也不知这儿的乌龟是吃什么的,竟能长得这般大。”绿芜惊奇道,“莫不是吸取了这寺庙里的灵气?姑娘您瞧,这一片荷花也比别处开的娇艳呢!”   放生池中栽种着一大片水芙蓉,出水亭亭,竞相开放。   沈棠心中也是啧啧称奇,荷花的花期在每年的六月至九月,盛花期则在七至八月,怎得寒山寺的花开的比别处都要早?   “奴婢听说,寒山寺是求姻缘的胜地,若是能把铜钱投到乌龟背上,便能心如所愿。”   沈棠目光一转,见池畔浅水处栖息着几只个头巨大的乌龟,池底堆积铜钱,应当都是来上香的善男信女投掷。   她心念一动,自重生之后,有些怪力乱神之事,不得不信。   沈棠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钱袋,将里头的铜钱一枚枚朝乌龟背上丢掷,却是一个都没掷中。   她有些懊恼的跺了跺脚,“我还就不信了。”   说完又接连掷了好几枚,这下她渐渐只余气馁。   莫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这辈子觅不成如意郎君了?   看着手上最后一个铜钱,沈棠泄了气一般,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绿芜折了一枝荷花返回,见状捂着嘴道:“本来便是闹着玩儿的,姑娘何必当真呢!”   自然要当真。   沈棠将铜钱扣在掌心,双手合十,对着放生池道:“信女求佛祖保佑,愿一切所求皆能如愿。”   而后她轻轻一抛,铜钱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龟壳的正中央。   静谧的亭台中,只闻一道轻“呵”声。   男人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望着放生池畔的一幕。   沈棠雀跃着拉起绿芜的手,眉眼弯弯,婉约动人的笑声便是连他都能听到。   裴琰嘴角微抽,悄悄打量,见宋凝神色淡漠,眼中泛着冷意。   “裴琰。”   裴琰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奴才在。”   宋凝将茶盏搁下,居高临下地望着沈棠的身影,眼底已然全是冷漠。   ……   愿许了,花也摘了,绿芜兴高采烈的将荷花捧到沈棠面前,“寺庙的花定然也带了灵气,姑娘带回去放在花池中,保佑一家人平安喜乐,福寿安康。”   沈棠瞧着娇艳欲滴的荷花,听了莞尔一笑:“好。”   她又抬头看了看,“时辰不早了,咱们去找三妹妹,和婶母会合罢。”   从放生池那处走出来,迎面又遇上之前引路的小沙弥。   他双手合十,冲沈棠一揖,“施主,贵客让小僧过来寻你。”   沈棠心想着许是沈臻在别处等她,点了点头,与绿芜一道跟在小沙弥后头。   小沙弥带着沈棠一路走过小径,绕过禅院,渐渐地,香客越来越少,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许愿树附近。   “施主,贵客在那儿等您,小僧告退了。”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小沙弥双手合十,很快便不见了身影。   沈棠仰头望着不远处高耸入云的许愿树,心中无端泛起一层涟漪。   青山横斜,四周静谧无声,偶尔能听到三两鸟啼声。   沈棠提起裙角,莲步轻移,一步一步往前走。   微风拂来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花香味儿,都在微微湿润的空气里酝酿发酵。   倏然,她停住脚步,一道暗紫色的身影赫然出现前方。   不是沈臻,是裴琰。   沈棠转过身,本该在她身后的绿芜也突然不见了。   沈棠霎时心惊肉跳,裴琰见她拔步要走,伸手拦住她,“沈姑娘,殿下在等着您呢。”   见她一直站着不动,裴琰催促,“姑娘快些罢,别让殿下等太久了。”   裴琰暗暗观察沈棠,见她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眼中的惧意更不似作伪。   他心下纳闷不已,总觉着这忠勇伯府的姑娘同以往有些不同,至于哪儿不同,又说不出来。   “沈姑娘?”   裴琰不停的催促,沈棠咬了咬牙,跨出一步。   沿着几步不高的石梯,便来到亭子的长廊,顺着长廊走到许愿树的中央,身穿玄黑锦袍的男人站在树下,睥睨远方。   他抬起眼,便见到沈棠一张小脸苍白到没有任何血色,眼眸里面满是惧怕。   这样的把戏层出不穷,令宋凝无端端心头涌出几分燥意。   “沈姑娘明知是孤,何必还要做出这种姿态。”   凉意一层一层的漫上脊背,沈棠将荷花捧在怀中,睁大眼睛,错愣的看着他。   她不明白宋凝的意思。   宋凝懒得解释,只居高临下睨着她,顺手拿过她手中的荷花。   “给谁摘的?”   沈棠伸手想夺回,却被他冷飕飕的目光怂了胆,硬生生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她心里甚恼,太子了不起吗?太子就能随意夺别人的东西么?   宋凝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可见她如此宝贝的紧,心头没来由的又不快了几分。   荷花是从放生池里摘下的,她这般紧张,莫不是心里有所念想,想着带回府中,日日祷告罢?   沈棠不想与他多费口舌,既然躲不掉,那便装聋作哑权当没听到。   她透过他颀长挺拔的身躯,望向许愿树的方向。   树枝上挂满红绸宝牒,想来都是心之所愿的香客挂上。   相比起她方才的惊惧害怕,沈棠现下避之不及的模样,更是令宋凝无端升起几分愠怒。   空气一时凝滞。   沈棠心中愈发不耐,沉吟良久,终于斟酌着开口,   “臣女是和婶母一道来上香的,离开太久怕她们担忧,殿下若是没有其他吩咐,臣女先行告退了。”   “嗯。”   出乎意料,宋凝点点头。   沈棠松了一口气,屈膝行礼,“谢殿下。”   她抬眼,又睨了一眼他手中的荷花,奈何宋凝竟没有要还的意思。   他睥睨着她,唇角徐徐勾起,漫不经心道,“走之前,你不如替孤也许个愿。”   沈棠只觉他不可理喻。   她已经尽力不碍着他的眼了,偏偏他还要处处与她为难。   堂堂东宫太子,为何总是与她过意不去,现下还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臣女不懂殿下的意思。”   宋凝微微一笑,“孤许久没许下心愿了,又不便亲自去,就许你代劳吧。”   “……”   把她引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她做这种事么?   裴琰颇有眼色的拿来两碟宝碟与笔墨,递到沈棠面前。   沈棠抽了抽嘴角,在宋凝的注视下,硬着头皮执起笔。   “敢问殿下,有何心愿?”   “孤无甚心愿。”   “……”   沈棠觉得宋凝这人铁定是脑子有问题。   她将目光投向裴琰,那老货此刻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心无杂念的模样。   沈棠忍不住“呵”了一声。   绞尽脑汁半晌,她缓缓提笔,替他写上一句话。   见宋凝不好奇她写了什么,沈棠搁下笔,拿起宝碟准备往许愿树走。   “沈姑娘。”裴琰拦下她,眼中蕴含笑意,“这儿还有一块宝碟,您未写呢。”   沈棠牵了牵麻木的唇,提笔蘸墨。   这回她未思虑太久,在另一块宝碟上飞快的写下一句话。   五色绸带系在茂盛枝叶上,伴着清风翩翩起舞,寄托承载着香客们的心愿。   沈棠踮起脚,但见许愿树能够着的地方已密密麻麻挤满了绸带与宝碟。   她又绕着许愿树走了一圈,不得不回过头,抿着唇望向宋凝。   瞧,不是她不乐意挂,是根本没地儿。   宋凝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唇角微翘,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句,   “无妨,有梯子。” 第19章   裴琰向寺里借了步梯搭在树上,笑眯眯地望着沈棠。   “沈姑娘,请罢。”   沈棠终于确定,宋凝是在故意整她。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个到底又是哪儿得罪了这尊瘟神?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上前,挠花宋凝的脸。   但是碍着他的身份,沈棠不敢,她不得不将怒气咽下。   绞尽脑汁半晌,沈棠方才勉强寻了一个借口,婉拒他,“殿下,臣女恐高。”   宋凝脸上掠过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半柱香的功夫,她脸上神情来回变幻,倒是有趣的紧。   方才心头积起的那几分不快也一扫而空。   宋凝端起茶盏,雍容的拂了拂茶沫。   他那头半晌没有声音,沈棠便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男人自顾自的啜了口清茶,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宋凝不说话,裴琰便拦在那儿,她也走不了。   沈棠眼皮轻颤,咬着下唇,斟酌再三。   不就是攀树么?   攀完了,便也结束了。   豁出去了,就当是隧了自个的心愿。   沈棠挽起衣裙,可皇后娘娘娇养出的人儿,何时爬过步梯?   愣是呆怔了好一阵儿,沈棠心下惴惴,也不晓得哪条腿应当先迈上去。   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又去看宋凝,四目相对间,她慌忙移开目光,转而对裴琰强挤出一丝笑容,“裴、裴总管,能否替我扶一下梯?”   裴琰悄悄睨了主子一眼,顿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   沈棠垂眸,双手紧紧地捏住梯架,手掌沁出薄汗。   宋凝一言不发的盯着她,轻“嗤”一声。不就是让她挂个许愿宝牒,怎得就这般娇气?   不远处,韩莫别着长剑,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宋凝跟前,在他耳边悄然低语几句。   宋凝摩挲着玉扳指的手一顿,先是嗤笑一声,随后眉心紧紧地拧了起来。   沈棠攀到一半,终于在树上寻了一处空隙的地儿,吃力的系上宝碟。   看着它们飘扬舞动,在风中频频点头,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正准备下梯,倏然听到身后一声冷笑,近得与她只有两三寸的距离。   沈棠头皮一麻,脚下一个趔趄,便听咔嚓一声,步梯应声断裂,而全身重力都放在步梯上的沈棠,猝不及防地翻了下去。   “沈姑娘,当心!”裴琰喊道,却已是迟了。   “噗通!”   “……”   “……”   沈棠以不大雅观的姿势摔落在地,滑稽又狼狈。   “噗嗤……”裴琰忍俊不禁,又忙捂住嘴。   宋凝的嘴角也翘了一些。   沈棠拂了拂脸上沾染上的泥土,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低头抿唇,便见那双以金线绣着四爪九蟒的玄青靴子,赫然出现在她正前方。   沈棠仰起头望着他。   五色绸缎映衬的那张脸愈发清隽,宋凝身姿颀长挺拔,五官则随了先皇后的精致,可唯独那一双眼,深邃漆黑的如一池寒潭。   沈棠忍着疼痛爬起来,局促行礼,“按殿下的吩咐,臣女已将宝碟系于树上,愿殿下心如所愿,所求皆灵。”   愿已写,宝碟已挂,跤也摔了,吉祥话还不忘落下,这会儿应当能放她离开了罢?   宋凝点了点头,“沈姑娘为了替孤许愿,付出这般大的心力,为表谢意,孤只能留沈姑娘一道用午膳了。”   “……”   沈棠绯红的脸,渐渐转白,又由白转青。   跟宋凝一道用膳,她能咽的下去吗?   不等沈棠回绝,裴琰拂尘一扬,笑着道:“沈姑娘,请罢。”   ……   古刹梵钟敲响,为清幽的寺宇增添几分沧桑之意。   幽静的禅房内,内侍们陆续将斋菜放置在紫檀嵌木螺钿理石八仙桌上。   沈棠偷偷抬眼望去,便见桌案上摆了不下数十道斋菜,每一道都色泽诱人,光是闻着味道便让人食指大动。   只是跟宋凝一道用膳,她宁愿绝食一日。   沈棠磨磨蹭蹭的走到桌案旁,宋凝已然坐在正位,见着她便是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手执一盏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沈棠忍不住偷偷腹诽,竟在佛门清净之地饮酒,也不怕被佛祖惩戒。   “殿下,您多用些菜,少饮些酒,不然一会儿出去受了风,又该头痛了。”裴琰在一旁劝道,说着还朝沈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替宋凝布菜。   沈棠避开裴琰的视线,权当没明白他的意思。   宋凝垂眸,又饮下一杯酒,裴琰这下索性直接对沈棠开口:“沈姑娘,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殿下布菜呐。”   “……”   沈棠暗暗瞪了裴琰一眼,不得不拿起银筷,视线不断地在桌案上来回梭巡。   最终,落到那道“野山椒蒸冬瓜”上。   宋凝不吃辣。   沈棠勾了勾唇角,夹了一片冬瓜至他面前的碟子中。   侍立在一旁的裴琰眼皮子狠狠一跳,刚想拦下,却见殿下只淡淡瞥了沈棠一眼,便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   裴琰于是闭紧自己的嘴巴,好好的当他的摆设。   沈棠瞧宋凝两三下吃完,心中也是有些诧异。   从步梯摔下时先着地的那处,至今还隐隐作痛,沈棠咬了咬唇,恨恨抬起手腕,又去夹了菜椒笋尖过来。   又是菜椒,又是笋尖,都是宋凝不喜的菜式。   裴琰这下不止是眼皮子在跳,便是连嘴角都开始抽搐起来。   若不是清楚,沈棠定然不会知晓殿下的喜好,他都要以为,这姑娘是故意捡着殿下不爱吃的往那塞呢。   沈棠好整以暇的瞧着宋凝,他吃的速度比之前稍缓,不过却还是连眉头都未蹙一下。   沈棠惊了,宋凝莫不是转性了不成?他不是不喜欢吃这些的么?   以往在陶然居用膳时,他哪回不是嫌动嫌西的使劲儿折腾她?   沈棠依着前世的记忆,又七七八八的挑了几样菜给到宋凝碟子里,可每一样他都吃的极为痛快。   看他痛快,沈棠心里倒是不痛快了。   斋菜的香味萦绕鼻尖,沈棠布着菜,愈发饥肠辘辘。   倏然,她眼睛一亮。   最远处的那道绿豆百合莲子羹,是沈棠最爱食用的羹汤之一。   她舀了一碗绿豆百合莲子羹递给宋凝,“殿下,寒山寺的荷花不比他处,开的娇艳无比,花期也提前一月,想必这结下的莲子也有与众不同之处,殿下不若尝一尝?天热喝碗冰镇的莲子羹,最是利于清热解燥,安心宁神。”   莲子性苦,宋凝最是不喜,她倒要瞧瞧,这回他用还是不用。   “多谢沈姑娘提点。”宋凝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用汤匙搅了搅莲子羹,舀起一勺递到唇边。   沈棠盯着,见他接下来却停止了动作。   似是终于忍受不住她的荼毒,宋凝道:“沈姑娘,坐下用膳罢。”   沈棠勾了勾唇角,揉了揉酸软的手,总算是可以歇会了。   在寒山寺呆了那么久,沈棠早就口干舌燥,头一道想用的,便是那道绿豆百合莲子羹。   绿豆和百合混着一颗颗润白的莲子,清香隐隐浮动。   沈棠一连喝了好几口,见宋凝迟迟不动,还不忘膈应他:“殿下怎得不吃?莫不是不合您的口味?”   宋凝干脆把汤匙撂下。   沈棠又舀了一勺子吃下,“味道不错,清香四溢。”   宋凝盯着莲子汤,再一次把汤匙撩回碗中,懒懒道:“这味道有些不对。”   “殿下还没尝呢,怎得就知道不对?”沈棠今儿个也是被他气狠了,否则借她一万个胆儿,也不敢和宋凝这般说话。   宋凝漫不经心的捣弄着碗中的莲子,“味道用闻就够了,不用尝。”   沈棠迟疑地搁下筷子,她了解宋凝的性子,摆出这般模样时,他便不是在开玩笑。   宋凝是东宫储君,莫不是有人想暗杀他,在寒山寺的饭菜里下了毒?   但他用了这么多道菜,若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怎得到现在也没反应?   莫非……莫非是春/药?!   前世这般算计他的,也不在少数。   眼见沈棠脸上神情愈发古怪,宋凝轻嗤一声:“沈姑娘,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个罢。”   “……?”   她方才尽捡他不爱的菜往他碗中搁,那些个菜,可没有这碗绿豆百合莲子羹有一股臭味。   宋凝睨了沈棠一眼,缓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这莲子,散发出一股似是尸体腐败后,溶于水中的气味。”   沈棠脸一白,见宋凝表情不似玩笑,也顾不上礼数,捂着唇,起身便冲了出去。   “真的有臭味?”韩莫紧锁眉头,舀起莲子,放到鼻端嗅了嗅,却闻不出丝毫异味。   “殿下,该不会是您在戏弄沈姑娘罢?”裴琰小心翼翼开口。   裴琰知晓太子殿下的嗅觉比之常人灵敏,然沈姑娘方才尽捡着殿下的不快踩,殿下戏谑她一番,也实属寻常。   宋凝的视线在韩莫手中的汤匙上落了落,嗤笑一声:“裴琰。”   “奴才在。”   “不若这碗莲子羹,你都喝下去?”   “……老奴不敢。”   他确实是故意戏谑沈棠,在她递过来那道莲子羹时,他已然闻出了不一般的味道,又联想到方才韩莫与他说的那番话。   放生池中,除了放生,还有……   杀生。 第20章   沈棠脚步微颤的回了禅房,再一看宋凝脸上的凝重,心顿时凉了半截。   “立刻封锁寺庙。”宋凝微眯双眸,屈手敲了敲桌案,“排查的重心,搁在放生池。”   沈棠浑身一僵,一张小脸成了惨白色,颤颤巍巍的道:“殿下,乱开玩笑……是会死人的。”   宋凝睨了沈棠一眼,身子往后一靠,懒洋洋道:“也许真的死人了呢?”   沈棠摇摇欲坠,“或许,是池底淤泥长期不清,散发出来的臭味……”   毕竟,她真的什么都闻不出来。   宋凝深深看了一眼沈棠,似笑非笑道,“没有这种可能,但也许有另一种可能。”   “或许是动物的尸体。”宋凝道。   沈棠胃里翻腾的厉害,她闭了闭眼,眼瞅着宋凝一张凉薄的唇不断上下掀合,周身都生了凉。   “沈姑娘若是不信,孤可以带你亲眼去瞧瞧。”   ……   放生池畔。   沈棠站立在掷铜钱的地儿,心头的不适感愈发强烈。   她天不亮便出了忠勇伯府,到如今日上竿头,滴水未进。   唯一用的那一道羹,被宋凝笃定是从尸水中生出来的莲子所制……   想到方才她在盛着尸体的放生池畔掷铜钱许愿,绿芜还折了一枝荷花予她,沈棠心头几番滚动。   一直当摆设的裴琰同情地瞥了沈棠一眼。   沈姑娘真是可怜呐,招惹谁不好,偏生去得罪这位爷。   没有人比裴琰更了解殿下,宋凝面上清隽矜贵,光风霁月,可骨子里却是极其散漫恣意,桀骜难驯,甚至天生带了几分反骨。   此时此刻,韩莫已命人围住放生池,别说是一个人,便是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得了宋凝的指示,韩莫一声令下,“抽水!”   外头已经聚着不少香客,纷纷议论着放生池的动静。   一名寺中的僧人闻声而来,双手合十,“放生池乃本寺重地,施主在佛门圣地如此霸道行事,就不怕佛祖怪罪下来吗?”   韩莫冷笑道:“是佛门圣地抑或是屠戮之地,待水池抽干,一切自有定论。”   “阿弥陀佛,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父放心,我等不会损坏寺中的一草一木,只好奇放生池中到底放了什么养料,能令荷花与乌龟都生的这般妖异。”说完,韩莫眼一斜,冷笑道,“师父横加阻拦,莫不是心里有鬼?”   “……”   看热闹的人群立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这是什么意思?池子里有什么东西?”   “莫非有人在此失足落水?不然为何要抽干水?”   又有人恍然大悟:“难怪我瞧乌龟和荷花生的不同寻常,该不会是用尸体做的养料罢?听闻用尸血灌溉开出的花,颜色异常艳丽……”   沈棠脸色愈来愈白,恨不得捂住耳朵。   一桶又一桶的水打上来,人们不由伸长了脖子。   绳索摩擦的吱呀声落到耳中,安静地等待中,兴奋又期待。   放生池中的淤泥渐渐显露在众人面前。   已经有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寒山寺的僧人。   寒山寺是京郊颇有盛名的寺庙,若是真的从里头捞出东西,不得不引人好好思量一番,此处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僧人见状不妙,当即偷偷退回人群,宋凝眼角余光扫过,也不阻止,只淡淡吩咐韩莫,“去下面看看。”   几名侍卫立刻缚上绳索,一点点攀爬下去。   池底淤泥堆积,一脚踏上去,污秽的泥浆四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越来越多的侍卫下到池底,慢慢摸索着。   倏然,一名侍卫喊道——   “有,有人——”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年轻侍卫手指着淤泥堆积的池底,声音还算镇定,“这儿有一具尸体!”   “这儿也有!”又一道声音紧随而至。   此话一出,沈棠的脸色煞白,看热闹的人群哗然一片。   “拖上来!”   随着韩莫的一声命令,几名侍卫深一脚浅一脚的聚集在一起。   很快,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一团又一团的黑影冒了出来。   扑通一声,几具散发着腐臭味道的尸体摔在池畔,这声响仿佛砸在人们心头,一时间鸦雀无声。   沈棠睁大眼睛看着地上的尸首,身躯开始摇摇欲坠。   宋凝斜眼瞥去,便见她扭了身子,捂着嘴弯下了腰。   单薄的身子半勾着,连唇齿都在不住地打颤。   宋凝眉宇微蹙,靠近她几步。   吐过之后的沈棠,眼前一阵阵发黑,待缓过来,才瞧见眼前有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方锦帕。   上面有一股清冷的松香味。   沈棠再熟悉不过这个味道。   她没有接。   沈棠抿着唇,摇摇晃晃勉力站起,晕眩的劲儿又蹿上来。   一阵天旋地转,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从身畔探出,牢牢稳住她。   沈棠全借着宋凝的力才撑着没有倒下去,她此刻浑身酸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便是连耳膜也在嗡嗡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她隐约听见人群中传来尖叫,还似乎能听到刀剑杀伐声。   空气里渐渐弥漫血腥味。   沈棠心下一个咯噔,勉力睁开眼,一名黑衣人手执一柄带血长剑,正泛着寒光直直刺向宋凝。   宋凝历经多次暗杀,遇上这等场面,便是连眉头也未皱一下,直接抽出沈棠髻上的簪子,反手刺向对方。   人群中又涌出几名黑衣人,目标都很明确,只聚焦在宋凝一人身上。   一时间兵刃互接,刀光剑影。   沈棠看着衣襟上溅上的鲜血,浑身克制不住的发抖。   ……这、这是遇刺了?   沈棠抬眼看向宋凝,只见他气定神闲,垂眸看她,“沈姑娘真是弱不禁风。”   意识到自个正靠在他怀中,沈棠硬撑着一口气推开他,站直身子道,“是臣女失礼,污了殿下。”   她脸色雪白,一双潋滟杏眸带着几丝坚持。然而那坚持却没能持续多久,整个人便直直栽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宋凝的胸膛上。   而一支暗箭正巧射向宋凝。   宋凝刚搂住软玉温香,忽的脸色一变,幸好沈棠这一扑棱,原本射向他面门的利箭偏了一寸,没入他右手的小臂中。   宋凝闷哼一声,额头霎时痛出一层冷汗,紧接着,未伤及的心口倒似乎被利剑刺过,钻心的疼痛如潮水一般涌来。   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中。   紧接着,一道强光划破黑暗,耳畔隐约传来一声声呼唤。   头痛欲裂之际,他隐隐瞧见一串赤玉坠珠,正不断摇曳晃荡。   一名女子背对着他,光滑雪腻的肌肤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   那一声声颤巍巍的殿下,不停地钻进他耳中。   “殿下!”   韩莫快速抽回没入黑衣人心口的长剑,挡在宋凝面前,一刀劈了下去。   宋凝猛然回神,将没入皮肤的长箭折断,目光冷冷的瞥了眼沈棠。   她一张杏眸睁圆,正直勾勾地盯着黑衣人头颅上的血窟窿。   沈棠脚下一软,半个身子跌落在地。   宋凝蹙了下眉,似是看不过去她这般模样,一把将她从地上扯起来。   沈棠猝不及防被他狠拉一把,手掌在地上擦得生疼,不等她抬头,一道阴影横在她面前,替她挡下一剑。   宋凝将她护在身后,望着还在厮杀的人,冷声吩咐:“韩莫,收网,孤要活口。”   他用脚踢了踢已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黑衣人。   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抵挡不住东宫暗卫的围剿。   仅剩下最后一名黑衣人,很快从韩莫手中逃走,向寺外奔去。   ……   沈棠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额上直冒冷汗。   她模模糊糊的想,到底是欠了宋凝多少债,才要她前世今生都要承受这样的折磨。   隐约间,鼻间充斥着淡淡的松香味。   初夏的风暖暖拂过脸畔,沈棠还是冷得紧,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宋凝垂眼,沈棠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血色逐渐褪去。   他见过矫揉造作的沈棠,也见过欲拒还迎的沈棠,却唯独没有见过这样脆弱的她。   半晌,他发出一道轻嗤。   任谁看到,都会以为受了伤的是她。   沈棠听不清周遭的人在说什么,眼皮子越来越重。   宋凝见她缓缓阖上双眼,揽住她的手一紧。   他的手指往她鼻息下一探,呼吸微弱,还活着。   “殿下受了伤,便让奴才遣人送沈姑娘回忠勇伯府罢。”裴琰看着宋凝胳膊上的血,心惊肉跳。   宋凝抿了抿唇,用未受伤的一只手将沈棠提到肩头,丢入马车中。   “去忠勇伯府。”   停在禅院外的马车轱辘转动,迅速朝着寺门而去。   裴琰和韩莫俱是一愣,本以为殿下会将沈姑娘直接交还忠勇伯府,谁知竟是亲自送回去了。   裴琰只好带着一部分人跟随。   寒山寺内,风声鹤唳。   宋凝命人封锁寺庙,抽干放生池,尸体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出现了刺杀殿下的黑衣人。   果然如殿下所言,寒山寺内有乾坤。   与此同时,太子被刺杀的消息也传入了庄氏耳中,禁军和东宫侍卫正一寸一寸的搜寻刺客。   庄氏捂着心口差点晕厥过去,一颗心七上八下。   直到见着曹蔺寒身旁的沈甄,她半颗心方才放回了肚子里,只是沈棠那边,仍是迟迟未见踪影。   “让你和你二姐姐待在一块儿,你却抛下她到处乱跑!若是你二姐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去和你大伯父交代!”   沈甄低着头一声不吭。   一番搜查,并无嫌疑,几名东宫侍卫准备护着庄氏一行人离开寒山寺。   “太子殿下已先行护送沈姑娘回忠勇伯府,还请夫人安心。”   庄氏愕然半晌,今儿个带沈棠上香祈福的目的,便是为了让她与东宫撇清关系,怎得棠棠又和殿下搅合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庄氏百思不得其解。 第21章   陶然居是东宫最冷僻的宫殿,沈棠入住数月,数月也不见宋凝踏足半步。   渐渐地,宫人们心思浮动,这位沈承徽进来时名声便不甚光彩,如今受到太子殿下的冷待,也在情理之中。   这日,绿芜叫住一名婢女,“杏雨,你去内务府领一下月例。”   往日杏雨至多拖拉片刻,今儿个索性不动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睨她,“绿芜姐姐,要去你自个去,我可不去受这份罪。”   绿芜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承徽入宫时日也不短了,殿下除了头一回幸过她,而后便再未踏足陶然居半步。东宫上下风言风语,说殿下压根瞧不上沈承徽,只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儿上,才勉强收下她。”   杏雨“呸”了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内务府都是一群见人下菜碟的,我可不想去自讨没趣。”   绿芜气得直哆嗦,偏偏对着她,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寝殿内,沈棠正倚窗眺望,远远便瞧见绿芜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怎得?是谁又得罪咱绿芜姑娘了?”   “东宫内务府日日送来的饭菜是凉的也就罢了。”绿芜涨红着一张小脸,忿忿不平,“如今便是连自己宫里头的人也骑到头上来了……”   沈棠抿了抿唇,她知道绿芜说的是杏雨。   深宫中,拜高踩低者众多,陶然居自然也不缺这样的人儿。   一步错,步步错。   打从她不顾父兄反对,执意进入东宫的那一刻,她便成了人人眼中攀附权贵的心机女子。   如今落到这样的下场,是她活该。   “可不就是她!”绿芜眼眶一红,“姑娘好歹也是忠勇伯府的嫡小姐,又有皇后娘娘撑腰,她怎么敢……怎么敢这样怠慢你!”   沈棠苦笑一声,安贵妃暂代执掌六宫,傅明珠这位太子妃在东宫愈发肆无忌惮。杏雨是她拨入陶然居的,莫说是绿芜,便是连沈棠这个主子都使唤不动她。   如今更是变本加厉,隐隐要爬到她的头上来。   前路难走,她早有预料,华清池那回豁出脸面的勾/引,并未让宋凝厚待陶然居几分。   她上位的手段不正,注定要多受磨难。   ……   许是在华清池受了风寒,宋凝近日睡得极不安稳。   一连数日,他都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连嗓子都变得有些暗哑。   伺候他起居的裴琰见状唬了一跳,着急忙慌的要去请太医,被自家主子拦下。   宋凝抬手揉了揉眉心,回想起方才如梦境般的画面,眸中的神色,就如同寒潭般幽深。   赫然见着华清池内的沈棠,宋凝心里瞬间窜起一股怒火,与此同时,另一股邪火也不受控制的窜上来。   那白的晃人的肌肤,柔软纤细的腰肢,莹润娇嫩的玉足,以及缠绵时滚烫的温度,皆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宋凝嗤笑出声。   是,忠勇伯府的那位姑娘,容貌确实绝色,可这世上,未必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女子。   他总不至于,因为她的动人,便食髓知味,夜有所梦。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他心中悄然滋生,他处处冷待着她,便是要证明,自个只是一时被她所蛊惑。   步辇一顿,宋凝回神,一双如同鹰隼的目光,不露声色地盯着不远处的陶然居。   “做什么呢,做什么呢?”裴琰尖着嗓子,“这是什么地儿啊?你们眼睛是怎么长的?把太子殿下抬到这儿来!”   先前天太黑,众人手中又只有两杆灯笼,李忠便低着头跟在裴琰身后,如今看清陶然居三个大字,惊得脸色发白,立刻跪在地上,连呼奴才该死。   宋凝靠在步辇上,单手支着脑袋,漫不经心的睨了裴琰一眼。   这老货,倒是愈发自作主张。   裴琰被他看的头皮发麻,谄笑道:“奴才这就叫他们快点儿改道!这帮子奴才真是愈来愈糊涂,连去太子妃寝殿的路都能抬错。”   宋凝坐在步辇上,久久未言语。   恰好一阵夜风卷来,萦绕着淡淡的杏花香。   宋凝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忽得恍然。   这一夜一夜的诡异梦境,均是在荒诞一宿之后。   是了,定然是沈棠身上有何古怪,那日她倚在他怀中,鼻尖萦绕的淡淡清香,熏得他鬼迷了心窍。   他极有可能是吸入了一些能致人迷幻的药香,才会在无数个夜晚想着她的滋味。   “裴琰。”宋凝道,“去陶然居。”   裴琰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立刻吩咐随侍宫人,“听到没,去陶然居,陶然居!”   天地可鉴,他可不是收了沈承徽的好处。   在殿下身旁那么多年,裴琰最是擅察言观色,殿下自华清池幸了沈承徽后,终日辗转难眠。   那一个个夜晚,明明不曾临幸任何人,有时候也要叫上两次水。   裴琰琢磨了一番,约莫便知道他想的是谁了。   若是再不去陶然居走一遭,他这条老命就要被折腾没了。   一声令下,原本定着要去太子妃寝殿的步辇,就此改道,朝着陶然居而去。   夜已深,陶然居的灯火还亮着。   沈棠蹙眉将茶水吐出来,“好烫。”   哐当一声,杏雨索性将茶盏搁在桌案上,瓮声瓮气道:“沈承徽,您可真娇气,觉着烫了,自个吹一吹不就好了?”   这何止是不将自己当下人,简直是将自己当成了主子。   沈棠先是一愣,双颊倏然染上一层绯红,此刻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忍无可忍,“杏雨,你是陶然居的婢女,就是这样伺候我的么?”   “沈承徽好大的口气。”杏雨嗤笑一声,往桌案旁一坐,“您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自个不清楚么?在我这端什么架子呐!”   沈棠拧眉,“再怎么说,我也是殿下的人……”   杏雨不耐地打断她,“是是是,您是殿下的人,不如沈承徽教教奴婢,怎么做才能成为殿下的人?不过就算你教了,奴婢也学不会,这般下作的手段,便只有勾栏女子才会去做!”   杏雨站起来,一边端起桌案上的茶盏,一边往花盆里倒,“既然您嫌烫,那就别喝了,奴婢这就倒掉!”   “大胆!”   一道尖细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杏雨吃了一惊,转眸一瞧,惊得连茶盏都端不住,砰得一声碎在地上。   “奴,奴婢给殿下请安!”杏雨慌忙跪下。   宋凝居高临下看着她,越看越觉心火旺。   “沈承徽是孤的人。”宋凝冷声道,“孤的人,什么时候由得一个奴婢来作践了。”   “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拖下去,杖毙。”清清冷冷的一句话,令杏雨瞬间面如死灰。   “殿下!殿下,奴婢知错了,请殿下恕罪!”杏雨瘫软在地,咚咚咚用力叩着头。   沈棠捂着唇,轻轻咳了一声,宋凝眼角余光瞥见,心头那股无名之火更甚,声音越发冷硬,“就在这儿打,让所有人都好好瞧瞧。”   内侍得了命上前,堵住了杏雨的嘴。   板子“啪”得一下落在杏雨身上,她身子一震,嘴里“唔”得叫出来,带着猝不及防的痛楚。   板子离开的时候,一道五指宽的红印子横贯过左右臀部,沈棠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一开始,杏雨还能时不时的呜咽几声,到得后来,便是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沈棠一张小脸煞白,浑身乱颤,连唇齿都在哆嗦,杏雨是可恶,可她从未想过,因此而要了她的命。   就这样,沈棠眼睁睁的瞧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彻底没了生机。   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心头不停地翻腾,俯身便开始吐酸水,直到胃里空了,身边有人递来茶水让她漱口,沈棠接过后道了声谢。   而后那人又递了帕子过来,是淡淡的松香味。   等沈棠回身的时候,才发现宋凝在她后头站着。   宋凝睨了沈棠一眼,缓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这莲子羹漱口,是不是特别鲜美?”   沈棠惊恐地望着他。   很快,宋凝的脸变幻成放生池里的黑影。   “用我们的身躯滋养出来的莲子,好喝吗?   “它散发出的味道,好闻吗?”   一句又一句,皆厉声质问沈棠。   “不、不、我不喝……”沈棠慌乱后退,拼命推拒。   那一道道黑影又凝聚成宋凝的脸,只见他轻嗤一声,狠狠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   “喝!”   ……   “姑娘,喝药。”   沈棠半梦半醒,只觉着一口苦涩的药灌进口中。   她惊恐不已,拼命挣扎。   “不!我不喝!”   沈棠将药碗打翻,衣襟上微凉的湿意,浸得她终于睁开了眼。 第22章   沈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莲子羹的气味好似真的黏在她唇舌上,怎么都挥散不去。   沈淮见她睁开眼,面上闪过一丝喜色。   “妹妹,你终于醒了。”   沈棠下意识地蹙眉,想问阿兄为何出现在陶然居,但沈淮已一个箭步跃到门口,“父亲!父亲!妹妹醒了!”   瞬息之间,沈淮的声音已到屋外,“绿芜,你照顾好你家姑娘,我这就去喊父亲!”   绿芜抽了抽嘴角,上前扶住沈棠,“姑娘小心,千万别摔着了。”   沈棠环顾四周,问,“我们在哪儿?”   绿芜愣了一下,“姑娘怎么了?我们在忠勇伯府,这儿是咱们居住的扶风苑啊。”   扶风苑?不是陶然居?   沈棠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知道这是又做噩梦了。   梦境虚妄,如幻又似真,前世今生纠缠错乱,杏雨被打死一事在前世真切发生过,而宋凝逼迫她喝下莲子羹,是沈棠与放生池一幕混淆了。   绿芜倒了一杯宁神清茶递到沈棠面前,“姑娘是做噩梦了吗?”   沈棠盯着不断沉浮上下的茶叶,莹白的指尖不由自主的蜷起。   “拿走。”她抿了抿唇,带有催促的意味。   绿芜怔了一怔,“姑娘,奴婢倒的是花茶,不是药。”   方才大公子要给姑娘喂药,姑娘在梦中一个劲的推拒着,绿芜只当她嫌药味苦,慢慢劝说。   “花茶也不喝。”脑海里倏然浮现宋凝骗她喝下莲子羹的画面,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   沈钧弘踏进寝殿时,便瞧见沈棠蜷缩着身子,一张小脸煞白,连指尖都在轻轻颤抖。   先他一步进入的沈淮顿时慌张起来,嚷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棠棠这是怎么了?”   那嗓子大的,沈钧弘恨不得拿起一把戒尺敲下去。   “妹妹——都是阿兄不好,若是由阿兄陪你去寒山寺,也不会遇到这般凶险的事情──”   妹妹这般娇滴滴的人儿,就得有做兄长的护着,他怎么会放任她一个人去了寺庙?还令她差一点被刺客斩杀!   沈棠被兄长这么一闹,紧绷的身心渐渐松懈,硬是将逼到眼眶的泪花给忍了回去。   见她的脸色有了几分血色,沈淮索性一屁股坐到榻前,“妹妹,寒山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外头传的风言风语,说是放生池中捞出了几具尸体,官兵也围了寒山寺。还有,你不是和婶母在一块儿么?怎得又会和太子……”   见沈棠脸色又开始泛白,一副喘不上气的模样,沈钧弘及时止住沈淮后面的话。   “淮儿!”   沈淮不明所以的回头。   “你先出去,我有话和你妹妹说。”   “……哦。”沈淮三步一回头,慢吞吞的走了出去。   沈钧弘又看了绿芜一眼,示意她到外面候着。   他在窗下的玫瑰木椅上坐下,耐心等着沈棠缓过神来,方才和颜悦色道:“可是被吓到了?”   沈棠用力眨了眨眼睛,眼眶便红了。   她低落地道:“阿父,你说,太子殿下为何会出现在寒山寺?还有放生池中的尸体到底是什么来头?”   真的是因着那一碗莲子羹,宋凝才会去放干池中水吗?   沈钧弘沉默了一会,“大理寺卿已正式接管此案,朝中之事,你我都不得妄自揣度。至于殿下,也许他真是恰巧去了寺中祈福,棠棠莫要多想。”   沈钧弘面对女儿无助的目光,有些狼狈。   他本是想着让女儿逃离东宫这个大染缸,不成想误打误撞之下,令她身陷险境,差些丢了性命。   沈钧弘心里的愧疚,让他有些坐立难安,问了几句寒山寺的情境,得知陈家公子已有心上人,他又止不住扼腕叹息。   而后,他又千叮咛万嘱咐,这才离开扶风苑。   沈钧弘走后不一会儿,秦氏拎着一些吃食,带着安哥儿一道来看望沈棠。   沈棠疲惫地靠在榻上,安哥儿像个小大人一般,胖乎乎的小手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香蕈鸡丝粥,乖巧的递到她面前:“二姐姐张嘴,安哥儿喂你。”   秦氏做的都是沈棠爱吃的,可她却没什么胃口,不忍推拒安哥儿的好意,吃了两口便搁下了筷子。   她摸了摸安哥儿毛绒绒的小脑袋,问秦氏,“婶母安全着家了吗?”   秦氏回道:“二夫人和三姑娘酉时来了一趟,那时你还未醒,她们就离开了。”   得知二人无恙,沈棠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见她精神不济,秦氏也没有多打扰,没多一会便带着安哥儿下去了。   沈棠靠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一双细眉紧蹙,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倏然,她大口喘气,“绿芜、绿芜!”   绿芜正在嘱咐倚翠明儿的早膳,听到屋里的呼唤,立刻急匆匆的跑了进去,   “姑娘,怎么了?”   沈棠一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尽,脸色煞白如雪。   她……又梦到宋凝了。   ***   东宫,九华殿。   宋凝坐于静室,肌理分明的臂上缠着一圈圈的绷带,血迹斑驳的中衣被丢在一旁,隐隐地,一股血腥味萦绕在屋内。   太医陈连方安慰道:“幸好未伤及筋骨,着实是天大的幸事。”   裴琰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元后走的早,在宋凝十一岁那年便撒手人寰,昭帝爱屋及乌,立宋凝为太子,爱护非常,并亲自教导。   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整个东宫怕是都要陪葬。   陈连方为宋凝换了药便安静告退,片刻后,韩莫悄然而入。   “殿下,放生池中的尸体已清点完毕,共计十二具,经指认比对,俱是五年来陆续失踪的僧人,其中有一具,是寒山寺前任住持,了空大师。”   宋凝紧锁眉头,示意韩莫继续说下去。   “属下已将现任住持普慧丢入大理寺,纪大人多番严刑拷问,那老秃驴嘴巴却犟的很,拒不承认被害的僧人与自个有关。”   宋凝冷笑一声,面上布满寒霜,“晾着,晾到他身后的人,坐不住为止。”   “是!”   韩莫应道,然而半晌也未听到主子命他退下的吩咐。   裴琰最是擅察言观色,见宋凝眉头紧蹙,又不让韩莫走,约莫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他堆起一脸褶子,“忠勇伯府今儿个怎得也这般凑巧,去了寒山寺?莫不是和这桩案子有关…… ”   宋凝觑了他一眼,裴琰轻轻掌了掌嘴:“奴才多嘴!”   韩莫诧异抬眸,见裴琰正暗暗对他使着眼色,迟疑片刻,方才开口,“忠勇伯府有意与陈家联姻,两家今日约在寒山寺相看,应当与这桩案子无关。”   韩莫说完,便垂头而立。   从窗摘斜进来的夕阳余晖,拉得男人的身形愈发颀长,他的脸隐于半明半暗之处,莫名带着逼仄的寒凉。   裴琰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寒山寺已封,奴才便擅作主张,命人将许愿树上的宝牒取了下来,您可要过目?”   宋凝掀眸,看了眼裴琰手中的宝牒,嗤笑一声。   片刻之后,他冷着脸起身,“扔了。”   一时兴起,起了逗弄沈棠的心思罢了,至于她写了什么,宋凝一丝兴趣都无。   裴琰小心打量他一眼,见他面色冷峻,不似作伪,心道自个莫非揣摩错了心思?   他收起宝牒,准备找个地儿妥善处置了,刚走到门口,宋凝的声音远远传来,“等等,拿过来。”   “……是。”   裴琰又将东西呈了上去。   宋凝探向其中一碟,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翻转,那一手工整的簪花小字便跃然于他眼前。   只见上头写道:   ——愿殿下觅得良人,举案齐眉,永俦偕老。   宋凝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可一旁的裴琰却是瞧了个真切。   他见殿下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有种压迫感,不禁伸着头去瞧。   待看清那行小字后,裴琰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宋凝冷冷瞥他一眼,又翻开另一碟宝牒。   裴琰只闻男人冷冷一哼,还未来得及收回嘴角的笑意,便被他手中的宝碟砸中脑袋。   宝碟哐当应声落地,裴琰定睛一瞧,只见有字的那一面赫然跃入眼前:   ——愿裴公公觅得良人,举案齐眉,永俦偕老。   裴琰嘴角狠狠一抽,看着脸都黑了的殿下,恨不得狠狠抽自个一个嘴巴。   感情沈姑娘这是存着糊弄的心思,草草打发殿下呢?   裴琰感叹,他到底是图什么,要在里头掺和呐?   瞧瞧,现下里外都不是人儿了。 第23章   绿芜煮了一碗安神汤,沈棠喝了后,再没有梦到前世的事了。   一连几日,她胃口都不大好,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这日她起床后用了点粥,又要睡下,绿芜进来道:“姑娘,三姑娘来了。”   只见沈臻提着裙子快步进门,如一阵风般卷到沈棠面前,“棠姐姐,你从寒山寺回来,日日都闷在家中,走,和我出去逛逛。”   沈棠被拉得一个趔趄,下意识便婉拒:“不、不去。”   “哎呀,去嘛!”沈臻挽着沈棠的手,“花灯节那么热闹的地儿,棠姐姐一个人闷在家里做什么?若是你不去,母亲也不让我出门。”   沈棠从她别别扭扭的话中,听出了点别的意思。   “你和曹公子私下约好了?”   “呸呸呸,什么叫私下约好呀。我们本来就定下了亲事,未婚男女一起去逛灯会也在情理之中,是我阿母……哎,不提也罢。”   “三妹妹,你有没有想过,婶母为何不赞成这门亲事?”   沈臻愣了愣,拧眉道,“阿母介怀宁远侯夫人为阿蔺相看一事,但这事儿和阿蔺有什么关系?她又何必迁怒于他?”   沈棠蹙眉,她与婶母一样,是不赞成沈臻与曹蔺寒这门亲事的。   二人情意正浓,她总不能与沈臻说,前世曹蔺寒休弃了她。   先不说这话无异于天方夜谭,便是真有此事,有些女子不亲自撞一回南墙,是绝不会回头的。   见沈棠面上变幻不定,沈臻以为她有所意动,悄悄附在她耳边道,“棠姐姐要是逛到一半觉着累,可以在酒楼稍作休息。阿蔺说会在得月楼定下两个雅间,夜间凭栏而靠,可以一览栖月湖全景,与白日里的景致相比,有一番别样的韵味。”   见她不语,沈臻再接再厉,“棠姐姐,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若是你不帮,那我便去想别的法子了!”   沈棠见她一意孤行,只好点头同意。   顺道,她也可以看看这曹蔺寒,到底是人是鬼。   ……   沈臻以和沈棠一道去逛花灯会,得到庄氏点头同意,便顺利出行了。   坐在马车上,沈臻问,“棠姐姐,上回我便想问你,你同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棠抬起眼睫,疑惑道:“嗯?”   她望着沈臻时,杏眼水光潋滟,似山间晨露一般清澈透亮。   沈臻愣了愣神,不由自主放柔声音,似是声音再大点,眼前人就会惊碎了去,“你若是不想说,也无妨的。”   沈棠笑道,“也不是不能说的事儿,但是你想问什么?是寒山寺偶遇一事,抑或是太液池落水一事?”   沈臻支支吾吾半日,最后索性直接问出口,“你的婚事不是由皇后娘娘做主么?怎得如今又去寒山寺相看陈家公子?我问阿母,她也不肯同我说。你……你是和太子殿下闹别扭了吗?”   沈臻与沈棠年纪相仿,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故而说起这些话,一丝羞涩都无。   沈棠怔了怔,“闹别扭?没有的事。”   沈臻吃惊:“那你……”   沈棠思忖了一瞬,“我和他从未有过什么,又何来闹别扭一说?是我以前不懂事,也不看看自个的身份,非要削减了脑袋往东宫钻。”   “可是,有皇后娘娘……”   沈棠打断她,“便是由皇后娘娘做主,强扭的瓜也不甜。”   “……啊?”   沈棠怔怔望了会窗外的风景,缓缓道:“门第相差悬殊大,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更何况,那人的心里头,从未有过她。   沈臻震惊过后,忍不住又问:“既然你不想进东宫,皇后娘娘那里如何交待?”   沈棠单手支颌:“娘娘疼惜我自小没有娘亲教养,又怕忠勇伯府到我阿兄这一辈没落,因而希望我嫁给太子殿下。她处处为我考虑,我很是感激,但有些事儿,不是想便能如愿的。”   沈棠端着那张不沾半点尘俗的脸,嫣然浅笑,“在姨母处说不通,我便先斩后奏。只要阿父和阿兄站在我这头,先把婚事定下,届时她就算知道此事也为时已晚。”   沈臻难以想象地咽了口口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马车里略有些闷热,沈棠摘下帷帽,笑道:“所以,上京有哪些还未娶亲的公子,还请三妹妹给我说道一下?”   沈臻惊得目瞪口呆,但见沈棠说起这些十分坦然,反而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她清了清嗓子,将话匣子打开了。   “京中那些还未娶亲的公子,我倒有时时留意的。除了东宫的太子殿下,自然还有公侯官宦世家的公子哥最受青睐。”沈臻掰着手指头数,“镇国公府的世子江湛,宣平侯府世子傅嗣年,以及太傅府的大公子顾九卿,个个生的风姿俊逸,文采斐然,皆是做夫君的上上之选。”   如果公侯世家看的是权势和家底殷实,那官宦世家便是依据才学能力,而沈臻方才说的那几位公子,无论是家世、才学抑或是能力,几者兼具。   上京贵女无不争相竞嫁,也在情理之中。   沈臻又想了想,道,“不过这些人啊,都及不上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陆云昭。”   沈棠搁在膝上的指尖微微蜷缩,抿唇问道,“为什么?”   沈臻笑道:“自然是因为,陆公子生得最为俊俏咯。”   沈棠沉默片刻,随即哑然失笑。   马车就在两人的闲聊中,行至了永安街。   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二人戴上帷帽,在婢女的搀扶下,直奔得月楼。   得月楼临街而立,二楼的雅间是永安街最佳赏景之处,曹蔺寒预订时已没了雅间,只余半包的雅座。   好在雅座虽不密闭,但也算得上幽静,且是临窗的位置,坐在窗前,可一览永安街的热闹繁华。   沈臻这厢看着酒楼的菜单,沈棠已取下帷帽,目不转睛盯着街市明亮如昼的花灯。   沈臻随意挑选几个与沈棠都爱吃的点了,抬眸问:“棠姐姐,你还有想吃的么?”   沈棠转眸对着她璀然一笑,“我不挑,三妹妹做主便好。”   沈棠前世的时候不常出门,后来长居于东宫,就此拘于一方小天地。   如今回首细想,她好似头一回出入这种场合,心下不免起了一丝小雀跃。   点完菜,二人一同赏着夜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   沈臻不停张望着,忍不住抱怨道:“说好酉时相见,怎得这时还不来?”   沈棠拧了拧眉,且不论其他,光是曹蔺寒让沈臻一个姑娘家等他,足以见得,他对她并不是十分重视。   片刻后,菜上来,曹蔺寒却迟迟未来。沈臻性子急,赌气的执起木箸,“不等他了,咱们先吃,待会他来了,就让他饿着肚子赏花灯。”   沈棠只笑笑,她自然不会为了不守时的人委屈了自己。   没吃几口,沈臻又蹙起眉,撂下木箸道,“阿蔺常说得月楼的酒菜好吃,依我看,味道也不怎么样。”   她张口闭口都是曹蔺寒,沈棠多少有点无奈。   “咦,棠姐姐,我记得你以前食量也不大,怎得今儿吃了那么多?”   沈棠手一顿,前世落魄之时,她与绿芜没少吃残羹冷炙,在沈臻觉着甚是普通的滋味,她觉着已经很是可口。   这几日又因着放生池一事,她都没什么胃口。   直到今儿个出来,她觉得心境开阔几分,因而不小心便多用了些。   沈臻见她一副吃也不是,停也不是的模样,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沈棠被她笑的有些羞赧,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透出一抹淡淡胭脂色,看着煞是腻人,便是同为女子的沈臻,见了都忍不住心里一酥。   她忍不住去捏沈棠的脸,“棠姐姐,你可真好看,殿……他不要,是他的损失。”   沈棠见她嘴里越说越没个谱,横她一眼,捻了个鸡腿就往她口中塞。   二人笑闹着,又都生着一副好颜色,很快便引起对面一行人的注意。   其中有一名男子,眼睛一眨不眨的打量着沈棠。   少女明媚娇艳,生的玉软花柔,身上的襦裙勾勒出且娇且媚的身段,尤其是盈盈一握的腰肢,仿若一触即折。   他的目光又落在她柔软水润的唇瓣上,眼底掠过一丝微妙的暗光。   男子脚步微晃的站起来,往沈棠那一桌走去。   沈棠正欲伸筷子,便见那男子停在自己跟前。   绿芜与沈臻的丫鬟琥珀挡在二位姑娘身前,警惕地望着他。   男子一袭鸦青色云缎锦袍,生的虽有几分俊秀,可脚步虚浮,下盘不稳,一看便是被酒色掏空身体的样子。   那男子不理会丫鬟,一双眼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沈棠,“小娘子是来看灯会的?巧了,哥哥今儿个也来看花灯,不如待会咱们一道去?”   沈棠愣了愣,转眸看向沈臻,见她也是一副惊慌无措的模样。   大魏民风开放,便是在花灯会上彼此看对眼的年轻男女也不在少数,可瞧这男子的腔调,分明是对沈棠动了不轨的心思。   隔着一小段距离,沈棠都能感觉到他极具放肆的目光。 第24章   沈棠面露不豫,拒绝的斩钉截铁,“我们素不相识,公子想看花灯,另寻他人便是。”   见他被拒,同行的人哄笑不已,“没成想秦公子也有老马失蹄的时候?这位姑娘,咱们秦公子在风月场上素来所向披靡,像今日这般被拒绝可是头一回,不如你就可怜可怜他,陪他游一趟花灯会罢!”   那群醉醺醺的男人说起浑话来百无禁忌,沈棠与沈臻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怎么经得起他们这般无礼。   沈臻气得浑身发颤,她性子急,当即便骂开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让我们陪你看花灯,你配吗?”   男子愣了愣,反应过来那小娘子是在骂他,面上顿时挂不住。   若不是瞧她俩穿戴不似普通人家的姑娘,他犯得着在这好声好气的说话?   男子几杯小酒入肚,整个人升腾到一种昏沉沉的状态,见他一片心意反被如此糟践,不觉怒从心上起。   他嗤笑一声,“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儿个就办了你!”   沈棠皱眉拉沈臻往后退,在此等场合起了冲突,于女子名声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男子酒意上涌,不管不顾,一面推搡丫鬟,一面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胡话。   眼看事态就要失控,一道清越的声音倏然响起,“住手!”   沈棠回眸望去。   斑驳的光晕如流水般倾泄,映着男子干净清冽的面庞,一双桃花眼眸光粼粼,浓密眼睫轻覆下碎成无数光影。   沈棠站在原地,怔了一怔。   竟是陆云昭。   “阿蔺!”身旁的沈臻倏然松开沈棠的手,循着陆云昭的方向奔去。   沈棠这才惊觉,陆云昭身后还站着一名年轻公子,一袭靛蓝云缎锦袍,肌肤白皙,眉目清秀,正是宁远侯府的二公子曹蔺寒。   “哪来的小白脸?少给我在这管闲事!”男子见对方只是几个俊秀少年郎,并未放在眼中。   “我朝律法,调戏民女轻则仗刑,重则流放,在下奉劝诸位莫要以身试法。”陆云昭面容冷峻,身姿傲然挺立,如一丛高耸挺拔的青竹。   男子心中本就不痛快,被陆云昭这番话一激,顿时火冒三丈,哐当一声,抬手就把桌子掀了个底朝上。   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男子跋扈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小爷我驰骋京城多年,还没有人敢这样和我说话!来人!今儿个谁把这小白脸打得满地找牙,小爷我重重有赏!”   沈臻吓得脸色发白,惊叫着躲到曹蔺寒身后。   沈棠也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陆云昭上前几步,护在沈棠身前,“秦世筠,你做出此等行径,就不怕你兄长扒了你的皮吗?”   男子打了个酒嗝,正待继续叫嚣,他身后一名方脸侍从急忙上前,附在他耳旁低语,“公子,小的看这人有几分面熟……”   侍从猛然停住话头,结巴道,“公、公子,这人好像是大人的上、上峰陆统领!”   侍从口中的大人,便是秦世筠的兄长秦焕筠。   刚刚还嚣张喊着要打人的秦世筠,吓得酒立刻醒了一半。   大魏沿袭前朝旧制,特令羽林军掌执兵宿卫,陆云昭年纪轻轻便升格为羽林军左统领,掌管北衙禁军。   秦世筠的兄长秦焕筠,只是北衙禁军中的一名长史。   一瞬间,秦世筠双腿发软,“陆统领,误、误会。小的喝多了,一时无状,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的计较。”   陆云昭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方才我好像听到有人喊着,要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秦世筠霎时冷汗直流,后背蹿上一股凉意。   他咬了咬牙,狠狠扇了自个一巴掌,“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陆统领,还请陆统领饶了小的一次!小的保证以后再也不犯!”   他噼里啪啦求饶的话说了一大堆,而且瞧那模样还要继续说下去,偏偏嗓门又大,一个人活像几十只鸭子似的,吵得陆云昭太阳穴不停的跳。   正要小惩大诫。   ——轰!   二楼的楼梯处涌入一大群官兵,以大理寺卿纪瞻为首,个个面带杀气。   “是谁胆敢在此闹事?”纪瞻环顾四周,目光冷酷,犹如屠夫在挑选待宰羔羊。   来者不善。   秦世筠手一顿,额上沁出一层冷汗,上京出了名的活阎王,人送“神鬼不惧,第一酷吏”的大理寺卿纪瞻,为何出现在此?   每当纪瞻的目光在一个人的脸上停顿时,那人就仿佛被扼住了脖子,面色发白,几乎无法呼吸。   “……是、他。”秦世筠身后的那群纨绔,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头,全都指向他。   纪瞻顺着那些手指头看去。   是秦世筠一张欲哭无泪的脸。   “拿下!”纪瞻手一挥,身后的两名侍卫立刻扑了上去。   “不,不!我没犯法!”若是被他们抓进诏狱,不死也得脱层皮,秦世筠立时哭嚎着,“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抓我!纪大人,您不能这样,您总得给个理由啊!”   大理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他不过是调戏个良家女子,这就要被捉进大牢了?   纪瞻心下冷笑,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便是理由。   “大理寺所断皆是机密要案,有什么冤屈,进去之后再同本官慢慢说!”   秦世筠一听,两眼一黑,径直晕厥过去。   大理寺把人带走后,纪瞻的目光,又意味深长的落在沈棠身上,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下楼离去。   留下的人,犹如劫后逢生一般,俱是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后百思不得其解。   不止他们在琢磨秦世筠到底犯了什么大罪,沈棠也在思量。   总不能真是为了这一桩小事惊动了大理寺,未免也太过于天方夜谭了。   陆云昭见沈棠久久不语,以为她惊吓过度,出声安慰道:“沈姑娘不必害怕,大魏敦风厉俗,似秦世筠这般的纨绔毕竟是少数。”   他顿了顿,又道,“以防再有意外,我和牧之一同送你们回府吧。”   沈臻惊魂未定,听到陆云昭与曹蔺寒要送她们,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她扶着丫鬟的手,先进了曹蔺寒的马车。   沈棠抬头看向陆云昭,颇有些遗憾,今日闹成这般,花灯定然是看不成了。   “多谢陆公子相救。”沈棠对着他行了个礼。   陆云昭摇了摇头,“其实……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他方才亲眼瞧见,纪瞻是从“天”字雅间出来,即便他不出现,有大理寺卿在,沈棠也会安然无恙。   沈棠眉眼一弯,“若不是陆公子,我们姐妹定要吃亏了。”   陆云昭欲言又止,可思来想去,又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道:“沈姑娘,下楼吧。”   待到沈棠进了马车,陆云昭翻身上马。   沈棠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沈臻仍坐在曹蔺寒的马车中,不由摇了摇头。   这个三妹妹,简直是鬼迷了心窍。   方才她们被秦世筠一行人戏辱,沈棠冷眼旁观,便见曹蔺寒一直躲在陆云昭身后,一丝要替她们出头的迹象都无。   她抬起眼睫,目光凝在陆云昭颀长清瘦的背影。   沈棠缓缓放下车帘,第二回 了。   这是陆云昭第二回 ,挡在她身前。 第25章   “天”字雅间内,裴琰与一行侍卫皆侍立身后。   明明是初夏时节,室内却散发着阵阵凉意,叫旁人瑟瑟发抖。   桌案上还留着纪瞻呈上的密报,宋凝的目光在上面顿了顿,拿起翻看着。   一阵风穿窗而入,他右拳抵在唇前,轻轻咳嗽几声。   裴琰忙过去关窗户,身后,冷不丁响起宋凝的声音:“走了?”   关窗的手一顿,望着街角四目相对的人儿,裴琰抽了抽嘴角,恭敬回道:“还未出发。”   迟迟未听他出声,裴琰小心翼翼抬起眼,斟酌着语气说,“瞧这光景,陆统领是打算送沈姑娘回忠勇伯府了。”   见他面色愈发阴沉,裴琰心下一咯噔,赔笑道,“殿下,沈姑娘毕竟是女子,受了那么大的惊吓,陆统领送她回去,也是情理之……”   “孤有在问你她的事吗?”裴琰话还未说完,宋凝把密报一合,冷冷打断他。   “……是,奴才多嘴。”   裴琰讪讪闭了口,心下却止不住的腹诽。   殿下真是愈来愈难伺候了,难不成方才他关心的,还是纪瞻大人走了不成?   裴琰暗想,殿下若是对沈姑娘另眼相看,大可以将其纳入东宫。若是没那个心思,方才见着沈姑娘被戏辱,为何又沉了脸?   他无声摇摇头,罢了罢了,这男人心亦是海底针,他一个没了根的内侍,哪能弄明白这些事儿。   还是不要去揣摩这位爷的心思了。   片刻沉默之后,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行至窗牖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   错落有致的光影穿过窗格,映得他冷冽的面容忽明忽暗,罕见地带上一丝森冷。   蓦然,宋凝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凉薄的模样令人见之胆寒。   侍立在一旁的裴琰悄悄抬眼,便撞进主子那双卒满冰霜的狭长凤眸中,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殿下如此模样,必定是有人要遭殃了。   ……   秦焕筠将秦世筠从诏狱接回时,秦世筠已受了一番严刑酷打,身上皮开肉绽,便是连最为重要的命根子也废了。   秦焕筠已没有心思去管这个扶不起的兄弟到底是死是活,他心烦意乱的坐在正厅,对于弟妇的啼哭充耳不闻。   秦家的前途就这么没了,他的仕途也到此为止。   好不容易坐上北衙禁军长史的位置,被秦世筠这么一搅合,秦焕筠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得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兄弟。   看着饱含痛苦哀嚎的秦世筠,秦焕筠有一瞬间,宁愿他就这样死在大理寺。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孽障调戏个良家女子,不但能得罪他的上峰,还将秦家牵连进大理寺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一晚上,秦家便天翻地覆。   ……   再说另一头。   陆云昭与曹蔺寒将沈棠二人送回府,得月楼一事自然是纸包不住火了。   沈臻支支吾吾道出事情始末,庄氏气得差点没厥过去,客气送走两位公子,她转头变了脸,使人请来了忠勇伯沈钧弘。   沈鸿钧闻讯而至,正好赶上沈居阆拿出家法。   沈臻吓得满院子躲,最终还是沈钧弘求情,方才免去责罚,改为去祠堂罚跪。   沈钧弘带沈棠回了忠勇伯府,沈淮一听妹妹差点被戏辱,顿时气炸,当即便要冲到得月楼教训那群纨绔。   得知秦世筠已被纪瞻捉到大理寺,二人脸上如打翻了颜料盘,五彩斑斓,精彩纷呈。   沈棠问:“阿父,您说,纪大人为何要捉秦世筠?”   沈钧弘联想到方才宫里头来的旨意,支支吾吾道,“这……这……兴许是纪大人给阿父几分薄面……”   沈钧弘越说越气短,看到沈棠眼中的钦佩之情,心中的愧意更浓了。   女儿前几日方才向自个求助,他当时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替她寻门好亲事。   如今却不得不妥协让步,也不知这个决定于她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沈钧弘坐立难安,尴尬地道,“为父还有要事处理。淮儿,那桩事,便由你跟你妹妹说罢。”   父亲刚走,沈淮便凑到沈棠面前。   沈棠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蹙眉:“阿兄有什么话要和棠棠说?”   她总觉着,父亲和兄长今儿个都怪怪的。   沈淮讪笑:“阿兄实在是好奇……”   “好奇什么?”   “寒山寺那日……太子殿下真的救了妹妹?”   沈棠愣了愣,迎上沈淮探究的目光。   宋凝救了她?   她垂下眸子,仔细回忆了一下。   暗箭射向宋凝时,沈棠直直栽进他怀中,便是这一扑棱,原本射向他面门的利箭偏了一寸,才让他逃过一命。   真要论断,明明是她救了宋凝一命。   “阿兄何出此言?”沈棠抿着唇问。   沈淮端起绿芜替沈棠斟的花茶,强忍住八卦的冲动,一本正经道:“宫里头来了消息,说是太子殿下在寒山寺受了箭伤,引得旧疾发作,这几日竟越发严重。”   “什、什么?”沈棠愕然,脑子如一团乱麻。   她晕过去之前,宋凝还好好的站在那儿,怎得过了几日,反而旧疾发作了?   沈淮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摩挲着下颌道:“阿兄本来觉着宋凝那小子不行,如今看来,能为棠棠豁出性命,倒是还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沈棠:“……”   怪不得父亲方才是那样的反应,原来是听信了这些谣言。   沈棠定了定心神,问沈淮,“那他死……我是说太子殿下,现在伤势如何?”   沈淮看了沈棠一眼,又看了一眼,期期艾艾道,“棠棠,宫里头的意思,太子殿下是为救忠勇伯府的嫡女受得重伤,如今躺在东宫,生死未卜……”   沈棠越听越是胆战心惊,一股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命忠勇伯府嫡女到东宫……侍疾。”   沈棠瞳孔骤然一缩,沈淮轻缓和谐的嗓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却是冰冷刺骨。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中紧紧攥着的帕子,无力飘落在地。 第26章   裴琰从辰时便守在忠勇伯府, 直至晌午时分,才瞧见沈棠在丫鬟的搀扶下, 缓缓走出来。   便是太液池养的那千年王八, 速度都要比之快上不少。   “沈姑娘可出来了,让老奴好等啊。”   若不是裴琰不想待在东宫触殿下的霉头,他也不会亲自来跑这一趟。   “让裴公公久等了。”沈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 还以为她眼下要立即押赴刑场受刑。   裴琰忍不住暗暗腹诽, 还真是活久见了, 宫里头那位主子爷也是这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二人活脱脱一副模子刻出来的。   想到宫里头那位,裴琰心下便暗暗叫苦。   自皇后娘娘下了懿旨, 命忠勇伯府的姑娘前往东宫侍疾,太子殿下对着他便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嫌他茶水斟烫了,便是嫌太凉了。   又不是他下令让沈姑娘来侍疾的,殿下心中有什么火, 大可以对着皇后娘娘去撒呐!   再不然, 也是纪大人这位始作俑者。   裴琰收敛思绪, 堆起满脸褶子, 客气道:“沈姑娘就别跟老奴拘礼了,进了东宫先安顿着, 接下来这段时日,就拜托沈姑娘了。”   沈棠见他颇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模样, 忍不住问, “今日就即刻当差吗?”   “唉哟, 老奴也想尽心尽力在殿下身旁侍疾, 奈何这可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老奴也不敢不从呐,如此,就只能劳烦姑娘多辛苦几日了。”   沈棠只觉裴琰这话牵强,难不成她不去东宫,裴琰还能不伺候宋凝了?   心里头这样想,却是万万不敢说出口。   沈棠点点头,跟着裴琰上了马车。   很快,便到了东宫。   她揪着帕子,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神色极是不安,只觉心头悸动,前世那些记忆一点一滴涌入脑海。   裴琰见状,还以为她是过于紧张,劝慰道:“沈姑娘不必太过忧心,殿下不喜吵闹,沈姑娘进去之后,少说话多做事就成。”   沈棠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道:“多谢裴公公提点。”   裴琰安顿她的住处,是九华殿旁的偏殿。   这屋子贴着正殿,不但方便沈棠随喊随到,便是连宋凝发出点儿声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歇了歇脚,沈棠磨蹭了半晌,直到裴琰差人去唤她,才不情不愿的上了前头。   裴琰有心卖她个人情,笑着道:“能够近身伺候太子殿下,是多少人打破头都得不到的机会,沈姑娘,您可要好好抓住呐。”   若是之前,裴琰此刻定是闭目养神,不跟沈棠说半个字的,但这几趟下来,裴琰多少看的出来,宋凝待沈棠有些不同。   尤其是他有时看她的眼神……   沈棠看了眼裴琰,心里明白,恐怕此时,这京中的贵女都与他一样的想法,眼红她这份差事呢。   她别过脸去,不以为然,谁愿意来领这份差事,她大可以拱手相让。   裴琰这番絮絮叨叨的嘱咐着,沈棠心不在焉的听着,过了一会,她终是忍不住问道,“敢问裴公公,殿下到底得了什么急症?”   瞧裴琰老神在在的模样,宋凝可没有一丝病入膏肓的迹象。   裴琰嘴角一抽,殿下得了什么急症,那便要问大理寺卿纪瞻大人了。   裴琰的思绪又回到前两日。   九华殿幽静闲雅,只偶尔闻得几声啁啾鸟鸣,青花缠枝琉璃香炉内熏着的沉香,升腾起袅袅轻烟,带着一丝淡淡的松木清香。   “砰!”   茶杯碎在地上,纪瞻也扑通一声跪下。   “谁让你擅作主张的?”宋凝坐在书案前,脸上布满冷意。   纪瞻心中叫苦不迭。   寒山寺遇害的僧人之一,亦牵扯到兖州军械被盗一案。   普惠那老秃驴嘴巴紧的很,无论纪瞻上了多少酷刑,都拒不承认是他所为。   正陷入僵局之时,纪瞻便想了个法子。   很快,宫里头传来消息,太子在寒山寺遇刺,引得旧疾发作,如今躺在东宫,生死未卜。   纪瞻放出这道假消息,原本也只是想引幕后之人出手劫狱,却不想,这消息传着传着,竟变成了太子殿下为救忠勇伯府的嫡女身受重伤……   随后,皇后娘娘一道懿旨,便命忠勇伯府的姑娘入宫侍疾。   纪瞻瞧着那日的光景,太子殿下也不是对那位姑娘一点心思都无,如今可以亲近美人,也是两全其美之事,又何必动怒?   这样想着,纪瞻不由得将心里话道出来。   宋凝一听,将密报扔到他脸上,罕见的动了怒,“滚出去!”   正在这时,纪瞻面前的殿门正好打开,裴琰端着茶立在门口,见了里头的状况,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沉默半晌,裴琰猛一拍脑门,“瞧奴才这记性,忘了给纪大人斟茶了,奴才这就去重新砌茶。”   纪瞻一瞧,立刻一阵连滚带爬,拉住裴琰,“裴公公赶紧进来,殿下正说口渴了。”   说罢,他也不顾裴琰如吞了只活苍蝇一般的脸色,着急忙慌的抬步跨出了九华殿。   宋凝一双凤眸冷冷的盯着裴琰,直盯的他脊背窜起一股凉意。   “殿、殿下,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   裴琰就差赌咒发誓,却见宋凝冷冷道:“杵在这里做什么?孤臂上痒得难受,还不滚出去叫太医!”   裴琰仔细一看,发现他受了箭伤的皮肤周遭多了几条红痕,乍一看还以为是女人的口脂。   他心下一凛,要说纪大人这嘴就如同开了光一般,这好的不灵坏的灵。   ——殿下怕是真的旧疾发作了。   宋凝经太医院诊断,臂上箭伤虽无大碍,却引得行军时的旧疾发作,得了疔疮之症。   此症虽无大碍,发作时却奇痒难耐,宋凝倒是不怕痛,却独独难以忍受这抓心挠肺的痒意。   抓挠只会加重病情,却又控制不住,抓得多了就止不住动怒。这怒意不是发在他自个身上,而是迁怒在伺候他的人……尤其是裴琰身上。   没几日,裴琰便被折腾的瘦了一圈,可劲儿盼望着沈姑娘快些来东宫。   这不,终于盼来了沈姑娘。   深呼吸几下,裴琰收拢起心思,意味深长道:“殿下为救沈姑娘中了一箭,引得旧疾发作,虽不至于伤了性命,但所受的这番苦,全是因沈姑娘而起。”   恰巧这时,一名小内侍端了热气腾腾的药过来。   裴琰伸手接过,“姑娘快进去罢,殿下的药要按时服用,耽搁了病情又要加重,届时圣上怪罪下来,我等可都担待不起。”   他将药碗往沈棠手上一搁,自个却脚下一抹油,消失的无影无踪。   裴琰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沈棠哪里敢耽搁,只得紧着步子,推门而入。   偌大的宫殿内,只坐了一人,远远望去,形单影只,清冷寥寂。   书案上搁着一盏琉璃宫灯,沈棠第一眼看过去便认了出来,一时有些愣怔。   陶然居的琉璃宫灯,为何会出现在九华殿中?   她心下诧异,蓦然间,那些回忆又将她拉回前世。   东宫,陶然居内。   沈棠眼睁睁的瞧着,杏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彻底没了生机。   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心头不停地翻腾,俯身便开始吐酸水,直到胃里空了,一抬眸,便撞入宋凝一双黑漆漆的凤眸中。   宋凝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声线冷淡:“再不受宠,你也是东宫的承徽,牢牢记住这一点,别丢了孤的颜面。”   沈棠攥紧手中的帕子,死死咬着唇,才强忍住泪水。   “是。”   宋凝见她低眉顺眼,心头没来由的又不快了几分,冷嗤一声,转身离去。   沈棠以为他真的动了怒,大气也不敢出,唯独裴琰知他脾性,慢一脚出去,低声劝慰了她一句:“沈承徽不必在意,殿下便是这样的性情。”   且不论其他,杏雨被太子杖毙,陶然居的宫人皆噤若寒蝉,至少最近这段时间,无人敢再磋磨沈棠。   而九华殿那边,一连好几日又困在梦境中的宋凝,心中陡然升起几分愠怒。   裴琰最擅察言观色,见他眉头紧蹙,半天落不下一个字,迟疑着道:“陶然居那儿传来消息,说是沈承徽那日受了惊吓,病了。”   病了?   宋凝先是一楞,然后冷着脸道,“孤问她了吗?”   裴琰轻轻掌了掌嘴:“奴才多嘴!”   宋凝冷哼一声,继续批阅奏折,结果上头的小字全化作蚊蝇,嗡嗡嗡在他脑海里作响。   那日发落了杏雨,便忘了前去陶然的目的。   若是她没有问题,这接二连三的梦到底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孤真的非她不成?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宋凝烦躁地合上奏折,心底憋了一处暗火,“去毓庆殿!”   夜深人静,毓庆殿内。   酒水一杯又一杯,白玉杯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殿下。”   太子妃傅明珠手执酒壶,绵软的嗓音似要滴出水来。   一口饮尽盅中酒,宋凝挥手将酒盅一搁,便听泠泠玉铛声响起。   傅明珠踏着轻盈的舞步款款而起,只见她身影翩翩,似飞燕踏薄雪,步态轻盈优雅。   衣袖翻飞,忽而举袂,忽而近盼,一双眸媚眼如丝。   自傅明珠入东宫以来,这是宋凝头一回踏足毓庆殿。   便是学沈棠使尽那些下作的手段也无妨,只要她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届时成功诞下东宫嫡子,这太子正妃的位置,她便稳如磐石。   更何况……傅明珠眼梢微撩,红脸睨着面前清隽清贵的男人,心跳莫名加快。   舞至一半,她脚下一软,跌入宋凝的怀抱中。   傅明珠抬眸,撞入他那双幽深的凤眸里,乍一看去,好似风流多情,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里面全是上位者的清高与矜贵。   情浅意薄,最令人沉迷其中。   傅明珠呆怔地望着他,只觉全身绵软,脚下如踩云端。   她抬手斟了一杯酒,递给她,绰态柔情,“殿下,殿下……”   怀中佳人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痴痴唤了他几声。   宋凝低头,只觉一股浓香扑鼻而来,眉宇微蹙。   傅明珠忍着羞意,褪去外面的薄衫,用眼神勾着他,在他怀中舞动。   宋凝斜眼睨了她一眼,暗暗捏紧手中的杯盏。   猛地,毫不怜香惜玉将她推开。   猝不及防之下,傅明珠骤然跌落在地。   “殿下……?”她怔怔地看着宋凝,不明所以。   “可是我跳的不合您心意?”   “您喜欢看别的,明珠可以学。”   “殿下……”   宋凝“啪嗒”一声,将杯盏重重搁在桌上。   “傅明珠。”宋凝冷冷打断她,“你不想着如何管理东宫事务,承担起太子妃的职责,却整日里整些旁门左道,尽也学会这媚上邀宠的手段,真是好的很呐。”   傅明珠跪伏在地,感觉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心口的疼痛也逐渐强烈。   宋凝的话像一记巴掌,狠狠抽在了她的脸上。   可是……沈棠也媚上邀宠了,为何您独独宠幸了她?   傅明珠想大声吼出来,可她不止是心口,连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抽痛起来,她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才能维持着自个的这份体面。   毓庆殿的正厅,红烛烧了半宿,终于燃尽了。   傅明珠坐在冰冷的地上,觉得身上这舞衣会吸血,她的血流尽了,她的身体阵阵发冷。   若不是宋凝从来不踏足毓庆殿,她又何必效仿那些下贱的舞姬,只为讨得他半分的怜惜?   “太子妃,地上这么凉,您还是快起来罢。”青枝的声音随着门开声,小心翼翼响起,“您这么作践自个的身子,老夫人若是知晓了,又该心疼了。”   等了半晌,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青枝无法,只得将自己刚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不。”屋子里终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傅明珠盯着外面深沉的夜色,喃喃道,“本宫不起来,本宫要在这里等着,殿下……会回来的。”   直至天明,宋凝也没有再来。   从毓庆殿回到九华殿,宋凝又入了梦。   怀中温香软玉斟了一杯酒,递给他,绰态柔情,“殿下,殿下……”   佳人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痴痴唤了他几声。   宋凝低头,浓郁的香味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沈棠忍着羞意,褪去外面的薄衫,用眼神勾着他,在他怀中舞动。   宋凝抬手掐了掐喉结,脑海中恍然闪现傅明珠的脸。   随即整个人都被气笑。   傅明珠这张脸换成了她的,也不知怎的,倏然就变了滋味。   他将手中的杯盏狠狠一掷,一双铁钳似的手臂将她往肩上一扛。   沈棠被他甩到床上,本就没几片的舞衣被撕碎扔在地上。   “殿下,殿下……”莺啼婉转,声声入耳。   “殿下!殿下!”   裴琰尖着嗓子,勾回了宋凝的魂。   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床榻上的宋凝豁然睁开眸,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呼吸着。   裴琰躬身站于榻前,忧心忡忡的望着他。   宋凝调整了一下呼吸,坐在榻上,久久未动。   终于,他一掀被子,沉声道,“孤要出去走走。”   这一走,便走进了陶然居。   以金线绣着四爪九蟒的玄青靴子踩在落叶上,嘎吱嘎吱作响,一个不小心,一只脚踏进了泥坑里。   “殿下当心!”裴琰忙伸手扶住他。   宋凝将脚抽出来,眉宇微蹙,“陶然居的落叶,难不成从入秋开始就没扫过吗?”   他闹出的动静虽不大,但也不小,理应有守夜宫人起床探看,但直至宋凝走到寝殿外,仍无一个人出来。   宋凝瞥了一眼裴琰,裴琰察言观色,立即道:“殿下,这陶然居的人太没规矩了,待奴才明日将他们提来,好好……”   宋凝忽然一摆手,示意他噤声。   漆黑一片的陶然居,亮着一点光。   宋凝抬步跨过门槛,朝那丝亮光走去,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一星烛火,在烛台里微弱的摇曳着,莹莹微光打在破了一洞的窗纸上。   宋凝就站在窗外,透过那个洞,借着那一点微光,打量着窗内的沈棠。   陶然居没有杏雨这般欺主的奴才,却也没有伺候的人,就留了沈棠一人,孤零零的坐在烛火下,都已经三更半夜,还在绣着东西。   春寒料峭,丑时的寝殿带着一丝冷意。   沈棠时不时停下来一会,揉搓一下双手,又跺跺双脚,等手指恢复了些知觉,才重新拿起针线刺绣。   只是屋子里不但冷,还暗,许是为了让蜡烛能够烧久一些,沈棠拿起针,又将灯芯掐得极小极细,这样坐在一旁刺绣,绣一会便忍不住要揉揉眼睛。   如此潦倒之姿,连裴琰看了都有些心生不忍,更何况是……他小心瞥了宋凝一眼,果见他脸色铁青。   宋凝也不知道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与沈棠年幼相识,即便不喜她为入东宫算计于他,他也只是刻意冷落,从未想过要在衣食上苛待她……   整间屋子,只有她缝制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宋凝偏头凝着她,心脏骤然发疼,他强忍着,握拳抵唇。   有些东西在他心头翻腾,却说不清、道不明。   呼——   屋内的烛火忽然一跳。   沈棠忙放下针线,伸手护住烛火,四处张望,想看着是从哪灌进来的风。   “姑娘。”绿芜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内室出来,“天色已晚,仔细伤着您的眼睛,不如由奴婢替您绣罢。”   绿芜过来时又带了一阵风,烛火剧烈摇曳了一阵,沈棠小心翼翼护着,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方才松了口气,目光不自觉的朝窗牖望去。   纵是宋凝这般最是擅长面不改色的人,眼下都忍不住心下一虚,急急避开,还不忘把裴琰也扯到一边。   两个人贴在墙上,那毫无温度的宫墙,冰得裴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宋凝一双黑瞳瞬间轧过他。   裴琰忙双手捂嘴,无辜地垂下头颅。   等了一会,便听到绿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应当是未发现外头的异常。   里头传来沈棠的声音,“殿下的生辰快到了,我亲自替他绣一个香囊,方显心意。”   绿芜不满地嘟囔,“便是姑娘亲手绣了香囊给殿下,又有什么用,他那么多女人,才不会珍惜姑娘。”   沈棠坐在榻上,不言不语,纵然在东宫中受尽磋磨,可她满心满眼,还是宋凝啊。   等了半晌,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殿下。”裴琰探到宋凝身旁,轻声道,“不进去吗?”   宋凝怔了半晌,冷冷瞥了裴琰一眼,骤然转身离去。   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烦躁地拽了下领口,坐起身皱眉盯着裴琰。   裴琰被他吓得一个激灵,小心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宋凝闭了闭眼,脑海里一时是她护住烛火的模样,一时是她单薄纤细的身影。   半晌,宋凝面目肃然,嗤笑一声,“东宫难道还缺了烛火不成?”   裴琰看他一眼,过了好半晌,悟了。   “……是,奴才立刻就差人,不,奴才这就亲自送去。”   “等等。”宋凝喊住他:“记住,不是孤送去的!是……”   “是内务府办事不利,如今要弥补过失,奴才明白,请殿下放心。”   裴琰正要出去,宋凝敲了敲桌子,又道:“等等,就将孤这一盏琉璃灯送去。”   烛火跳跃忽明忽暗,自然不及琉璃灯。   “……是。”裴琰应完,迟疑了半晌,问他,“殿下,您既然舍不得沈承徽,怎么不亲自去见她?”   见他面色阴沉,裴琰立刻往自己脸上甩了一个巴掌:“奴才多嘴!”   宋凝心中不快,神色也跟着冷了许多。   他侧过身,目光扫向裴琰,带了几分恼,也不知是恼他自己,还是恼裴琰。   “孤不是关心她,只是不愿东宫有人受到苛待,就算她再不受宠,孤看在皇后的面上,也容不得他们作践。”   沈棠永远不会知晓,这一盏琉璃宫灯,并不是内务府拨来,而是宋凝特意命裴琰送到了陶然居。   沈棠站在九华殿中,目光落在琉璃宫灯上,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侧,将药碗递了上去。   平日里这些个奉茶端药的事儿,都是裴琰做,宋凝也习惯了他的伺候,今日倏地换了双白皙纤嫩的手,男人下意识愣怔。   一抬眸,便瞧见沈棠。   “殿下请用药。” 沈棠低声道。   “怎么是你?”宋凝缓缓抬起眼,冷声道,“出去!”   沈棠正为如何伺候宋凝而发愁,闻言心里登时松了口气,将药碗搁在桌上,脆声应道:“是。”   这会儿瞧着她迫不及待想退出去的模样,宋凝险些气笑,又改了主意,“回来。”   沈棠步子一顿。   二人隔得近,宋凝能看到她长睫微垂,纤长浓密的似鸦羽一般一颤一颤,隐约还有一股馨香伴随着她的呼吸浅浅袭来。   能感觉到头顶的注目,沈棠紧紧咬着唇,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宋凝轻嗤一声,出息。   “药。”言简意赅。   沈棠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便见男人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唇角还勾起一抹讥诮。   她呆怔一瞬,一时间竟忘记将药碗呈到他面前。   见她磨蹭,宋凝冷声道,“你就是这么侍疾的吗?”   沈棠听出他口气中的隐隐不耐,顿觉这书斋的地上似乎是布满了钉子。她咬着下唇,硬着头皮端起药碗,上前两步。   “殿下请用药。”   宋凝扫了她一眼,伸手端过,一饮而尽。   “会研墨吗?”将碗搁下,宋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姿容清冷,身姿如松,便是着一身玄黑云纹绣金常服,也是贵气逼人。   沈棠咬了咬唇,刚想答“不会”,宋凝推了推案前的砚台,气势凌人,一副由不得她拒绝的模样。   “那一手簪花小字工整娟秀,怎么可能不会研磨。”宋凝道。   沈棠心下一惊,宋凝怎会知晓她擅长写簪花小字?   来不及多想,沈棠垂首接过墨锭,又偷偷抬睫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心头没来由的便生了股暗气。   她不着痕迹的退后几步,恰巧遮挡住外头的光线。   宋凝蹙眉,抬头看她,却见她装个没事人似的站立在那。   作弄别人向来都是他干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作弄他了?   宋凝暗嗤一声,立起笔沾墨。   这一落笔,便是整整一个时辰。   须臾,九华殿内只听得翻阅奏折的声音,偶尔还有狼毫笔挥落的沙沙声。   沈棠昨儿个一整夜都辗转难眠,如此这般机械的磨墨,没过多久,她的眼皮子就愈发沉重,小脑袋一冲一冲。   宋凝撂下笔,抬眸觑了她一眼。   在九华殿当差能睡着的人,怕是只有她沈棠一人。   宋凝嗤了嗤,探出手来,用狼毫笔触了下她的额头。   沈棠被凉意惊醒,顿时一个激灵。   她的肌肤细腻白皙,便是凑的这样近,也瞧不出任何瑕疵,睫毛纤细浓密,杏眸眼尾泛红,有股说不出的媚态。   沈棠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额头因着宋凝方才的那一点墨,而印了黑乎乎的一大团。   他瞥了一眼,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准备拿帕子给她擦干净,却见沈棠下意识躲避,惊恐地看着他。   宋凝的手落了个空,眼神也变得冷飕飕的,索性不再管她,任由她脏着脸,总归出丑的人不是他。   沈棠不知道宋凝的这些想法,继续抬着酸软的手砚着墨。   屋门一开,裴琰走了进来。   “殿下,该上药了。”裴琰硬着头皮道。   宋凝掀了掀眼皮子,将奏折合上,伸出肌理分明的小臂。   裴琰替他拆了臂上缠绕的绷带,动作虽然小心,却还是弄疼了他胳膊上的伤口。   距离宋凝疔疮发作已过去好几日,喝药的时候他脾气还算好,可上药的时候却是愈发难伺候,稍不留意就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叫伺候他的裴琰苦不堪言。   宋凝吸了口气,恼怒的睨着他,“滚出去,叫别人来!”   裴琰小心翼翼道:“殿下,九华殿撤出大半宫人,剩下的心腹多半是内侍,这群人粗手笨脚,比奴才也好不了多少,如今您要再叫别人……。”   他觑了一眼沈棠,“那便只剩下沉姑娘了……”   蓦然被裴琰点到名字,沈棠一个激灵,忍不住偷偷剜了他一眼。   宋凝居高临下地睨着沈棠,正巧将她的小动作收进眼中。   他心头无端涌出几分怒意,不想替他抹药,他偏不让她如愿。   宋凝也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怪异感觉是什么,只似笑非笑道:“她就不粗手笨脚了?”   “沈姑娘是姑娘家,姑娘家的手每日精心养护,自然比奴才这些粗人要精细。”   沈棠并不想接近这个脾气差劲的男人,奈何裴琰已将药塞到她手中。   “沈姑娘,请罢。”   沈棠沉默片刻,在两道视线的注视下,不情不愿的净了手,随后,纤细的手指沾了少许药膏,轻轻落在宋凝的伤处。   宋凝只觉伤口冰凉,分不清是药膏的温度,还是她手指的温度。   身为东宫储君,平日里身旁也不是没有婢女伺候,可不知怎地,他就是有些不习惯她的碰触。   如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在他手臂上点起一团火。   他端坐在黄花梨木雕花椅上,就着琉璃宫灯的光线看着她的脸。   沈棠的小脸白生生的,杏眸雾蒙蒙的,鼻尖还泛着一些红,这可怜见的模样,倒是无端令人生出几分怜惜。   他的目光上移,又落在她额上那一团墨迹上,唇角忍不住又翘了一翘。   沈棠一抬头,就撞见了对方若有似无的笑容中。   沈棠不知宋凝为何对她露出这样的笑容,慌得垂下了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殿、殿下莫急,臣女马上就好了。”   宋凝怔了一怔,后知后觉的发现,由沈棠替他涂药,他竟然丝毫都未感觉到疼痛。   半晌,他撩起眼皮子,缓缓道:“出去,让裴琰上药。”   这话音刚落,沈棠如释重负,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出了九华殿。   见她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宋凝原本就淡漠的脸上,更添了几分冷意。   “裴琰。”   裴琰一个激灵,心中暗暗叫苦,沈姑娘不在,他又要受苦了。   ……   正如裴琰所说,东宫的宫人散了一大半,走在殿内的只有寥寥几名内侍。   沈棠发现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古怪,似乎在竭力掩饰笑意。   她不由自主往停住了脚步,上下前后仔细打量了自个好几遍,发现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方才回到了偏殿。   用了晚膳过后,沈棠又去花园散了会步,却见那些内侍的脸色仍旧如同白日里一般带着古怪。   沈棠愈发觉得不对,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没摸出个什么来。   转念一想,她又赶忙回到偏殿,终于在粼粼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一团墨迹的脸。   九华殿内,只闻男人的浅笑声,低低传出。 第27章   裴琰端着药碗踏入九华殿内, 未行几步,脚边就碎了一盏白瓷茶杯。   “这么烫的茶水, 叫人怎么喝?”宋凝端坐在上位, 脸上布满寒霜。   这几日宋凝手臂上的疔疮又生了不少,他的脾气愈发捉摸不定,稍不留意就要摔杯砸碗,叫伺候他的裴琰苦不堪言。   “她呢?”宋凝冷冷睨着裴琰。   裴琰心中暗暗叫苦, 若非沈姑娘不在, 哪儿还轮到他进来伺候。   他轻轻搁下手中的药碗, 忐忑道:“沈姑娘……方才还在外头, 现在,奴才不知啊。”   宋凝一听, 整个人面色发沉,只觉得裴琰这张老脸越发碍眼。   “出去!”   “殿下,药要按时服用……”   “孤叫你滚出去!”   裴琰一阵连滚带爬离开九华殿,便见沈棠倚在门前。   “唉哟……沈姑娘,您怎么在这儿啊?”裴琰见着沈棠, 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殿下正到处找您呢, 您快些进去罢。”   见沈棠还愣在那儿, 裴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悄悄推了她一把, 嘴上还不忘提点她,“姑娘进去后可千万别乱说话, 平白惹恼了殿下, 咱们谁都没好果子吃。”   沈棠被他推得身形不稳, 直接栽进了门内。   一转身, 就被站在门后的宋凝吓了一跳。   宋凝眼眸低垂,一双深邃的黑眸紧盯着她,“你刚才跑去哪儿了?”   沈棠也有些心力交瘁了,她进东宫侍疾本就不是出自本意。   原以为随意糊弄几天便可以回忠勇伯府,谁知宋凝不知怎么回事,天天喊她在身旁伺候。   在旁人眼里这是恩宠,沈棠心里,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不由得将心里话道出来:“殿下,这东宫又不是只有臣女一人。”   沈棠的这些个小心思,无一幸免,全部入了宋凝的眼。   心头莫名起了几分烦闷。   宋凝挑了下眼皮,缓缓道,“孤痒得难受,你就让那些粗手笨脚的上药吗?”   沈棠听出了他隐隐的怒气,她知道疔疮发作时奇痒难耐,任他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东宫。   “殿下别急,臣女有办法为您解忧。”沈棠将自己手中之物呈递上去,“郑院判说,药膏抹久了,皮肤会稍有干燥,便愈发奇痒难忍。臣女方才在院中采摘了新鲜的滁菊,捣碎之后外敷在患处,虽不能根除,却也起到清热解毒的作用。”   宋凝这才惊觉,沈棠手中端着一盅白瓷碗,盛着捣碎的滁菊汁水。   她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却不想宋凝扫了她一眼,“嗯”了一声,然后朝向她,展开双臂。   沈棠一开始不明其意,四目相对,才明白自个该干嘛。   她咬了咬唇,垂眸来到他身后,暗暗捏紧手中的白瓷碗,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宋凝偏头,余光轻扫,见她怔在原地,蹙眉不耐道,“愣着做什么,还要孤自己来吗?”   沈棠咬了咬牙,将白瓷碗搁在一旁的书架上,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身,伺候他脱衣。   纵然是前世,沈棠也未解过宋凝的腰封。   那双纤细如葱白的手指绕着宋凝的腰转了一圈,愣是不知从何下手。   能感觉到头顶微凉的注目,沈棠脸颊发烫,慌得抬眸,正撞入那双幽深狭长的凤眸中。   四目相对间,便见男人脸上神情显得有些不耐,唇角还勾上了一抹讥诮。   “粗手笨脚。”   沈棠不由气结,这事儿又没人教过她,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会解男人的腰带才稀奇了。   她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语气却很乖顺,“殿下说的是,还请殿下莫急,再等臣女片刻。”   宋凝不禁气笑,再等她片刻,怕不是要等到明日清晨。   他一手止住沈棠轻颤的指尖,一手摸到腰封,指节没入勾开暗扣,啪嗒一声倏然解开。   宋凝松开了她的手。   沈棠面色绯红,被他碰触过的地方明显有些僵硬,一时都不知该往哪放。   替他褪下衣裳,男人宽肩窄腰,肌理分明的线条展露在沈棠眼前。   沈棠垂了垂眼,虽说前世也不是没见过宋凝的身体,但现在仍是有些不习惯。   但念及接下来要做的正事,她很快便将心中的尴尬抛至一旁,将手中之物——新鲜的滁菊汁涂抹在他手臂上。   原先只在伤口周遭生长的小红点,已经蔓延至上臂,甚至有几颗长至肩胛骨上。   宋凝垂眸凝着她,鬓边一缕发丝垂下,浓密的睫毛翕动,细密的汗珠凝在羊脂般的肌肤上,隔着衣裳,能让感觉到她在颤抖。   男人略带凉意的气息混着松木香的味道侵袭而来,沈棠一僵,手指滞在了原处。   宋凝见她神情里的防备,不由冷嗤一声。   心里不快,自然也没有好脸色,看着沈棠的目光愈发冷淡。   沈棠能感觉到男人的不快,却也只得死死咬着唇,继续硬着头皮替他抹滁菊汁。   若不是外面的日头正盛,她甚至觉得此刻已是宵禁时刻了。   与他共处一室,真真是度日如年。   整间屋子,只有沈棠为他涂抹时,衣物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   宋凝眼看着一碗滁菊汁见底,忽然沉声道:“你就是这么讨好皇后,才哄得她那么疼爱你罢。”   沈棠抬起那双波光潋滟的杏眸,迟疑道:“皇后娘娘是臣女的姨母,她疼爱臣女,臣女自然以真心回报。”   宋凝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是么?”   沈棠不明他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斟酌半晌道:“臣女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若不是姨母求到了先皇后的跟前,遣了女医为臣女治病,臣女早就没命了。皇后娘娘虽然不是殿下的生母,但对殿下也是真心实意的,她膝下无子……”   “够了。”宋凝倏然冷冷打断她。   为他涂抹滁菊汁的手一顿,沈棠懊恼的闭了下眼。   这男人素来阴晴不定,她又何必多说,去触他的霉头呢。   她收起盛着滁菊汁的白瓷碗,方要起身,却见宋凝倾身过来,也不顾她手上都是滁菊汁,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宋凝看着她,他的目光,比冬日里的风还凉薄。   沈棠心下一惊,急忙抽了抽手,只是不知是不是滁菊汁太过粘稠,一时之间竟抽不回来。   “殿下!”她一张脸几乎褪去了血色,声音发紧,浑身紧绷住。   宋凝神色微恍,猝然松开了手。   沈棠见笼罩于他的阴影骤然离去,瞬间后退几步,用那双波光潋滟的杏眸戒备的盯着他。   “殿下若是没有其他吩咐,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宋凝不语,但是那冷淡又具有攻击性的眼神,似是在告诉沈棠——他此刻心情很不好。   沈棠紧咬着唇,生怕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又引得他不快。   宋凝俯视着她,一双黑瞳,瞬间轧过她的视线,“孤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置喙,出去!”   伴君如伴虎,这位东宫储君亦是喜怒无常,难以揣测。   沈棠此刻纵是有满腹不满,也不敢顶撞他,收起白瓷碗,退了出去。   正是用午膳时间,但沈棠出了九华殿,却没有去用膳。   她一口也吃不下。   这般的日子,也不知何时到头。   她气的很,一脚踢在对面的树上。   这深宫之中有太多浑蛋,最讨厌的那个便是宋凝,她惹不起,便只能将眼前的树当做是他,一脚一脚踢上去,发泄内心的郁气。   “大胆!”   沈棠吃了一惊,转眸望去。   她实在是太专心于发泄内心的郁气,便是连身后来了人都未察觉。   “你是什么人?竟敢伤害父皇亲手栽下的白桦树!”   ……父皇?   沈棠愣了愣,便见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站在她身后,而她的不远处,一身明黄龙袍、浑身散发着威严的男子缓缓朝她而来。   沈棠飞快跪在地上,脸紧紧贴着手背,“臣女恭请皇上圣安。”   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停在她眼前,声音肃冷,“是谁借给你那么大的胆子?”   沈棠面如白纸,知晓自个此刻怕是闯了大祸,颤声道:“臣女斗胆,不知白桦是圣上栽下,还请圣上恕罪。”   “混账东西!”温宪公主斥责道,“这棵白桦树乃父皇为东宫储君时与先帝一同栽下,多少人跪拜都来不及,你竟敢如此伤害!来人,拉下去杖责三十!”   沈棠霎时脸色煞白,杖责三十,不死也去半条命。   见几名宫人朝自己走来,沈棠鬓角沁汗,拼命绞尽脑汁,正要开口,忽闻不远处传来一个甘醇的男声。   “忠勇伯府的沈姑娘不但不能罚,反而有赏。”   紧接着,一名身穿禁军服的男子从树后转出来。   树影摇曳,一滴滴光点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如同金色的雨水洒在他棱角清隽的侧颜上。   “云昭。”温宪冷淡的面容,在见到陆云昭时,倏然显出一种春风袭人的柔软来。   那双粼粼的桃花眼往沈棠脸上一扫,随后袍袖一摆,跪倒在地:“微臣参见圣上,参见温宪公主。”   “陆卿免礼。”却听昭帝声音和缓温煦,缓缓道,“陆卿何出此言?”   沈棠跪伏在地,只闻陆云昭微微一笑。   “陛下,公主,微臣方才捉住了一只鸟。”   只见陆云昭双手间拢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鸟儿,身上羽毛呈灰褐色,且布满白色条纹,头顶则生着一簇赤红的羽毛,瞧着倒是颇为稀奇古怪。   “这是什么鸟?朕怎么从未见过。”   “此鸟名为吸汁啄木鸟,以吸食树木汁液为生。此等行径对树木造成极强的破坏,树木如果惨遭反复吸食,定然很快面临枯竭。”陆云昭顿了顿,似若桃花的双眸水气氤氲,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微臣方才查探过白桦树,发现树干上有几处孔洞,便是吸汁啄木鸟所为。”   眼角余光处,敏锐捕捉到那抹纤弱背影的僵直,陆云昭面上却不动声色,展颜一笑,“微臣想,方才沈姑娘应当是在捕捉吸汁啄木鸟,而不是在伤害白桦树。”   他转眸,视线轻轻落到她身上,“沈姑娘,你说是吗?” 第28章   沈棠怔了怔, 颤着嗓音道:“是,臣女不知这是圣上栽下的白桦树, 只瞧见这吸……这鸟在啄树, 臣女方才上前驱赶——对,臣女就是在驱赶它!”   明眼人一瞧,便知陆云昭是有心替沈棠开脱,温宪公主冷笑不已, “越说越混账, 本宫方才明明看到你是对着白桦树泄愤, 想必是对父皇有什么不满……”   沈棠当下重重将头一磕, “臣女绝无此意!父亲曾教导臣女,说当今圣上自继位以来, 勤以莅政,禁止滥刑、轻徭薄赋,救民水火,是个好皇帝!这样的好皇帝,臣女内心钦佩不已, 又怎敢僭越犯上!”   温宪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想辩驳, 却找不出一丝错处, 最后只得将目光投向此地唯一一个能做主的人。   “罢了。”却听昭帝漫不经心道,“走罢。”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又有陆云昭求情,昭帝不欲追究。   眼角余光处, 一双明黄色的靴子从面前迈过, 随之而去的是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 再是一双双黑色皂靴, 一把把佩在腰间的长刀。   浩浩荡荡,皆直奔九华殿而去。   沈棠微微松了口气,浑身酸软的跌坐在地上。   这深宫之中,真是步步惊心,今日她侥幸逃过一劫,下一回呢?   她兀自咬着唇,忽然眼前多了一双黑底金边的靴子。   沈棠心下一怔,抬起头来,风吹起他身上的紫色衣袍,飒然浮动,在淡淡的云霞下显得雍容清贵。   她小声道,“陆大人,方才多谢您解围。”   陆云昭立在她面前,缓缓说道:“宫里比战场更加险恶,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便万劫不复。沈姑娘,你还年轻,不明白其中的厉害。”   沈棠自然知晓陆云昭的意思,然而她今日进得东宫,却也是身不由己。   郑重的向他行了个大礼,沈棠道:“多谢陆大人提点。”   陆云昭微微颔首,随后探出手来,略略朝她递近了一些,“上回在得月楼,在下便想将这块玉佩还给沈姑娘了。”   沈棠怔了怔,摇摇头道:“大人收下罢。您救我多次,这……是我的谢礼。”   陆云昭叹了口气道:“玉佩是私人之物,姑娘赠与我,于理不合。”   沈棠低头看着他手中的暖玉。   其实不需要他说,她也知道陆云昭说的在理。   可只要一想到陆云昭挡在她身前的画面,又想起前世她听到他病逝的消息,她便不能将这玉佩收回。   沈棠重又抬起头来,一时心乱如麻,脸上却不显露半点,只对着陆云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陆云昭愣了愣,便觉手中一空。   沈棠飞快的收回手,将玉佩下面的穗子扯去,随后柔软的指尖蜻蜓点水般不小心划过他的指尖,带起一股酥麻。   陆云昭右手一颤,玉佩险些滑落,情急之下,他忙收拢手指,却一不小心将沈棠的手握在了掌心。   男人的大手,包裹着女子柔若无骨的小手。   “抱歉!”陆云昭飞快的松开了她的手,耳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红。   沈棠也是脸颊发烫,退后几步,垂眸道:“没关系的。”   初夏的微风卷成一团火云,拂在陆云昭脸颊,火烧火燎。   不知过了多久,沈棠打破沉默,“大人是不是时常有心头烦懑的感觉?”   陆云昭怔了怔,她怎么知晓?   沈棠低声道:“这块暖玉是宫中女医赠送,佩戴在身上有解烦懑、润心肺的功效。我现在将穗子解掉,玉佩上也没有我的名字,更没有任何雕镂花纹,即便旁人看到,也抓不出任何把柄,大人尽可以安心佩戴。”   她抬起眼睫,仔仔细细打量陆云昭,见他面色清润,一丝病迹都无,应当此刻还未病发,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触及到她的目光,陆云昭飞快的避开视线,只留一侧通红的耳朵对着她,“别这样盯着一个男子,很失礼。”   沈棠闻言一愣,她张了张唇,刚要解释。   “我还有公事,先走了。”陆云昭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与其说是有事离开,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沈棠望着他的背影,用力咬着唇,脸也蓦地红了。   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陆云昭,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直至背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女声,沈棠方才回过神来。   “沈棠,你好大的胆子。”   一转眸,便见温宪公主一脸愠色站在不远处,“光天化日,你竟敢勾引宫中禁军!”   沈棠不知温宪在后头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她敛下眸,心下一片冷意。   她对温宪的恨意,不比对傅明珠少。   温宪公主宋娆,是安贵妃唯一的女儿。   宣平侯府傅家与安贵妃,都是害得忠勇伯府倾覆的元凶。   这位温宪公主,前世便对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陆云昭情根深种,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即便她闹到了圣上跟前,定国公府还是拒绝了这门婚事。   沈棠抬起眸,不冷不热道:“温宪公主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怎得说话如市井泼妇一般难听。您自个都说光天化日下,有您和一众宫人盯着,臣女话都不敢跟陆大人多说一句,哪里还有胆子勾引他?”   “放肆!你还敢顶嘴!”温宪的手扬了起来,“本宫亲眼看你把什么东西塞到他手中,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敢……”   温宪公主宋娆和傅明珠关系交好,前世沈棠也没有少受她磋磨,如今自然不肯白白受她一巴掌,立时攥住对方的手,“公主,若臣女真的做错事,您可以告到皇后娘娘那去,但无缘无故,恕臣女不能受教!”   方才踢白桦树一事,温宪没能拿捏住沈棠,如今更是没有任何理由惩戒她。   “好,很好,一个小小的忠勇伯府嫡女,竟敢处处顶撞本宫,你这是把东宫当成你们忠勇伯府,把自己当成主子了?”温宪已是怒极,口无遮拦道,“别以为本宫不知你存的什么心思,一边借着侍疾想接近皇兄,一边又想勾引宫中禁军!你这是想两头都不落空啊?本宫偏不让你如愿,本宫今儿个就要让你知晓自己的身份——去!把整个九华殿都打扫一遍!若有丁点不干净,仔细扒了你的皮!”   话音刚落,一道微凉的男声自两人身后响起。   “孤竟不知,九华殿竟成了温宪公主的毓秀殿。”   温宪悚然一惊,猛地甩开沈棠的手,转过身望去。   宋凝站在九华殿门前,着一身玄黑暗纹云锦常服,衣摆下绣着盘金丝蟒纹,此刻风卷而来,衣袂翻飞,暗纹波光涌动,远远望去,仿佛置身于一片层峦迭起的云海波涛中。   与他一道出来的,还有同样沉着脸色的昭帝。   温宪神色慌张地垂下头,“父皇,皇兄,温宪不是这个意思。”   她自幼就怕这位皇兄,比起父皇还要怕,尤其是当他冷着脸的时候,总让她心里怵得慌。   被温宪突然这么一甩,沈棠身形不稳,直接摔倒在地,纤细的双手支撑在地,瞬间被磨破了皮,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沈棠咬着唇站起来,与温宪一道屈膝见礼。   宋凝余光扫见忍着痛半跪着的沈棠,声音越发冷淡,“温宪,你可知错了?”   温宪愣住了,皇兄不是还没问话吗?怎么就让她知错?   她堂堂一国公主,便是打了沈棠又如何,更何况她还没打到,皇兄要她知什么错?   温宪一张俏脸涨的通红,望向宋凝身后的昭帝,“父皇……”   却见昭帝半分插手的意思也无,温宪只得嗫喏道:“是她在东宫不知检点,竟勾引宫中禁军……皇兄,我……”   温宪眼见皇兄的脸愈发阴沉,声音越说越低,心中也愈发委屈。   宋凝笑了一下,转眸对昭帝道:“父皇,您方才也看见了,姑娘家戾气太重了,是需要修身养性的。”   昭帝紧紧蹙着眉,心中对这个女儿也颇为失望。   身为皇家公主,竟然为了个男人在此争风吃醋,说出的话也是不成体统。   若是传出去,丢的是皇家的颜面。   “温宪,你素来骄横无礼,朕平日里不罚你,是想着你母妃能好好约束你。”昭帝冷声道,“可如今看来,只能由朕亲自管束了。刘瑾,温宪公主恣其跋扈,禁足宫门一月,即刻送她回毓秀殿。”   昭帝话音一落,大太监刘瑾便让身后的内侍宫女上前“请”温宪公主回宫。   温宪被吓懵了,她想不明白,怎得事情就变成了这样,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   一抬眸,便见到宋凝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东宫侍卫,原本想求饶的话戛然而止。   由父皇亲自发落,总比落到宋凝手中的好。   沈棠也是吓得血色全无,她与温宪公主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便是被皇上和宋凝听到了,想着最多也是口上训斥一顿。   连温宪公主都被罚的这么重,那她呢?   沈棠屏气凝神,原就受了伤的手抖得如筛糠一般。   宋凝转了一下手里的玉扳指,冷声对沈棠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你惹出来的事还不够多吗?裴琰,带她下去!”   裴琰一瞧宋凝的脸色,便知道殿下怕是舍不得这位沈姑娘了。   别看平日里他对沈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可到底和对待他们的态度是有差别的。   什么?你说有什么差别?裴琰说不上来,但就是知道不同。   都认为殿下是因着皇后娘娘的懿旨,不得不让沈姑娘进了东宫侍疾,裴琰心中可不这么认为。   殿下是什么性子,便是连圣上都拗不过他。   裴琰可是亲眼瞧见,御花园里那位妄图勾引殿下的宫女,是如何被发落的!   皇后娘娘的懿旨又如何?大不了人到了东宫,殿下晾着便是。   见沈棠还愣怔在原地,裴琰“唉哟”一声,“沈姑娘这手是怎么了?莫不是这段时日辛苦侍疾,落下了病根子?快,快跟奴才下去抹药,否则皇后娘娘怪罪下来,说是东宫故意磋磨沈姑娘,于殿下名声不利啊!”   沈棠悄悄抬眼看了眼昭帝,却见他似笑非笑的盯着宋凝,也不出声阻止。   她飞快福了福身,跟着裴琰悄悄退回了偏殿。   作者有话说:   宋凝:……孤不是傻逼,孤还是心疼棠棠的 第29章   沈棠一路跟着裴琰, 随后回了自己在偏殿居住的屋子。   关起门,她伸出手, 看着自己的伤口, 鲜红的血直往外流,破皮处还沾了一些细碎的小石子。   她蹙着眉,将一双手浸在铜洗中洗净,随后忍着痛将小石子一颗颗的挑出来。   正要涂抹裴琰给的药膏, 便听外头隐隐传来脚步声, 听着音儿像是从九华殿那头来。   “沈姑娘。”一道暗影停在沈棠的屋门口, 裴琰的声音低低传来。   沈棠从木椅上起身, 往门前挪了几步,“裴公公有何吩咐?”   “老奴是来给您送药的。”   沈棠看了眼手中的药瓶, 迟疑打开门,“裴公公,您方才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裴琰赔着笑脸,将眼前的一只羊脂玉药瓶递到沈棠面前,“奴才一时心急, 拿错了药。”   沈棠抬手接过, 福了福身, “有劳公公走这一趟了。”   “姑娘客气了, 这药是殿下吩咐送来的。”裴琰嘱咐道,“沈姑娘切莫忘记, 定要早晚各抹一次,对外伤非常管用。”   沈棠点了点头, 但比起手上的伤, 她更关心另一件事, “裴公公, 如今我的手受了伤,恐怕不能侍奉殿下左右,可否回忠勇伯府?”   这问题着实问住了裴琰,半晌,他才轻咳一声,“侍疾一事,本是皇后娘娘下得懿旨,老奴说了可不算。”   沈棠原本也只抱着问一问的态度,闻言只得道:“那裴公公可否替我去和殿下说一声,这几日我便暂时不去九华殿了,免得粗手笨脚,平白惹得他不快。”   裴琰眼皮子一跳,干笑道:“……这事儿,奴才也说了不算。”   见沈棠又欲言,裴琰猛地一拍脑袋,“唉哟,奴才突然想起,手头有许多未完成的事儿,便先行告退了。”   还未等沈棠回过神来,裴琰已经脚底一抹油,消失的无影无踪。   沈棠叹了一口气,拔开羊脂玉瓶的木塞。   一股药香扑鼻而来,她愣怔片刻,这个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前世,绿芜被傅明珠冤枉偷窃,用戒尺抽打,躺在陶然居整整一月。   若不是大姐姐沈澜偷偷送来了膏药,绿芜那条命,怕是捡不回来的。   为何大姐姐送来的药膏,和裴琰送来的一模一样?   她沉默片刻,将羊脂玉瓶搁到一旁。随后,又歪头瞥了眼桌子上玉光莹莹的药瓶,那是裴琰一开始给她的。   沈棠走过去,将其打开涂在伤处,冰冰凉凉的药膏一抹开,便感到一阵清凉,片刻之后,那钻心的疼痛褪去不少。   抹完药,沈棠倚在美人榻上,懒懒的打了个哈欠,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得想想法子,怎么才能尽快回忠勇伯府。   越想越是愁容,沈棠幽幽叹了口气,渐渐阖上眼,沉沉的睡去。   另一头,裴琰说不动沈棠,总不能硬逼着她去九华殿侍疾,这差事难做,左右不是人,他胆战心惊的将消息递回去,果然瞧见殿下沉了脸。   裴琰心头叫苦,要说这沈姑娘也真是不识趣,殿下见她手受了伤,特意命他送了上好的金疮药去,她倒好,不但不领情,反而还再三推脱。   要知道,这药膏可是皇家贡品,整个宫里头,也只有圣上和太子殿下的九华殿才有。   虽然宋凝未说什么,可接连几日,裴琰仿佛又回到了沈姑娘还未进东宫侍疾前的艰难处境。   不是嫌他送来的茶烫嘴,就是嫌他说话的声音太尖,左看他不顺眼,右也看他不顺眼,长久下去不是办法。   东宫内侍不同于其他人,一身荣宠全系于主子,思来想去,裴琰又找上了沈棠,暗示一番道:“沈姑娘的手应当也好的差不多了罢,殿下那边……”   沈棠笑而不语,将未结痂的一双柔夷伸到裴琰面前,“裴公公,不是我不想去,你看我这手是怎么了?若是不好好养着,落下了病根子,旁人还以为东宫故意磋磨我,于殿下名声不利呢。”   得,裴琰觉着,自个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沈棠又熬了几日,闲时是有了,但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瞟向大门口。   生怕裴琰推门而入,大喊一声:“沈姑娘,殿下命你去九华殿,走罢!”   肩膀忽然被人一拍,沈棠惊得差点摔落手中的茶盏,忙站起来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长宁奇怪的看着她,“棠姐姐,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让你瞧那边!”   长宁在寿康宫深居简出,前几日才得知沈棠进了东宫,便日日往这儿跑。   沈棠顺着她的指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甬道上。   只见前方行过一行羽林军,个个身姿挺拔,面容清隽,一身紫色禁军服,腰间别着长刀,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势凌人。   其中一名年轻男子若有所觉,一抬头,便撞见沈棠遥遥望着他。   他脚步一停,对着沈棠微微一笑。   霎时,回廊前站着的几名宫女个个脸色涨得通红。   “他方才是在对我笑吗?”   “你说哪个,走最后面的那个吗?”一名圆脸宫女红着脸道,“他长得好像我邻家陈阿兄。”   “得了吧。”另一名尖脸宫女嗤笑一声,“你陈阿兄是什么身份,羽林郎君又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敢拿他和羽林儿郎比?”   圆脸宫女瞪向她,“你怎么说话呢?”   “我又没说错。”尖脸宫女道,“你以为皇宫里的禁军都是普通人呀?这宫墙之内的羽林军,都是最高阶的御前侍卫,哪一个不是出身名门的公侯世家?”   “那也不见得!”圆脸宫女嘟囔道,“我可是听说,新进来的羽林卫中,有一个是从守城小吏擢升上来的,难不成他也出身公侯世家?”   “他倒不是出身公侯世家,奈何人家娶得可是忠勇伯府二房的嫡长女,你那陈阿兄若是也能娶得公侯世家的嫡女,说不定也能进得宫来成为羽林郎君呢!”   “就你嘴皮子厉害,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圆脸侍女啐了她一口,伸手就要去扯她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身后,沈棠望着羽林卫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羽林军中,宫女口中靠着忠勇伯府的二房嫡女上位的人,不正是江弦么。   江弦行至禁卫所时,与同僚小憩片刻,几人闲聊着,话题便开始转到他身上。   “诶,江弦,方才你对谁笑呢?”一名禁军勾着江弦的肩膀,挤眉弄眼道。   “你一直盯着前头看,怎么知道江弦对人笑了?”另一名同僚笑道,“莫非你也一样,在看那些宫女?”   “去去,少在那编排我。”禁军忙道,“江弦看的可不是那群宫女,我方才分明瞧见了,他是对着宫女后头,那个漂亮的姑娘笑呢,看她的穿着,应当是哪家的贵女,江弦,你说对不对?”   江弦被他们挤在中间,面色尴尬,“你们就不要调侃我了,那是内子的二妹,忠勇伯府的二姑娘……”   “哦——原来是你那位妻妹啊!”禁军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前有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既然是妻妹……那更耐人寻味了!”   正哄堂大笑,一道冷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在说什么?”   屋子里的调笑声戛然而止,包括江弦在内,所有人都急忙站起来,“陆大人……”   陆云昭行至江弦面前,面容肃冷的望着眼前这个刚进禁卫所不久的男子,“你们在说什么?”   江弦垂下头去。   见他不语,他目光缓缓投向其余人,语气加重,“把你们方才说的话,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那名率先调侃江弦的禁军讪笑道:“陆大人,我们方才是开玩笑的,哈哈哈!你就当我们放了个屁,不要与我们一般计较!”   不得不说这人人缘不错,他一笑,其他人也跟着大声笑起来,众人似想将这件事当个玩笑一般揭过去。   “闭嘴!”陆云昭冷声道。   笑声倏然一止,众人都小心翼翼打量陆云昭的神色。   “妄议他人,恶意诋毁女子名声,所有人抄写宫中条例一百遍。”陆云昭负手而立,冷声道,“戌时前不交给我,都不要用晚膳了。”   “啊?不是吧!”   “陆大人饶命啊……”   “不要啊!陆大人,我方才可什么也没说!”   禁卫所内哀鸿一片,但陆云昭却不为所动。若是真将此事轻轻揭过,难免让他们心存侥幸,日后真会因为口无遮拦而惹出是非。   禁卫所里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很快便传进有心人的耳中。   檀云悄无声息的回到毓秀殿,“公主,奴婢方才跑了禁卫所一趟,打探到一道消息。”   “哐当”!   缠绕赤金绞丝九转玲珑镯的手腕向右一扫,名贵的白釉青竹案琉璃瓶从案上扫落,几年才出一套珍品的江南贡物,顷刻之间碎成一地废渣。   寝殿内一片寂静,便是连烛火的噼啪声响都微弱几分,昏暗之中,唯有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   “说!”   “忠勇伯府的那位沈姑娘,与禁卫所一名禁军有些瓜葛,听说……”   檀云将禁卫所里的事情描述一番,然后道,“奴婢还查探到,他之所以快速从城门小吏擢升为禁军,是因为年初时,在荷花池救下忠勇伯府的二房姑娘沈澜……”   “沈澜……江弦?”温宪冷笑不已,“好你个沈棠,本宫会让你知晓,得罪本宫是什么样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宝们,以后每日23点更新! 第30章   这日沈棠与长宁分别没多久, 转眼便被她身旁的一名小宫婢喊住。   “沈姑娘,郡主为了您, 与人在明月湖起了冲突, 您快去看看罢!”   沈棠闻言一愣,“你说什么?”   “郡主为了您,与人在望月亭起了冲突。”小宫婢只得重复一遍,犹豫一下, 又补了一句, “您快和我一道去罢!”   沈棠心下一个咯噔, 点了点头, 沿着抄手游廊,跟在那小宫婢后头。   花林小径逶迤曲弯, 落英缤纷,无一不精致华贵,她却无心观赏。   这一路走来,愈是靠近明月湖,她愈是心绪不宁, 总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又行数百步, 眼前视线倏然开朗, 碧绿的湖泊跃入眼帘。   夏阳和煦, 明月湖柳荫遮岸,湖面如水镜波光粼粼, 望月亭好似一块巨大的翡翠嵌在湖中央。   清风盈盈,却见亭中空无一人。   沈棠细眉微蹙, 终于觉着有什么不对劲了。   长宁上回与傅明珠一同跌进湖中后, 便对这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别说站在亭中央, 便是让她稍稍靠近一些,她都会心悸不已。   这样的长宁,怎么可能在望月亭与人发生冲突?   怕不是谁刻意制造出来的陷阱,目的只为引她到此处。   沈棠转过身,本该在她身后的小宫婢也突然不见了。   她霎时心惊肉跳,目光流转,便看到高大挺拔的杨柳树后,一片裙角曳出,若隐若现。   温宪早已隐于树后,见沈棠拔步要走,立即转出来,伸手拦住她,“沈棠,你给本宫站住!”   沈棠吃了一惊,“温宪公主,你不是被圣上禁足了吗?”   提及此事,温宪的怒火再此被点燃,“沈棠,你不在九华殿侍疾,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哦──本宫知道了,莫不是你在此偷偷约会情郎!”   沈棠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公主把我引到这儿,不会只想空口无凭的说几句污蔑话罢?”   温宪凑近一步,挑眉道:“没错,本宫今日把你引到这儿,自然不止是为了占几句口头便宜,而是……”   她话音未落,同样隐于树后的檀云悄无声息地靠近沈棠。   沈棠与温宪站的位置离湖畔都极近,檀云只要伸出手,趁她不备用力一推,沈棠便会立即跌落明月湖。   温宪眼中满是即将得逞的快意,然而唇角的笑意还未散去,便见眼前一晃,沈棠已经猝然偏过身子。   檀云的手没有落到沈棠的背上,而是——   温宪脸上的快意一扫而空,一时避让不及,一头栽进了明月湖。   她显然不会泅水,随着水面沉浮,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救命……救命……”   檀云呆怔住,片刻后眼中现出恐惧,“公主!公主莫慌,奴婢这就来救您!”   沈棠淡然站在湖畔,眼瞧着温宪这娇滴滴的公主在湖中不断沉浮,拼命扑腾,又眼睁睁瞧着檀云挽起衣袖,正准备跳进去救人……   她当机立断,捡起散落在地的石砖,对着檀云的后脑勺就拍了过去。   檀云一声惨叫,仰头倒下。   沈棠对自己的力道把握还是有数的,知道这一下顶多让檀云昏迷片刻,不过这也足够了。   她将石砖扔在地上,随后换上一副紧张的神色,大声喊道:“来人啊!公主落水了!快来人呐!”   果然,几乎是立刻,一名男子从远处匆匆赶来。   沈棠心中一紧,跑到大树后迅速躲起来。   晚风渐渐刮起,乌云聚拢,沈棠遥遥望着出现在湖畔的男子,目光极度冰冷。   “江弦……当初你就是这般,毁了我大姐姐的清白罢。”   江弦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跳进了湖中。   他用力把昏迷不醒的温宪往岸边拖,隐约地,便听身后有一道女子的声音大声呼唤,“公主落水了!快来人呐!”   后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个内侍宫女朝沈棠跑来,如同蛛网上爬向她的蜘蛛。   不够,这些人远远不够。   他们都是宫中的内侍宫女,未必能站在自己这一头。   忽然一道身影跃入沈棠眼中,她双眼一亮,用尽浑身力气喊道:“陆大人,快救命!公主溺水了!”   沈棠跌跌撞撞奔向他。   陆云昭扶稳踉跄而来的沈棠,一脸凝重的问道:“沈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公主醒了!”一道尖细的声音打断二人。   人群混乱中,陆云昭与沈棠同时转眸,便见江弦跪坐在地上,他的身旁,是浑身上下都湿透的温宪公主。   温宪吐出几口水,睁开了眼睛。   “你是何人?本宫怎么在这儿?等等……”温宪眼神迷茫,却又忽然之间想通了什么,猛然去寻沈棠的身影。   惴惴不安的人群中,她与陆云昭比肩而立,一股无名业火瞬间席卷温宪的理智。   “是你!”温宪又惊又怒,指尖指向沈棠,“是你!是你把我推下去的!沈棠!”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可怜的蜘蛛,明明精心制作了一张蛛网,只等着沈棠入内,却反将束缚住。   “是忠勇伯府的嫡女推我进明月湖,是她做的!”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温宪先发制人,当即向沈棠发难,厉声喊道,“来人啊!她竟敢谋害本宫!把她拿下!”   陆云昭皱皱眉,朝沈棠看去。   沈棠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这么做,面上闪现一抹错愕,冷静道:“陆大人明察,我从未有过谋害公主的心。方才是长宁郡主的侍女与我说,郡主在明月湖与人发生争执,我这才立刻赶过来。不曾想,在湖畔未见长宁,却遇到温宪公主。我还未与公主多说几句,她的贴身侍女檀云便突然发难,将公主推进湖中。我欲呼救,却被檀云制止,情急之下才用石砖将她拍晕过去。”   “不信的话,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若不是我大声呼救,江大人又怎会第一时间赶来?”   众人这才注意到昏迷不醒的檀云,立刻上前查看,见她后脑勺处果然有被重物砸伤的肿包。”   “你……你竟敢……”温宪死死瞪着沈棠,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陆云昭的目光落在江弦身上,冷厉道:“江弦,究竟是怎么回事?”   禁卫所离明月湖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若是未听到动静,江弦不会无缘无故赶来。   江弦被众人围在中间,缓缓抬起头来,清隽的脸上挂着一丝迟疑,“是、我是听到呼救声,才赶来的。”   “陆大人,您瞧,连江大人都这么说,我没有撒谎。”   温宪那口气终于顺下去,怒声道:“谁不知道江弦是你姐夫,当然帮着你说话!说不准,他是你喊来的帮凶!”   沈棠面色一沉,冷声道:“公主这话就伤臣女的心了。暂且勿论檀云发难的动机。您落水,檀云晕厥,若臣女和江弦合谋害公主,何必要大声呼救多此一举?陆大人,您方才也瞧见了,我是如何呼向您求救的。”   陆云昭看着温宪的目光立有不同。   温宪气的浑身颤抖,“明明是你、明明是你将本宫推下去的,你……”   一双金边黑底的靴子行至温宪公主面前,两人四目相对,陆云昭蹙眉道:“公主,您与沈姑娘各执一词,她已经向微臣做出解释,且合情合理,您呢?你对她害您的动机作何解释?”   “只是无论你们说什么,微臣只要派人细查一番,想必不难知晓其中的真相。”   陆云昭的一番话,似一盆冷水当头浇灌而下。   陷害沈棠一事,温宪原就是临时起意,聪慧如陆云昭,只要抓住一丝破绽,事情很快便会水落石出。   温宪原本就在禁足,再查下去,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只凭言语,二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况且,事实就是檀云将她推进湖中的。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双耳朵听着,温宪只得深吸一口气,打落牙齿和血吞,“当时本宫不慎滑入湖中,檀云是想抓住本宫,沈姑娘怕是看错了,认为是她将本宫推下去……”   沈棠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臣女一时失察,还请公主大人大量,不予臣女计较。”   陆云昭瞥了一眼沈棠,他此时心中一片雪亮,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猜测的七七八八。   这一场闹剧,便这样散场。   回九华殿的路上,沈棠想着温宪临走前看她的目光,心情越发沉重。   大声呼救的时候跑的急,沈棠此刻方才惊觉崴了脚,一瘸一拐的往前走。   路上无人,沈棠提起裙角,皱眉想:若不是到东宫侍疾,也不会遇到这些麻烦事,真是飞来横祸。   “沈姑娘。”   一个男人的声音倏然从她对面传来。   沈棠脚步一顿,缓缓抬头。   眼前是一只瓷白药瓶。   疑惑的目光顺着药瓶,滑向持着药瓶的那只手,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清隽的脸上,几乎能看见脸上细小的绒毛,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透着说不出的温暖。   沈棠有些讶异,“陆大人?” 第31章   陆云昭头偏向一侧, 只以一侧染了绯色的耳垂面对她,他距离沈棠几步之遥, 既不会过于失礼, 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沈姑娘,给你。”   沈棠迟疑了一下,抬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瓶。   陆云昭似松了口气,道:“这药对扭伤非常有用, 涂抹的时候揉捏片刻, 效果会更好。”   沈棠怔了怔, 她以为没有人会在意她是否受伤, 其实便是连她自己,都是等人群散去后, 才惊觉脚踝处的疼痛。   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沈棠垂眸道:“多谢陆大人。”   天空薄暮轻垂,似有流云涌动。   陆云昭有些窘迫,半晌才轻咳一声,“你……你把裙子放下来。”   沈棠这才想起, 先前为了验看自己的伤势, 她将锦袜褪至脚踝处, 裙角提起时, 一小截莹白细腻便展露在他眼前。   慌忙遮住那抹莹白,沈棠蓦地红了脸, 轻轻道:“好了,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陆云昭迟疑片刻, 这才回过身来, 他着实有些脸薄, 方才只是无意瞥见那一小截莹白, 竟闹红了脸。   明明是狼狈又无措的模样,偏自己还恍然不觉,以一副凛然的模样,肃声道:“檀云后脑勺的伤,是沈姑娘所为罢?”   沈棠知晓,她匆忙行事,破绽太多,也许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陆云昭,当下也不辩驳,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   “今日之事十分凶险,你可知一不小心就会深陷险境,得了谋害公主的罪名,便是连皇后娘娘都救不了你?”   沈棠轻声道:“我知道,但那种情况下,我只会落得两种下场。一,我被檀云推进湖中,江弦赶到,届时我便会和大姐姐一样失了清白,不得不下嫁于他。二,公主落入湖中,檀云救她上来,主仆二人立即反咬一口,那便是陆大人口中的大罪。思来想去,又权衡利弊,我选择了二,虽然凶险,但我心中亦有对策,檀云万万不能救公主上来,因而我将她拍晕,再先发制人,大声呼救,届时公主便是想反咬我一口,也站不住脚跟。”   陆云昭怔了怔,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她竟能想的如此周到,且用了最得益于自己的方式化险为夷。   他心中既敬且佩,又想起她当时绝望无助,朝自己跌跌撞撞跑来的模样,陆云昭心中一软,语气也缓了下来,“你应该庆幸,公主只带了檀云一人,若还有人埋伏在暗处,你当如何是好?”   沈棠忽然抬头望着他,“陆大人不是及时赶来了么?”   陆云昭闻言一愣。   明明她面色如常的说着最寻常不过的话,也没有露出不该露的地儿,他却又想避开她的视线。   “陆大人……”沈棠凑近一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可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伸出一只手,似要探一探他额头的温度。   陆云昭急忙倒退一步。   “抱歉。”惊觉到自己的举止有些不得体,沈棠忙收回了手,脸上火辣辣的燃烧,“我是怕……”   陆云昭的病症,始终是她心头萦绕不去的一个执念。   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陆云昭的眼里闪过丝丝波澜,低声道:“下次注意些,尽可能远离温宪公主,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你要与男子保持距离,你母亲难道没有教过你男女之大妨。”   沈棠怔了怔,低声说道:“我母亲,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陆云昭闻言一愣,“抱歉,我不知道……”   正斟酌着如何安慰,便看见沈棠望着他,“但是这一世,我有爱我的父兄,还有陆大人,你们都安然无恙,已经足矣。”   “沈姑娘,话不能乱说。”陆云昭的脸颊瞬间滚烫。   但见沈棠不但未收敛分毫,而是一双潋滟杏眸圆睁,如水清澈的盯着他瞧,陆云昭愈发手足无措。   “禁卫所还有事,我、我先走了。”   与其说是借故离开,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他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直至他远去,沈棠一直站在原地没动,错愕的盯着他的背影。   半晌,她才恍然。   陆云昭该不是误会,她那番话是在向他表面心意罢?   ……   温宪公主在明月湖落水一事,很快在宫中传的风言风语。   先是在宫女内侍中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从明月湖救温宪公主起来的,是禁卫所一名羽林郎君。   羽林郎君皆出身公侯勋贵之家,若是真有其事,虽然颇为香艳,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只是后来又有传言,说那位羽林郎君不但出身不高,家中还有了妻室。   堂堂一国公主,如何能去做妾?   正在众人感叹之时,又有人道,其实温宪公主与那名羽林郎君早有首尾,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与家世,才谋划了这一出落水计,为的便是令安贵妃同意这门婚事。   谣言越传越烈,纵使钟粹宫以雷霆之势遏制,也止不住其声势喧嚣,恣意横行。   “哐当”!   挂着赤金环珠玉镯的手腕骤然一扫,前几日方才搁上去的菱花柳叶玉壶春瓶顷刻间掉落在地,又是一地粉碎。   檀云放缓呼吸,脑子里原就绷紧的神经轻轻一跳。   “好!好!好!好你个沈棠!”温宪公主气得脸色发青,又摔了一只金镶边玉瓶,“她算什么东西!区区忠勇伯府的嫡女,竟敢、竟敢如此算计本宫!”   毓秀殿内金碧辉煌,尤其是一人高的多宝格上,置满各类金银玉翠、奇珍异宝,如今全被温宪毫不留情的扫到地上。   安贵妃一进门就撞见这一幕,几片碎渣还蹦跶到了她脚边,吓得随侍的大宫女凝霜立刻挡在她身前,惊恐道:“温宪公主,娘娘来了!”   温宪一见安贵妃,立刻扑到她怀中,大声哭道:“母妃,您可要为儿臣做主啊!外头所有人都在传,说是儿臣与禁卫所的江弦有首尾,您叫儿臣怎么活——”   “你给我闭嘴!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安贵妃推开她,走到主位坐下,“本宫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孽障!”   惹谁不行,偏偏要去和沈氏女争风吃醋。太后寿宴一事,便是连安贵妃自己都吃了暗亏,更何况是她?   就温宪和傅明珠两个人的脑子,加起来恐怕都不及沈氏女一人。   一个两个的,都是让她不省心的蠢货。   “母妃——”被安贵妃怒斥,温宪公主仍是不依不饶,哭闹不已,“现下如何是好?总不能、总不能真的让儿臣去嫁给那江弦罢?他是什么东西?靠着忠勇伯府,才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守门小吏擢升为羽林军,便是替儿臣提鞋都不配!儿臣才不要去做他的妾!儿臣心悦的是定国公府的陆云昭!”   安贵妃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怒声斥道:“你现在知道害怕了?你做下那些蠢事的时候,怎么不好好想想后果?”   温宪和傅明珠一样,做事全凭一股冲动。   上一回是傅明珠推沈棠进太液池,幸好由安贵妃及时善后,才没有惹出风波来。   这一回,温宪却没有傅明珠那般好运。   安贵妃得知温宪在明月湖落水,立即唤了檀云过来,细问事情始末后,不由又惊又怒。   只是还未等她出手善后,谣言已经如同插了翅膀一般,怎么止都止不住。   “母妃若是不想帮忙,儿臣便求到父皇那儿,父皇素来疼爱儿臣,想必不会眼睁睁瞧着儿臣去做妾……”见安贵妃不但不安慰,反而不停的数落自己,温宪猛地站起来,赌气道。   她怎知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   若不是沈棠先勾引陆云昭,温宪也不会出手教训她。   只要一想到她与陆云昭站在白桦树下的画面,温宪心下就酸的冒泡。   檀云递了禁卫所的消息来,温宪立刻心生一计,想着将讨厌的沈棠与江弦绑在一起,就无人能同自己抢陆云昭了。   谁料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最终和江弦绑在一起的,反倒成了她。   安贵妃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这个女儿羊质虎皮,虚有其表,偏偏脾性大的很。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生出这样一个没脑子的蠢货!偏偏她还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能不管她。   安贵妃烦躁的挥了挥手,檀云和凝霜立刻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她压低了声音警告温宪,“这段时日,你给本宫消停点,好好待在毓秀殿闭门思过,不要再惹事,更不要去寻沈氏女的不是。”   “可是……母妃,儿臣与江弦一事……”温宪抽噎道。   被她哭的头疼,安贵妃捏了捏眉心,哀叹一声,“你的事情,母妃会为你摆平,保证不让你嫁给江弦。”   温宪抬头,“怎么摆平?”   安贵妃眉头一挑,斜眼看她,“人活着,你不得不嫁,若是人死了呢?”   温宪闻言一愣,随后脸色大变:”母、母妃……您是说……”   安贵妃嗤笑一声,轻轻抚摸手上涂抹地艳红的玳瑁。   江弦此人,留不得。   她不能冒这个险,只要温宪有一丝嫁给他的可能,她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第32章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有人辗转反侧, 有人忧思难眠,也有人静待时机。   太子宋凝同样还未就寝, 九华殿内灯火通明。   “纪大人, 您可来了,殿下等您很久了!快,这边请!”   纪瞻一脸疑惑的踏进九华殿书斋。   “裴公公这是怎么了?”他睨了眼裴琰,有些好奇的问, “平日可不见你对我这样热情。”   东宫内侍如同这九华殿的一砖一瓦, 皆属于太子殿下。   尤其是裴琰这样贴身随侍宋凝左右的内侍, 深知自己一身荣宠皆来自于主子, 故而他从不亲近外臣。   突然之间一反常态,对他如此热情, 实让纪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裴琰抽了抽嘴角:沈姑娘今儿个又崴了脚,这侍疾一事落到他一人头上,宋凝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瞧。   见他欲言又止,纪瞻更觉好奇。   宋凝仍埋首于奏折中,闻言头也不抬的将手里的奏折丢过去, “看看这个。”   纪瞻抬手接过奏折, 低头一看, 眉头立时皱起:“这是……翰林院弹劾宣平侯傅嵘受贿的奏章……”   “行贿者多方掩饰, 却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孤派人去查过, 幕后之人是寒山寺的住持普慧。”宋凝屈指敲了敲桌案,“不止如此, 暗卫传来消息, 探到兖州知州陈平章与寒山寺的普慧私交甚笃。”   纪瞻何其聪慧, 当即察觉出其中的深意, “所以,衮州军械被盗一事与宣平侯有关……”   “宣平侯从先帝时便是朝中肱股之臣,父皇对他多番容忍,可他都做了什么?”宋凝沉声道,“前两月,他妻弟的原配去世不久,就迅速娶了定国公二房的庶女。上月,翰林院侍读沈居阆弹劾其拉拢新科学子,其心可诛,父皇还当他是言过其实,现在看来……”   他的声音冷冽,犹如千年寒冰,显是动了怒。   纪瞻沉吟片刻,道,“依微臣看来,宣平侯私盗军械一案,不宜轻举妄动,衮州距京城千里之远,若要取证可谓困难重重,不说朝中大员,甚至地方知州也都是他的门生。”   “孤知道,若现在动宣平侯,恐会打扫惊蛇,还是必须静待时机。”宋凝站起身,不小心掀翻了桌上的茶碗,他蹙了蹙眉,冷冷对纪瞻道,“你安排下去,是时候该放普慧自由了。”   纪瞻心中一凛,拱手道:“是!”   纪瞻退下后,宋凝渐渐感觉到一阵凉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茶水打湿的常服,皱眉道:“裴琰!”   裴琰推门而入,见宋凝衣服湿了大片,立刻向外头一招手,李忠连忙躬身小跑着过来,又小跑着离开,不一会儿,托盘中盛着一件玄黑的常服。   裴琰亲自提着衣裳给宋凝换上。   宋凝敞开双手,却忽然眉头一皱,目光落在先前刚换下来的常服上。   裴琰转过身,就见宋凝已将那件常服扯过来,以金银丝线绣着的花纹,金线还是金色,被茶水侵袭的银线赫然成了黑色。   裴琰的脸瞬间煞白,双腿一软险些跪在了地上,“殿,殿下……”   宋凝凝视着发黑的常服,眼神渐冷。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裴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股冷意从脊梁骨一直窜到后背,“奴才立刻去彻查此事,定将谋害殿下的人捉出来!”   在裴琰眼皮子底下毒杀太子,而他竟浑然不觉。   若是殿下真的将那杯茶喝进去……裴琰不敢再想下去。   “你带几个可靠的人去暗查此事,不可对外声张。”宋凝沉声吩咐。   “是!”   裴琰收起常服,刚走到门口,宋凝的声音远远传来。   “还有……她不是要回忠勇伯府吗?如她所愿。”   “……是。”   那幕后黑手已经伸到东宫,沈棠不宜再留在此地。   沈棠收到裴琰的消息,惊了。   这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来了枕头,没想到好事来的这样快。   沈棠对着裴琰行了一礼,道:“有劳裴公公这段时间的照顾,殿下那边……”   她迟疑着要不要去向宋凝辞行,便听裴琰道:“沈姑娘,您拿了殿下的手令,即刻出宫去吧。”   沈棠愣了一下,应了声是。   抱着行囊出了九华殿,沈棠穿林过道,准备去昭宁宫向皇后娘娘辞行。   一路前行,行至温宪公主居住的毓秀殿时,她还特意低下了头,免得被她身旁的宫女瞧见,又惹出什么是非。   却是她多虑了,只见原本红门大敞的毓秀殿,如今宫门紧闭,沈棠暗中松了一口气,心中又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宫里头不比外头,就算温宪被禁足,宫门也没必要紧闭,且门口会留下一两个太监宫女值守。   沈棠停住脚步,正准备走时,忽然听见门内哐当一声巨响。   那种怪异感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沈棠迟疑了半晌,抬手敲了敲。   等了半天,竟无人应门。   “皇后娘娘命我过来探望温宪公主,还请开开门。”沈棠喊道,“可有人在?”   依旧无人应声。   隐隐地,从宫门内传来一丝血腥味,还有女人的呜咽声。   沈棠左顾右盼,偌大的宫门,此刻空无一人。   她咬了咬牙,后退一步,然后用尽浑身力气往门上一撞,虚掩的大门轰然打开,她踉跄几步,然后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只见毓秀殿内,一片狼藉。   金银珠宝,翡翠玉石,绫罗绸缎,一应俱全洒落在地,院中还搁着倒下的桌椅,应当是剧烈缠斗时散落下来。   但正因为这声巨响,沈棠才冲进来,然后见到——   檀云和几名内侍宫女躺在地上人事不省,温宪公主则趴在地上,江弦面目狰狞的骑坐在她身后,一条白绫死死地勒上了她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起。   “江弦!”沈棠厉声喝道。   江弦红着眼抬头,见到沈棠吃了一惊,蓦然松开温宪,站起来道:“二妹妹……”   沈棠后退一步,“江弦,你在做什么?”   见她满是防备的盯着自己,原先迷茫的江弦立即回过神来。   “二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步一步向她逼近,眼睛却不动声色的瞥向外头。   确认沈棠孤身一人进来,江弦眼中闪过一丝凶色,迅速朝她飞扑而去。   “啊!!!” 一声惨叫从他嘴里发出来。   他倒退着回去,右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脖侧,只见一根银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插进了他的脖子中。   沈棠对江弦的恨意比想象中还甚,见对方朝自己冲来,她二话不说就拔下簪子插了过去,若非对方避得及时,这一簪子保准刺向他的心口。   江弦拔下簪子,清隽的脸上布满狰狞。   沈棠缓缓后退,男女之间本就力量悬殊,更何况江弦是习武之人。   她没有胜算。   沈棠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唤:“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刺杀公主!”   江弦人高腿长,没几步便追上沈棠,提着她的领子将她拽进毓秀殿。   他一手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地,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唇。   沈棠拼命挣扎,所幸江弦脖子受了伤,又在毓秀殿和宫人缠斗中受了伤,否则沈棠早已被他掐死。   汩汩鲜血从他身上流出,不过片刻,江弦便有些力竭,沈棠瞧准时机,单手卸下髻上的发簪,又在他肩头用力插了几个窟窿。   江弦吃痛松手,沈棠趁着这个空隙推开他,慌不择路下,一头扎进了大殿。   来不及多思考,她飞快的关门上栓,然后移来桌椅挡在门后。   “砰!砰!砰!”一阵阵砸门声此起彼伏,犹如急促的海浪拍打着海岸。   沈棠衣衫头发皆乱糟糟一片,雪白细腻的脖子上布满青紫的伤痕,整个身子仿佛被劈成了两半。   她忍着疼,死死顶着门栓。   正在撞门的江弦突然停了下来,阴冷的声音传进沈棠耳中。   “二妹妹,开门。”   沈棠顶着门的指尖微颤,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涌,“江弦,你是不是疯了!刺杀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是想我们沈家都给你陪葬吗?”   目光缓缓移动,江弦看着红漆大门,咬牙切齿道:“我疯了?我若是不疯,死的就是我!二妹妹,这一切都要怪你,若不是你搅乱了温宪公主的计划,安贵妃也不会派人来暗杀我,反正都是要死,那我不如拉着你们一起陪葬!”   “怪我?”沈棠咬牙顶着门,气怒攻心,“江弦!是你心思不正,总想着用不正的手段走捷径,这一切全都是你咎由自取!”   “我咎由自取,我咎由自取也要你们一同陪葬!黄泉路上有你们那么多人陪我,我这条贱命也值了!”江弦状若疯狂,嘶声喊道,“沈棠,你最好自己乖乖把门打开,不然等会我撞开了,有你好果子吃!”   原本的砰砰声变成沉闷的咚咚声,江弦似乎拿了什么重物,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门。   大门顶了许久,终于还是顶不住了。   轰得一声,连同背后的桌椅一同被掀开来。   江弦大喜过望,目光落在沈棠身上。   只见沈棠靠在桌案前,见他进来,执起酒壶,迅速淋到案几及梁柱上,随后挥手扫落桌案上的烛台。   轰的一声,大火熊熊燃起,一直从桌案燃至梁柱,瞬间在屋内蔓延开来。   江弦脸色一变,“沈棠,你疯了!”   这一刻,他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向外逃去。 第33章   天上无星无月, 毓秀殿却烧成了一片火海。   宋凝回了寝殿,准备上榻歇息, 常服解到一半, 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裴琰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殿下,那边……毓秀殿走水了。”   顿了顿,他欲言又止, “沈姑娘收拾行囊往昭宁宫方向去了, 算一算时辰, 应当……也在那儿。”   宋凝闻言一愣, 只见毓秀殿方向,道道浓烟直入云霄。   “阿娆, 阿娆!”安贵妃扶着宫人的指尖止不住的颤抖,平日里镇定自若的脸上一片煞白,“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救公主!”   若不是宫人拉着她,她恐怕早已冲入火海。   宫女内侍提着一个个盛满水的木桶, 气喘吁吁的冲进去灭火。   然而火势实在太大, 他们不顾一切的冲进去, 又被迎面而来的热浪逼了回来, 呛了几口,正不知所措时, 陆云昭领着羽林军赶到。   “陆大人,快进去救温宪!”安贵妃冲到陆云昭面前, 指着被火焰烧得通红的大门, 颤着嗓子道, “温宪在里面!”   陆云昭眉头紧蹙, 羽林军急忙用激桶救火,外头的火势很快便被扑灭,然而里头仍是火光冲天。烧至最后,琉璃瓦脊接连坠落,正殿隐隐有崩塌之势。   陆云昭冲进去,便见温宪公主人事不省的躺在地上。   他立刻将她打横抱起,冲出了毓秀殿。   安贵妃见着了无生息的温宪,双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好在陆云昭的一句“公主还活着”,又将她的神识拉回。   “母妃……”温宪勉力睁开眼,目光转向毓秀殿,气若游丝道,“快,快去救沈棠……她为了救我,被困在了里面。”   安贵妃和陆云昭同时面色一变,陆云昭将温宪公主交给安贵妃,头也不回的冲进了火场。   毓秀殿中,沈棠死死捂着唇鼻,鬓发散乱,狼狈不堪,她看着越烧越烈的大火,心里一横,就要冲出去。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琉璃屋脊的一角倏然炸开来,火舌吞噬,殿内的案几脚凳全被炸得飞起来,一股热浪气流朝沈棠袭来。   沈棠整个人被掀翻在地,重重地摔在地上,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她拼命地想唤醒自己的意志,却抵不住脑袋里一片混沌。   一瞬间,她的半边衣裳已经被烤焦。   漫漫大火如一条蜿蜒而来的毒蛇,沈棠如蝶翼般的长睫颤得厉害。   她死死的攥紧拳头,没想到这一辈子,她还是没能活下去。   她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却还是修正不了忠勇伯府的命数。重活一世,她还是落到这样惨死的下场。   是不是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   沈棠一动不动的趴在灼热的地面上,一滴泪从眼角缓缓流淌下,很快被热气熏得不见踪影。   她绝望地阖上眼。   江弦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外面嘈杂声一片,也不知他们何时知晓,她还在里头……   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浓烟不断钻入她的口鼻,沈棠大口大口喘着气,也止不住那股窒息的感觉。   “咳、咳……”沈棠剧烈的咳了起来,眼前已经全是浓烟,呛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低低唤道:“阿父……阿兄……”   仅存的求生意识,让她死死地咬住牙关,艰难地往殿门的方向爬去。   沈棠继续往前爬,一步,又一步,眼看近在咫尺,一道热浪再次袭来,将她轰得远离殿门。   为什么?她求的从来都不多,为什么就这么难……沈棠终于绝望,她垂下手,慢慢地阖上眼。   忽然,前方的滚滚浓烟中出现一道模糊的身影,高大颀长。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用尽全身气力,大声呼唤。   她的嗓子哑的都不像是自个的。   只见那道身影在浓烟中停顿了一瞬,随即就朝她直直地冲过来。   沈棠颤抖着唇,向他伸出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包住她的,很快,她整个人被横抱而起。   沈棠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死里逃生的狂喜还是被熏出来的泪水,她整个人无力地靠在那人坚硬的胸膛上。   意识愈发恍惚,但沈棠还是极力睁大了眼,想看清楚他的样子。   一股若有似无的松木香味萦绕鼻尖,她被他抱着往外走去,他的声音不断钻入耳中。   “别睡,再忍一会。”   沈棠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心脏不停地跳动声,才证明她此刻还活着。   倏然,她只觉身体往下坠,意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她迷迷糊糊地看去,隐约看到那人紧紧咬着牙关,好看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高大的身躯护住她,而他的背上,有火光在跳跃闪动。   他被掉落下来的横梁砸了。   沈棠焦急,只见他一把推开背上的东西,重新抱起她不顾一切地往外冲。   火光迎面冲来。   她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被紧搂住,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脸,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身体,她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能感觉到那股松香味越来越浓烈。   沈棠靠在他的身上,缓缓闭上双眼,连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脆弱,“陆云昭,你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抱着她的那双手蓦然收紧,她没有得到答案,也许他回答了,她也听不到。   她感觉一根又一根的横梁砸向他们,他却没有一丝要松开自己的痕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灼热的热浪声。   蓦然,那股灼热的感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凉新鲜的感觉。   沈棠被放到坚硬的地上,一道冰凉的指腹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好像有人在替她处理伤口。   她蹙了蹙眉,更疼了。   耳边渐渐传来嘈杂的声音,好像又有人来了,她能听到二人在低声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失去了意识,又渐渐恢复了意识,耳畔是阿父和阿兄的声音。   沈棠躺在那里,眼睛睁不开,整个人像被困在黑暗中。她听着他们焦急的声音,心也跟着急起来,她几乎是使出全身的力气,虚弱地抬起手去握搭在自己脸上的那一只手,她摸到一双修长的手指……   而后,她听到一声如释重负,一道醇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沈姑娘,你定要好起来,等你好起来……”   奇怪,她又听不见了,但是她的脸蓦然红了。   ……   火。   好大的火。   陆云昭朝她跑了过来,身上却到处被火星子溅到,如同一道火球,他却仍是不管不顾地仍朝她跑过来。   忽然,烧得通红的横梁朝他压下来,将他挺直的脊背狠狠地压倒在地。   “陆云昭!”   陆云昭抬起头,那张波光熠熠的桃花眼倏然变成一双狭长凤眸,清凌凌的眼神骤然向她射来。   “啊!”   沈棠从噩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姑娘!”绿芜听到动静,紧张地跑过来,“您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沈棠坐在那里,冷汗淋漓,茫然无措,“绿芜?”   忠勇伯沈钧弘和沈淮听到动静,也都一起围了过来。   “棠棠,你觉着怎么样?”   “妹妹,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阿兄现在就去请府医过来!”   沈棠浑身不由自主地发颤,绿芜忙搀着她在榻上躺下,哽咽道,“姑娘,您快吓死奴婢了,您快别动了,怎得去了一趟宫里头,好好的人儿成了这副模样。”   沈钧弘在一旁沉声道:“棠棠,你躺好,快躺好!早知此去差些令你在宫中丢了性命,阿父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   沈棠躺在那里,有些头晕目眩,身上有几处烧伤隐隐作痛。   “阿父……”沈棠哑着嗓子道,“救我的人……呢?”   沈钧弘怔了怔,而后反应过来,“哦、对,是定国公府的三公子陆云昭将你从火场上救出来,也是他送你回来的。你放心,过几日,为父会亲自登门拜访,感谢三公子的救命之恩。”   果然是他。   沈棠张了张唇,嘴唇干涩极了,半晌才又问道,“那江弦呢?”   闻言,沈钧弘脸上闪过一丝怒意,脸色凝重道,“他如今被关在诏狱。刺杀公主,是灭族的大罪,若不是你救了温宪公主,整个忠勇伯府都要陪他一起抵命。”   对于江弦的结局,沈棠没什么感觉,她只关心沈澜现在如何。   “你大姐姐如今被囚在江弦的府邸,待江弦刺杀公主一事查明与她是否有干系,再行定夺。”   他顿了顿,又道:“你昏迷的这段时日,安贵妃遣了宫人过来,赏赐了好多东西给你。”   沈棠哭笑不得,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她居然救了温宪一命。   “让绿芜收起来罢。”沈棠淡淡地道,脑海中却全是浓烟中模糊而高大的身影。   鼻间好似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松木味,还有梦中宋凝的脸……   想到平日里宋凝那副喜怒无常,又冷若冰霜的模样,沈棠断然摇头,不会的,怎么可能是他?   便是连阿父也说,是陆云昭救她出的火场的。 第34章   扶风苑夏风徐徐, 蝉鸣声声。   少女螓首低垂,欺霜赛雪的肌肤透出一抹淡淡胭脂色, 不见半点瑕疵, 柔顺的乌发自肩头散开,氤着一抹若有似无的香气。   按理说有着这样的容貌,本该万事不愁,如今她却紧锁着眉头, 一言不发。   “棠棠, 你有在听阿父说话吗?”   沈棠原本飘散的心思回笼, 目光落在沈钧弘身上。   外头天色已暗淡, 沈钧弘长长叹了口气,听语气仿佛苍老了许多。   沈钧弘声音沉沉, “你去宫里这段时日,阿父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上一回是太后寿宴被陷害,这回又差些丢了性命,阿父没用,护不住你。为今之计, 还是唯有尽快定下亲事, 才能早日摆脱困境。”   沈棠抿了抿唇。   沈钧弘来回踱步, 欲言又止, 半晌终于下了决心,道:“为父不会随随便便就把你嫁出去, 人品才学相貌都要过得去才行,如今我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沈棠一颗心砰砰乱跳, 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问道:“……阿父说的是?”   “阿父前几日亲自登门去定国公府向陆家三公子致谢, 陆公子出身勋贵世家, 长得一表人才,清隽儒雅,才学武功皆是佼佼,重要的是,他的确是个君子,阿父从未听过他有什么不良嗜好和风流传言。”沈钧弘一口气说完,方才捻须道:“棠棠,你觉着如何?”   沈棠怔了怔,半晌,低头道:“陆公子是好,只是……”   只是……光是阿父想又有何用,她不知陆云昭对她是否有意?   沈钧弘见她垂着头,还以为她是小女儿家害羞,捋了一把长须笑道:“你既然没什么意见,明日我叫你阿兄去把陆公子叫到府里来,当是感谢他对你的救命之恩。届时阿父私底下会问他,他若也有意,那就好办了。”   沈棠为这件事,整个晚上都些魂不守舍。   她也说不上来,对陆云昭是什么样的感情。   彼此也谈不上熟悉,但每一次见面,他都救她与水火之中。   定国公府门风严谨,世代清贵,他父亲和兄长都在朝为官,只除了一点……   陆云昭嫡亲的阿姊,是晋王妃——陆怀静。   想到太后寿宴上,陆怀静看着自己的眼神,沈棠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随后她又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也许陆云昭也未必对她有意。   沈棠手支着颌,衣袂轻滑,露出半截如玉的皓腕。   绿芜瞧着自家小姐一会儿锁眉,一会儿轻叹,道:“姑娘,我瞧那陆公子肯定是对你有意的,那日他送您回府,您是没瞧见他焦急的模样。”   绿芜一直很有信心,自家小姐生的这般貌美,瞎了眼才会不喜欢!   沈棠笑笑,轻轻敲了敲她的头,罢了,不想这些了,想多了也不过是自寻烦恼。   翌日。   一直到午后都没得到陆云昭过府的消息,沈棠索性在房里练起字。   写了不知多久,突然见绿芜匆匆跑进来,一脸兴奋道:“姑娘,来了来了!陆公子来了!”   沈棠执着笔的手一紧,隐隐之间,清风将沈淮的声音从前院递进扶风苑。   片刻后,她被沈淮的大嗓门扰的毫无心绪,索性搁下了笔,刚想喊绿芜打探一下前面的动静,一抬眸,便对上了一双眸光粼粼的桃花眼。   沈棠心头狠狠一颤。   陆云昭……怎么进来了。   陆云昭站在垂花门下,身姿笔挺颀长,笑意浅浅,瞧着谦逊又温文。   “沈姑娘。”陆云昭开口,“昨日有人约我乞巧节逛庙会。”   沈棠微微一怔,陆云昭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告诉她,他已经有心上人?让自己死了这条心?   “每年七夕,是牛郎织女相会,这一日不同往日。”陆云昭轻轻道,“是与心上人一道去的。”   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沈棠压抑着,最后化为一句看似毫不在意的,“那你答应了吗?”   便见陆云昭微微一笑,忽然将手一伸,“那一日,女子还会送男子香囊作为定情之物。沈姑娘,我的香囊呢?”   沈棠愣了一下,她抬起眸,却见陆云昭逆光而立,周身散发着暖暖的光晕。   她怔怔看他半晌,蓦然红了脸,垂下眼道:“什、什么你的香囊啊……我没有做过。”   “那什么时候做?”陆云昭问。   这话竟将沈棠逗乐了,她歪着头对他一笑:“上京贵女争相竞嫁的定国公三公子,还缺了我一个香囊不成?”   岂料陆云昭倏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对她道:“缺。”   沈棠望着他,见他一直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倏然又觉着心慌起来。   “沈姑娘。”那双桃花眼熠熠生辉,满含笑意,“乞巧节那日,我可以约你一道逛庙会吗?”   沈棠避开他灼灼的视线,“……”   陆云昭的声音缓缓钻入她的耳中,“我知道你阿父的意思,但是我还是想亲自来问一句,这……也是你的心意吗?”   沈棠低着头,心道:这当然也是我的心意。   因为再多的执念,再经历过一世后,也有放下的那一日。   陆云昭,便是她放下执念的那个人罢。   陆云昭走后,沈钧弘也从书房走了出来,来到了扶风苑。   沈钧弘掩不住的满脸喜色,一捋长须道:“咳,阿父问过了……少渊说若你应许,他便会向家里长辈提请,择个好日子上门下定。”   怪不得陆云昭方才会来亲口问她,沈棠问,“……若他父母不允呢?”   沈钧弘捋长须的手一顿,“论起门楣来,忠勇伯府确实比之定国公府稍逊,但是娶妻当娶低,且少渊不是国公世子,应当无此种可能。”   他目光遥望向府门口,道,“此事,宜快不宜慢。”   *   入夜。   忠勇伯府邸前大街上黑黢黢一片,静夜之中,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声响。   一辆马车出现在忠勇伯府的后门处,马车停下,一名小厮跳下车来,警惕的观察两眼,确定没人之后,他上到台阶处,轻叩三声。   灯笼随风晃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名清秀的丫鬟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向外张望,等看清来人之后,她才转过身,轻声道,“姑娘,是陆公子。”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面目全部遮挡的女子从府中快步而出,上了马车。   马车迅速驶离忠勇伯府门口。   “多谢陆公子,深夜还要叨扰您。”   上了马车后,沈棠摘掉斗篷,对着陆云昭莞尔一笑。   她下巴微微抬起,杏眸弯起时似是星河灿烂,月华如霜,明媚的仿佛一汪春水。   陆云昭靠着车厢右边而坐,一张清隽的脸上同样套着斗篷,触及到她的笑容,脸上顿时显出两抹红晕。   亲事虽然还未定下,却也八九不离十。   这段时日,陆云昭偶尔会打着登门拜访沈淮的幌子,隔三差五与沈棠远远的见一面。   二人的感情不算突飞猛进,却也不似从前那般陌生。   江弦入诏狱已经半月,这半月对沈棠可谓是度日如年,午夜梦回都会再一次回到前世,梦到忠勇伯府被抄家,父亲锒铛入狱。   她一直想寻个机会,亲口去问一问江弦。   沈棠思来想去,总觉着大姐姐跌入荷花池一事并非巧合,一切都是江弦处心积虑设计的。   陆云昭不知沈棠对江弦有很深的怨念,只道因着两人亲眷的关系,所以沈棠要去走这么一遭。   总归是,她想做什么,他陪着就是。   沈棠心事重重,两人便默不说话,车厢里一片静寂。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马车很快就到了西举院巷附近西门内。   对面就是大魏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狱,也就是关押江弦的所在地。   沈棠挑开帘子的一角,神色复杂的望着大理寺狱。   夜色漆黑,除了大理寺狱牌匾上几个烫金大字,她什么也看不到。   沈棠转眸,望向陆云昭,这一刻仿佛又回到前世他挡在她前头,救出父亲的那一幕。   陆云昭放下帘子,抬起眼睫,正巧与沈棠四目相对。   腾地一下,二人同时移开视线,红了脸。   陆云昭轻咳一声,道:“一会由在下引导,姑娘只需低头跟着进去,无论旁人问什么,你都不需要说话。”   沈棠轻轻嗯了一声,不过还是有点不安,陆云昭笑了笑,“有我在,想必没有什么问题。”   沈棠点点头,跟着陆云昭的步伐,面无表情的进入大理寺诏狱的大门。   阴冷且昏暗的大理寺诏狱中,浓重的血腥味弥漫。   时不时有凄凄的哀嚎声,惨叫声钻入沈棠的耳中。她悄无声息的跟着陆云昭,在诏狱深处的牢室中,见到了血肉模糊的江弦。   “救我……救我……”听到有人来,江弦拖着两条沉重的锁链,一步一挪向前走。   沈棠隐藏在黑暗中,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在烛火的映射下,闪烁着一抹异样的光彩。   “我在那儿等你,有什么尽快问,好了喊我。”   沈棠点了点头。   待陆云昭走远,她一双眸色冷冷的盯着江弦,“救你出去不难,江弦,把指使你的人供出来就行。”   江弦看清斗篷下的姝容,被寒链紧紧锁住的双手死死攥紧牢门:“二妹妹!二妹妹!我求求你救我出去!是我、是我发现公主的诡计,不肯帮她陷害你,他们才派人来杀我,我是为了二妹妹你才会去刺杀公主的啊……二妹妹,求你看在你大姐姐的面上,救我出去……”   他不提沈澜也罢,一提,沈棠心头的怒火瞬间窜起,一双杏眸如猝了冰霜一般,冷眼旁观他还能如何狡辩。   如沈澜这般美好的女子,却被江弦毁去了一生。   他怎么有脸,用大姐姐来向她求情? 第35章   沈棠不说话, 只冷眼旁观江弦还能如何颠倒黑白,砌词狡辩。   眼前的江弦, 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为了活下去,不停地向沈棠摇尾乞怜,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江弦,不要跟我打机锋, 我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沈棠冷冷道, “若是你如实交代, 我还可以向温宪公主求情,饶你一条狗命, 若你还冥顽不灵,要替幕后之人隐瞒,那么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沈棠盯着他,“不要指望会有人救你出来,纪瞻大人这般心思缜密, 严谨刻板之人, 又岂会让他人有机会进诏狱劫走你?”   江弦脸色煞白, 额头上的冷汗刷刷而下。   他在诏狱等了整整半月, 对沈棠来说可谓度日如年,对他来说何尝不是生不如死。   犹豫半晌, 他缓慢站起来,盯着沈棠道:“你说的可算数?”   沈棠把掌中的令牌对着江弦。   江弦一见, 脸色立刻就变了。   令牌半个巴掌大, 刻着两个隶书字:温宪。   “温宪公主的令牌在我手中, 你觉得我说的算不算?”   江弦脸色变幻不定, 过了很久,久到沈棠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终于——   “二妹妹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沈棠眼中星芒微闪,抛出第一个问题,“年初,大姐姐不慎跌入荷花池,江弦,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设计的?”   江弦闭了闭眼,沉声道:“……是。”   “一个守城小吏,是怎么凭借一己之力,做到不着痕迹的设计一名深闺千金,又是如何以忠勇伯府做挡箭盾,由那幕后之人飞速擢升你为羽林军的?”沈棠一双杏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言辞犀利,步步紧逼,“你们背后在密谋什么?而那密谋之人到底是谁?”   她每抛出一句话,江弦便后退一步,寒链窸窣作响,到最后,他的左脚被链条缠绕绊倒,踉跄跌坐在地。   “……你,你如何会知晓?”   沈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大理寺诏狱阴冷昏暗,她仿佛又置身于前世的那一个夜晚。   陆云昭一声令下,身后的羽林军蜂拥而至,江弦伏诛,那块太子令牌,落到了陆云昭手中。   陆云昭手执令牌,带着沈棠一同进入大理寺诏狱,如同今日这般,在诏狱深处的牢室中,见到了血肉模糊的沈钧弘。   很快,陆云昭带着沈钧弘出了诏狱,亲自护送二人在城门口东边的巷口与秦氏会和。   目送父亲和姨娘离开,太子令牌再一次落入她的手中。   沈棠从原路返回东宫,躬着身子又从狗洞中爬回了陶然居。   当太子令牌回到昏睡不醒的宋凝身上时,沈棠有些恍惚。   这一切过于顺利了,顺利的令她产生一种不太真实的想法。   后来几日,她被关在太子府,陆陆续续得到一些消息。   江弦勾结宣平侯府,盗取太子令牌,意图调动兵马,忤逆犯上,已判斩立决。宣平侯府是为同谋,一夕之间倾覆。虽祸不及出嫁女,太子妃傅明珠的处境却也一样堪忧。   前世江弦能从一名小小的守城小吏擢升为羽林军,又从一名羽林军迅速升为副统领。沈棠她原以为,其中有忠勇伯府斡旋,也有江弦自身能力的缘由。直到这一世,温宪指使江弦陷害自己,差一点下嫁江弦,逼得安贵妃绝地反杀,她才惊觉,江弦与宣平侯府毫无干系。   “到底是谁指使你的?”沈棠握着令牌的手紧了紧。   江弦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中,半晌,布满伤痕与污渍的唇微微翕动。   她双瞳骤缩,意欲再问,耳畔烈风扫过,随即,一声惨烈的叫声划破阴冷幽暗的大理寺诏狱。   江弦脊背倏然僵硬,脸上已经出现了一道凌厉血痕,斜着横跨伤痕遍布的脸颊。他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往后直挺挺的栽倒,口中鲜血汩汩而出,十指用力地扣在地上,指甲破裂划出数道血痕。   “救我……”   江弦伸出手,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和恐慌,他动了动颤抖的唇,再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沈棠冷汗冒出,下一刻,一道寒光闪现,与此同时,高大的身影蓦地向她扑来,二人一道滚落到冰冷的地上。   泛着寒光的刀尖旋了个圈,又向沈棠挥来。   沈棠面色惨白,陆云昭拔出腰间的匕首反手一挥,将闪着凛冽寒光的刀尖射向了刀尖的主人。   “走!”他拉着她,沉声道。   蒙着面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来,诏狱的官差同黑衣人交战,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只闻“嗖嗖”的几声,有更多的羽箭往他们射来,其中有一支箭刃锋利的羽箭堪堪擦过沈棠的脖颈。   陆云昭脸色一变,连忙扯着沈棠闪过箭雨。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阴暗潮湿的诏狱中。   然而很快,陆云昭便发现,那群蒙面人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离江弦几步之遥的牢房内。   牢房之中,关押着前段时日送进来的犯人——寒山寺的普慧住持。   刀剑碰撞,寒光四射,更让人心中增添了一份恐惧。   但陆云昭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这些人杀人不眨眼,我们只能杀出去。”他揽着沈棠的腰,一边躲避着箭雨,一边朝诏狱门口慢慢靠近。   好在他们的目标都是普慧,很快,二人就到了诏狱门口。   陆云昭拉着沈棠,依旧躲避着来人的攻击,眼见着二人就要逃脱。   却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道利刃划破长空的声音,陆云昭眼眸骤冷,抬眸看去,只见一支利箭直朝沈棠射去。   电光火石之间,陆云昭想也没想,护在她身前。   “哐当”一声,刀剑碰撞当啷声入耳,那支利箭没有刺入陆云昭身上,而是——   陆云昭紧蹙眉头,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诏狱大门传来。   朦胧月色下,身着玄黑锦袍的男人居高而立,身后站着一群杀气腾腾的东宫侍卫,桀骜孤冷,气势夺人。   沈棠心下一紧,却在看到宋凝的时候,倏然松了口气。 第36章   宋凝收剑, 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般落在沈棠身上,只一瞬便收回。   有东宫侍卫贯入, 那群蒙面人很快便束手就擒。   先他一步抵达大理寺诏狱的纪瞻面色凝重, 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微臣已安排下去,命人暗中跟踪普慧。”   他视线一转, 见了陆云昭, 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 “陆大人……你怎么会在此?”   转而目光又落在沈棠身上, 纪瞻下意识的瞧向宋凝,神情顿时微妙。   电光火石之间, 他倏然想起前段日子,老妻张氏在他耳旁絮叨的那番话。   “定国公府的那位三公子长得一表人才,无论人品才学皆是上上品,我原先还打算待阿容及笄后去说和此事,如今看来倒是希望渺茫了。”   张氏与定国公府的二房夫人是手帕交, 纪瞻随口问了一句, 方才知晓定国公府竟然在和忠勇伯府议亲。   纪瞻出神只是一瞬, 那厢宋凝对着陆云昭浅淡颔首, 转身便走出了诏狱。   只是临走前,沈棠觉着他的目光又落在自个身上, 似乎还笑了一下,那笑容如此怪异, 让她忍不住背上一寒。   *   宋凝为何会出现在大理寺诏狱, 沈棠不得而知, 江弦死前的那番话, 却是在她心头蒙上一片阴翳。   她回想江弦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中,双唇微翕吐出“定国公府”四字,字字击中心扉。   她拢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紧紧攥着帕子,眼睫始终低垂着。   明明是陆云昭一次又一次救她于水火,也是他将阿父从诏狱救出。   江弦却说,一切的幕后黑手是定国公府。   那么,陆云昭知道此事吗?   马车缓缓停在忠勇伯府门前。   陆云昭见沈棠低垂着眼睫,脸色白的煞人,只当她是被诏狱中的一幕吓到,心中顿生怜惜之情,又隐隐带着一丝后悔,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带沈棠进大理寺诏狱。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在沈棠面前失去生机,换做旁的姑娘,恐怕早已吓得昏死过去。   陆云昭斟酌着语气道:“沈姑娘,今日之事……”   一时之间,陆云昭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沈棠,犹豫了半晌,轻轻握住她的手,“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会忘记这些事。”   被他握住的手一颤,沈棠神色复杂地望着陆云昭。   她张了张嘴,“我……”   沈棠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敢问出口,因为害怕陆云昭的答案,害怕定国公府真的是陷害忠勇伯府的凶手。   “嗯。”沈棠轻轻应了声,一只手慢慢从陆云昭手中抽出,牵了牵嘴角道,“陆公子,告辞了。”   *   风壑辗转,淡月微云。   一线月光,透过门缝,落在宋凝脸上。   裴琰目光往宋凝身上一瞟,见他单手支颊,正在走神,眼睛虽看着奏章,心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殿下,纪瞻大人来了。”   宋凝回过神来,便见纪瞻神色匆匆的赶来。   作为大理寺卿,纪瞻审问了劫狱的蒙面人,很快进了九华殿。   书斋内墨香四溢,待处理的奏折一本本累在桌上,宋凝掀了掀眸,“裴琰,将韩莫八百里加急送的匣子带来。”   “是!”裴琰立刻退下,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匣。   宋凝:“打开。”   裴琰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套老旧的孩童衣裳,一只如意金项圈。   明明是稀疏平常之物,纪瞻见了,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纪瞻震惊:“殿下,这是——”   宋凝:“孤命韩莫暗察,第一件便是去查普慧的往事。寒山寺的僧人说他曾经在广陵做过和尚,虽寥寥数日,但孤还是查到了端倪。”   他每多说一字,纪瞻脸上的表情就沉了一分,等他说完,纪瞻脊背上的汗滚滚而下,再也不是那个沉着冷静的大理寺卿。   宋凝看向纪瞻,“纪瞻,先帝当初下广陵时,你也一道去了。”   纪瞻神色凝重,宋凝一步一步踱到他身旁,居高临下看着他。   “纪瞻,他到底是谁?”   纪瞻面色肃然,目光落在木匣上,沉沉叹了口气。   “先帝为皇子时,曾在广陵遭人追杀,身受重伤,后来藏身于一户农户家中。伤好后,先帝便带着农户家的姑娘回京,不巧路上又遭遇劫匪,那名姑娘被掳走……先帝以为她定然香消玉殒,没成想,几年后,农女千里迢迢寻到王府,自称她的孩子身上流着皇家的血。”   纪瞻继续道,“一个弱女子被山匪掳走,等待她的是什么,哪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已是不洁之人,生下的孩子也无从查证到底是皇室血脉。彼时先帝正和六皇子争储,未免节外生枝,将农女赐死,而那个男孩则送到了广陵的寺庙中。”   宋凝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似是一点也不意外。   “他从一名小小的烧火僧,处心积虑得了寒山寺前任住持了空大师的欢心,又为登上住持之位,将这些人残忍杀害,抛尸放生池。而后与衮州知州勾结,教唆定国公府谋反,步步逼迫宣平侯府。”   这一切,全是为了报仇雪恨。   此事之荒谬,简直如同一出戏文。纪瞻好久才回过神来,道:“臣实在未想到,普慧竟是……”   宋凝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缓缓道:“先帝到底有没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孤不得而知,但是普慧与定国公府勾结一事,已然证据确凿。”   纪瞻心中一凛,知道宋凝怕是要出手了。   脑海中蓦然想到陆云昭与沈棠在一起的画面,又想起得月楼那一幕。   踟蹰半晌,纪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微臣听内子说起,定国公府正与忠勇伯府议亲……”   宋凝霍然盯着纪瞻,“你说什么?”   “若是定国公府与普慧勾结,那忠勇伯府……”   纪瞻后来又说了什么,宋凝记不清了,他的脑海只充斥着纪瞻的那句话。   “定国公府正与忠勇伯府议亲。”   宋凝今日本就无心政务,纪瞻走后,他更加看不进东西,勉强看了几行字,忽然一挥手,累了满桌的奏折尽数被他扫落在地。   “殿下息怒。”裴琰忙跪下来替他拾捡奏折。   宋凝忽然从座位上站起,冷笑一声,“裴琰,你说,她又在搞什么鬼?”   裴琰反应了半晌,才明白宋凝口中的“她”是谁。   裴琰一边思量着如何开口,一边小心打量他的神色,见他面色愈发阴沉,便体察上意道,“殿下,沈姑娘毕竟是女子,您三番四次不给她好脸色瞧,许是……许是心灰意冷,便…… ”   转而投向定国公公子的怀中。   宋凝望向黑黢黢的窗外,书殿内,一根松木香静静燃烧,悠远绵长的香气中,他的呼吸却无法与香气一样趋于平缓。   他沉沉看了裴琰一会,看的他差点脚一软,跪倒在地。   便见宋凝抿着薄唇,似经历过一番天人交战,咬牙道:“就寝。”   烛火在寝殿摇曳跃动,却带不来任何温度。   宋凝再一次入了梦。 八*零*电*子*书 *w*w*w*.*8*0*8*0*t*x*t*.*c*o*m   江州府治下的吴州堤坝决堤,殃及颍州、宁州二府,受灾百姓伤亡无数。   此事由江州地方监察御史直接报至京都督查御史周晗面前。周晗受皇命赴江南督察水患治理,却发现水患的背后牵涉到朝廷大内。   经查,忠勇伯沈钧鸿曾时任江州知州,负责修建水利堤坝,涉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是江州府蒙受巨灾,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的原罪之一。   圣上震怒,忠勇伯府原就根基浅薄,一夕间墙倒众人推,沈钧鸿锒铛入狱。   “殿下,微臣查过,忠勇伯沈钧鸿被派去赈灾,一切皆是定国公府从中作梗,所谓的贪墨赈灾食粮,以次充好,皆是无稽之谈,定国公残害忠臣,推他出去,只为替自己顶罪。”   宋凝沉默不语,半晌,才挥退纪瞻,然后转头问裴琰,“她还跪着吗?”   裴琰小心翼翼禀报:“回殿下,沈承徽还跪在外头,已经……一天了。”   沈棠摇摇欲坠的身影跪在地上,额头贴于地面,保持这样的姿态,许久许久了。   “殿下……”她忍不住落下泪来,惨然哀求,“妾身求您,给忠勇伯沈钧鸿一次机会,他是冤枉的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宋凝坐在九华殿内,目光沉沉。   裴琰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殿下,既然纪大人已经查明忠勇伯是定国公的替罪羊,那为何不与沈承徽说明,好让她安心?”   “铁证如山。”宋凝拧眉道,“定国公连同刑部多番查访,证据确凿,光凭纪瞻那点证据,不足以翻案。”   咔嚓一声,宋凝折断一支狼豪笔,极冷静道:“忠勇伯忠正有余,能力不足,江南连年水患,需要赈灾的不止江洲。堤坝修建数百,偏偏只有他的出了事。若人人都和他一般无能,大魏要乱成何等模样?”   宋凝蹙眉,可他又毕竟是沈棠的父亲。   明面上不能救,但……   随手将断成两截的狼豪笔弃到一边,宋凝缓缓站起来,冷冷吩咐,“裴琰,今日,就由沈承徽侍寝。” 第37章   沈棠跪了一天, 手脚发软,如坠云端。   过了一会, 她浑沌不堪的脑袋才渐渐醒转过来, 四下打量如今的处境。   陶然居干净明亮,袅袅熏香萦萦绕绕,温暖如春。   “承徽,您终于醒了。”绿芜死后, 陶然居的宫婢全都换了个遍, 此刻几名眼生的宫婢围过来, 一个手捧巾帕, 一个手持铜盆。   沈棠浑浑噩噩地看着她们:“我怎么会在这?”   “是裴公公亲自送您回来的。”宫婢笑道,眼中竟带上一丝羡艳。   沈棠一听, 翻身而下,就要往门外跑。   “哎,您去哪儿呀?”婢女们忙将她拦下。   “我要去求殿下。”沈棠焦急道,“求他为父亲翻案。”   “承徽别忙,您在九华殿门口跪了一天, 殿下晚上会来陪您用膳呢。”   两名宫婢对视一眼, 扑哧一声笑了。   宫婢:“奴婢先服侍承徽洗漱罢!”   沈棠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跪了一整天, 的确一身狼狈,身上沾满了污泥。   沈棠还在犹豫, 却已被她们簇拥去了净室后。   沈棠踏进热气缭绕的浴桶,被她们伺候着洗了身子, 还浣了发, 末了发梢上抹些许茉莉香油, 让她的一头乌发透出一股淡淡的花香。   待到梳洗穿戴罢, 沈棠端坐在正厅,心中的不安正在渐渐扩散。   日落西斜,宋凝还是没来,她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再也耐不住性子。   沈棠霍然站起,直冲到门边,不料房门忽然从外头打开了,她猝不及防,一下子栽进一个男人怀里。   这个熟悉的气息……分明是她先前晕倒时,抱住她的人。   沈棠缓缓抬头,眼眶一红,“殿下……”   宋凝低头看着她,一双葱白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鸦羽似的睫毛一颤一颤,小脸白生生的,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红晕,看着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宋凝的目光从沈棠的脸,又探到微颤的双肩,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沈棠是个美人,但宫里不缺美人,宋凝从来不认为自己会为女色所惑,但这一天,这一刻,他脑海里全是自己先前与皇后的那番对话。   “殿下,千错万错,都是本宫的错,但棠棠是无辜的!”   “殿下对棠棠真的一丝感情都无吗?若是无意,为何想要据为己有?”   “殿下……”沈棠充满忐忑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抽神。   宋凝怔了怔,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左手已经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温柔而又留恋。   沈棠似被他的动作吓住了,紧紧咬着唇,“殿下,我父亲是冤枉的,还求您给忠勇伯府一个机会,妾身来世便是做牛做马,也报答您的恩情。”   她飞快地跪下,连连磕头,然后小心翼翼看向宋凝,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桌前,单手支着下巴看她。   “你过来。”他淡淡道。   沈棠双手攥着衣袖,重复道:“求殿下为忠勇伯府翻案。”   宋凝眉头一皱:“孤让你过来。”   碍于命令,沈棠只能咬咬牙,朝前膝行了一小步。   见宋凝眉头越拧越紧,沈棠心中慌乱,又近了一步,却被他一下子扯到眼前。   似不甘心自己一个人烦恼,宋凝盯她半晌,突道:“皇后说孤对你有意,你以为呢?”   沈棠心头乱跳,不是被他感动的,而是被他吓的,牵了牵唇,“殿下说笑了,东宫美人如云,各有千秋,妾身不过是其中最平平无奇的,能够侍奉殿下左右,已经是妾身的福气,哪敢奢望别的。”   这番话令宋凝心中无端生起一股燥意,他松开沈棠,仔细打量她。   沈棠与苏皇后的眉眼有几分相似,故而每一次看到她的脸,他总会不自觉的想起苏皇后。   连带着,心头无端迁怒她几分。   宋凝沉沉吁一口气:“陪孤用膳罢。”   沈棠道:“殿下!”   宋凝斜眼睨她,“怎么?不愿意吗?”   沈棠攥着衣袖的手更紧,勉强走到桌案旁。   宋凝已然坐在正位,手执一盏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沈棠左顾右盼,陶然居静悄悄的,便是一直伴着宋凝左右的裴公公,也不知去了何处。   沈棠不得不拿起银筷,替他布菜。   宋凝又饮下一杯酒,沈棠挟菜到碗中,他便两三下吃完。   一杯酒和着一筷子菜,很快几壶酒都见了底。   沈棠正要见机开口,却忽然身体一轻,被宋凝打横抱起。   宋凝解开衣带,玄黑外袍飘然落地。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颀长挺拔的身躯如泰山般倾覆,沈棠侧过头,就感到他的唇瓣轻轻碰着她的耳垂,带着酒意的呼吸灌进她耳中。   半晌,身上的人一点动静都无,他整个身躯压着沈棠,叫她喘不过气来,耳中渐渐传来他平缓绵延的呼吸声。   沈棠小心翼翼推了推他,毫无反应,应当是睡着了。   “殿下……”沈棠奋力挣扎着,只是手脚都被人压着,费了颇大的一番功夫,才将他推下去。   “殿下?”沈棠舔了舔干涸的唇,又唤了他几声。   宋凝吃醉了酒,睡得昏昏沉沉。   沈棠的目光,缓缓定在宋凝身上。   方才他宽衣解带之时,她就注意到宋凝腰间的太子令牌。   只要偷出太子令牌,阿父就有救了。   沈棠瞧着榻上昏然入睡的宋凝,弯身取下他腰间的令牌。   出门脚步匆匆,沈棠一边走一边用力攥着手中的令牌,倏然脚步一顿,前方不远处的几名宫婢正往这走来。   她正要躲起来,一道尖细的声音从斜方传来。   “你们几个,去给殿下准备一点醒酒汤。”是裴琰的声音。   “是。”宫婢恭敬应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几名宫婢女退下后,裴琰自言自语道:“这倒春寒厉害得紧,殿下怕是又要忍不住贪杯……唉哟——别说是殿下了,老奴这身子骨也受不了,还是去偏殿喝点热茶暖暖身子罢。”   待裴琰消失在转角处,沈棠飞快地朝后院跑去,拨开被她小心掩盖的狗洞,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阿父,你等着棠棠,棠棠这就来救你了。”   裴琰在暗处看着她从狗洞钻出去,便悄悄地回到正殿,推门而入。   原本应该在床榻上沉沉入睡的宋凝蓦然睁开眼,缓缓坐起。   “她走了?”   “是。”裴琰道,“奴才亲眼瞧着沈承徽出去的。”   “纪瞻那边,是否也吩咐好了?”   “殿下放心,定然毫无破绽,让沈姑娘安全带忠勇伯出诏狱。”裴琰答道,又犹豫了半晌,他小心翼翼道,“只是奴才不明白,您既然要救忠勇伯,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何不亲自告知沈姑娘,也免得她对您的误会越来越深……”   宋凝闭了闭眼,误会么?   一开始,他对沈棠进入东宫的手段嗤之以鼻,以至心有芥蒂。   只是后来的发展,一切都脱离了宋凝的掌控。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有些情感的确在不知不觉当中就有了细微的变化。   闭上眼,苏皇后的话又在脑海盘旋。   ——“殿下,千错万错,都是本宫的错,但棠棠是无辜的!”   ——“殿下对棠棠真的一丝感情都无吗?若是无意,为何想要据为己有?”   ——“是本宫杀了先皇后,如今本宫把这条命还给殿下,还请殿下放过棠棠!”   一尸两命,先皇后还有她肚子里的那条小生命,又岂是她三言两语能够还得起的?!   九华殿的寝殿中,床榻上的宋凝豁然睁开眸。   梦里的一切太过真实,宋凝神色微恍,坐起了身。   宋凝沉沉望着外头渐渐破晓的天色,声色暗哑:“裴琰。”   裴琰早在榻上有些微动静时便竖起了耳朵,闻言从屏风后绕出来,“奴才在。”   “备车,孤……要出宫。” 第38章   “殿下, 咱去哪儿?”   宋凝默了几息,才淡淡道, “普慧被劫, 沈家姑娘与陆云昭同时出现在大理寺诏狱,孤去一趟沈家,查探此事。”   宋凝说这话时,眼神并不坚定, 见裴琰的脸色明摆着不信他, 他也没辩解。   裴琰挑开帘子, 宋凝想着心事跨上马车,   一路上车马隐隐辚辚,辘辘作响, 杂音掩盖了他的心跳和呼吸。   皇宫离忠勇伯府不算远,宋凝却觉得悠远漫长。   临到门口时,他又改了主意,吩咐裴琰将马车停下。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只身寻了一处茶铺, 二楼靠窗的位置沿街而立, 恰好能看清忠勇伯府门庭间来往之人。   而扶风苑内, 沈棠在屋子里坐到了天色擦亮。   盛夏的日头, 即便是升起没多久也是热的人心里发慌,幸好此时断断续续飘起了零散小雨。   绿芜走进来, 轻声与沈棠说了几句,她半低着头犹豫半晌, 撑了把油纸伞走出了屋。   有细雨卷进竹帘, 落在庭阶前的流云靴上, 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而这一厢, 宋凝正陷入沉思。   他自认对沈棠谈不上有什么感觉,更多的时候,是偶尔的一抬头,无意瞥见一眼,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耳尖上便飞快地离开,从不会多做停留。   她做出的各种行径,无不想着引起他的注意,她与她那位身居后位的姨母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宋凝心里也一清二楚。   因为不会有任何心跳悸动,他看着二人如跳梁小丑一般蹦跶,心想便是将她纳入东宫也无妨,左右不过是晾着她。   但是越来越多的梦境,令他心头陡起燥意。   宋凝很少有过当下这般怔愣之时,以至于裴琰连唤他几声,方才回过神,一抬眸,远远便瞥见忠勇伯府的后门出现一名女子,光看身段,便知道是个美人儿。   她一头如绸缎般的乌发垂于身后,身姿翩若惊鸿,撑着油纸伞款款向前。   街道另一头,陆云昭一身青色衣衫,如翠竹一般挺立,面如冠玉的脸上,一双桃花眼含了淡淡的温柔。   青绿的荔枝树犹如伞盖,偶尔微风中一些零星的雨丝斜飘在肩头。   一片树叶在空中飘零打转,落在沈棠的发梢上,陆云昭身子微倾,往前移了一步,刚伸出手,眼前的人却是避嫌的侧过头,生生避开了他的触碰。   陆云昭的手僵在半空,心头的异样比起昨儿晚上更盛了些,眼瞧着那片叶子从她发梢落下,一直飘旋打转,落在地上。   从宋凝这个角度看去,陆云昭的手落在沈棠脸颊上,而沈棠却是含羞低头。   好一个郎情妾意。   窗外雨丝带着凉意飘进来,却不及宋凝的眸色凉。   陆云昭收回手,才开口问她,“昨晚睡得可好?”   沈棠的目光垂下,盯着他青色长衫下的靴尖。   两人静静地站着。   虽然沈棠什么也没说,然而她的脸上明显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嗯,挺好的。”半晌,沈棠低低道。   语气很生分,陆云昭听出来了,瞧向她。   往日他瞧着她时,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会神采飞扬的盯着他,可是如今她安安静静的垂着长睫,不见半分波动。   从她脸上瞥开目光,陆云昭又说道,“明日我要出远门,去往蜀中一趟。”   陆云昭说完,安静地等待对面人的反应,却只等到了一句,“陆公子一路顺遂。”   陆云昭又将目光落回她脸上,沈棠仍是半垂着头,低覆的眼睫依旧无任何波澜。   细雨落地无声,忠勇伯府的□□门口亦是寂寥安静。   一阵风突然掀起了她衣角,陆云昭瞧了一眼她紧紧攥住纸伞的手,本就白皙的肤色隐隐泛出一丝苍寒无力。   虽然心中隐隐不安,但他只当她还未从昨日的惊吓中回过神。   又因着明日便要启程去往蜀中,这才不管不顾,想着过来见她一面。   到底是逾矩了。   陆云昭退后了一步,低声说道,“雨越来越大了,回屋吧。”   沈棠点点头,沾了雨水的青石板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脚印。直到行至门口,她扭头去看陆云昭,终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风吹过树枝发出沙沙声,一阵急雨落下,沈棠的声音淹没在风中。   陆云昭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待风停后,沈棠对他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站在这儿,看着你走。”   陆云昭唇角轻弯,风拂过,衣袂微微飘荡。   他笑的清浅,天地万物均失了颜色。   沈棠定定望着陆云昭的背影渐渐消失,仰目望了一眼渐渐晕开的天际,暗沉的云雾中隐隐露出了一丝日光。   雨过天霁,她的心却仍然笼罩着一层荫翳。   沈棠想了一夜。   江弦所说的是否属实?而定国公府如果真的是陷害忠勇伯的凶手她当如何查证?陆云昭又是否知晓这件事?   若是知晓,前世他为何要来救父亲?若是不知晓,他又为何来救阿父?   她是从未认真想过,忠勇伯府与定国公府素无往来,而她与陆云昭更是毫无交情,那个夜晚,陆云昭为何无缘无故的出现?又为何会义无反顾的救下父亲?   隐隐间,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沈棠却不敢去想。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绿芜,回头一瞧,便见宋凝立在她身后。   沈棠瞬间成了泥塑木雕,不过也只是一瞬,她便回过了神。   不明白宋凝为何突然出现,沈棠压下心中疑窦,规规矩矩向他行了一礼,刚起身站稳,宋凝凉薄的声音传进她耳中。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沈棠抬起头,看着对面拧紧了眉宇的宋凝。   “你接近陆云昭,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棠诧异的望着宋凝,随后垂下眸子道:“臣女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宋凝想着两人郎情妾意的模样,忍不住一声冷笑,“孤早就看穿你这副漂亮的皮囊下是什么。”   他靠近她一步,冷冷地睥睨着她,“你先是接近孤,在孤这讨不到任何希望,便将主意打到定国公府。陆云昭出身名门,人品贵重,而你处心积虑地接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世人昭然若揭。”   沈棠起先还安静的垂着头,可宋凝说的话愈来愈刻薄。   待他说完,沈棠不气反笑,昂头望着他,“殿下说臣女接近殿下,那是臣女年少时不懂事,对您有过非分之想,可这样的念头早在太液池落水之后便烟消云散。殿下可以好好想一想,自那以后,臣女有做过任何逾矩之事吗?至于陆公子,先不说定国公府与忠勇伯府议亲一事是否能成,便是成了,男未婚女未嫁,又恪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殿下眼中,怎得就成了臣女处心积虑算计呢?”   恨不得将前世与今生的情绪都宣泄出来,沈棠一字一句道:“还有一事,臣女一直不明白,打从一开始,殿下就对臣女格外憎恶,到底是为什么?”   其他贵女,便是入不了他的眼,他也不会冷言冷语,唯独对她,宋凝给了最大的恶意。   四目相对,她毫不避讳的盯着他,久到宋凝狼狈的转开视线,然后犹如火山在沉默中爆发,他怒声道:   “因为你心术不正,面目可憎!”   为何格外憎恶沈棠,自然是因为她有个身居后位的姨母,而那个女人,是害死元后和他妹妹的真凶。   宋凝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半晌,听见她轻轻一笑,“是,臣女心术不正,面目可憎,若是皇后娘娘再对殿下提起入东宫一事,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臣女,免得污了您的眼。”   雨过天霁,天边的第一缕曙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沈棠身上晕上一层光晕。   莹白的肤色,姣好的身段,有一种为之目眩的惊艳。   宋凝却觉得很陌生。   特别是她看向自己的眸子。   以往里头绽放的是含羞带怯的情意,如今却有了隐忍的不耐。   宋凝惊觉,这样的隐忍和不耐,并不是今时今日才有。   是从什么时候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他却还以为,一切都是她在欲擒故纵。   一贯冷静淡然的神色顿了顿,半晌,宋凝挺拔颀长的身躯往后一退,从她脸上挪开了目光,冷漠转身。   沉沉的脚步声,踩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迎面一股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夹带着雨水扑在了宋凝的肩头,脸颊。   他微微眯了眯眼,一步一步地朝着马车走去,一个又一个的水迹被他的朝靴带起,卷起了一层细小的涟漪。   宋凝倏然想起他对沈棠说过的话,   “沈姑娘,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多了,就不稀奇了。”   时至今日,他终于知晓,沈棠并非欲擒故纵,而是真的在避着他。   午后的盛夏,云雾压得很低,宋凝有些胸闷气燥。   就好比太子之位,从来都属于他,这些年来他也习惯了沈棠的存在。   宋凝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一辈子追随着他的步伐,他若想纳她入东宫,她应当是红着脸欢天喜地,感恩戴德,而不是如现在这般。   待走到马车旁边,宋凝胸口的那股怒气,已经渐渐疏散,神色依旧是往日里的淡漠冷清,可身上的寒意,却让对面的裴琰一时不敢靠近。   “殿下,是否回......”裴琰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去大理寺。”话还未说完,就被宋凝打断。   他一刻也不停的上了马车,车帘放下,裴琰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触了他的逆鳞。 第39章   从大理寺出来, 宋凝说再到处走走。   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忠勇伯府门前。   白日里的那丝淡然和平静,终是随着夜色的不断加深, 渐渐地开始土崩瓦解, 此时站在忠勇伯府门口,瞧见那棵不停飘落摇晃的枣树,就似是白日他站在那里,透过树叶的缝隙, 看见她与陆云昭相对而立。   那含羞带怯, 欲语还羞的模样, 她从前只对着他一人, 方才如此。   胸口的那股烦躁窜出来,几乎难以自控, 宋凝说不出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难言的情绪,只觉心口烧得慌,连带着对自己也恼怒起来。   他定然是鬼迷了心窍,才会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更会耿耿于怀她不再如从前那般, 只执着于他一人。   “裴琰, 回宫!”   宋凝说完, 头也不回的转过身, 钻进了马车中。   **   深夜,九华殿灯火通明。   书斋内墨香四溢, 待处理的奏折一本本累在桌上,宋凝一边翻看眼前的奏折, 一边问道:“上月翰林院侍读沈居阆弹劾宣平侯拉拢新科学子, 你怎么看?”   陆云昭今夜当值, 巡夜到一半, 便被裴琰请到了东宫九华殿。   宋凝与陆云昭自小一块长大,他的生母又是元后的庶妹,论起辈分,陆云昭当喊宋凝一声表哥。   以往宋凝也不是没有就政务之事与陆云昭商讨,此刻便以为宋凝是有要事与之商议,当即面色一肃,略一思考,回道:“宣平侯任翰林院学士奉职勤勉,颇受学子推崇,故而才会有这等传闻。微臣以为,此事宜谨慎求证,再行定夺,否则大张旗鼓去追查此事,最后查无此事,恐怕会寒了一众老臣的心。”   “大胆。”岂料宋凝冷声道,“陆云昭,你竟为了一己之私为宣平侯辩护。 ”   陆云昭但觉莫名其妙,单膝跪地道:“殿下所谓一己之私,微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宋凝看着他,“寒山寺的住持行贿宣平侯,宣平侯府前月与定国公府结为姻亲,不止如此,普慧被劫一事,你又恰好在现场,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陆云昭听到这里,愈发心惊,跪在地上道:“殿下误会了,微臣去往大理寺诏狱是另有其事,与普慧一案毫无干系。至于殿下说的为宣平侯说情,微臣也是就事论事,宣平侯受贿一事,定国公府对此更是毫不知情,世家大族通婚也是常事,此乃定国公府二房叔伯之事,微臣与父亲从未插手过半分!”   宋凝冷冷地盯着他,道:“既然你说毫无干系,那你这般巧合的同沈棠一道出现在诏狱所为何事?孤可以合理怀疑,忠勇伯府也一同参与此事,而你却在此巧言令色……”   “殿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陆云昭斩钉截铁道,“沈姑娘去往大理寺诏狱,并非为了普慧,而是去探望江弦!”   宋凝盯着陆云昭,黑眸渐渐深沉:“她去探望江弦,又与你何干?你可别告诉孤,是她约你一道去大理寺诏狱的。”   “微臣不敢隐瞒殿下。”他对沈棠的情意,陆云昭不觉得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沈姑娘想去探望大姐夫江弦,江弦又是重犯,非等闲不可探望之,便找到了微臣,微臣不忍心拒绝她,便带着她一道去往大理寺诏狱,哪知会这般凑巧,遇上普慧被劫,微臣与沈姑娘也是始料未及。”   宋凝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冷笑一声,行至陆云昭身旁,“孤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好成这样了?陆云昭,这个女人贪慕虚荣,为了攀高枝无所不用极其,你可不要被她骗了。”   陆云昭摇了摇头,为沈棠辩解道:“是微臣先对她心生倾慕,沈姑娘从未有所表示,更不曾有丝毫逾越。”   “无丝毫逾越?”宋凝怒极反笑,“若是她无丝毫逾越,又怎会当着孤的面往太液池下跳,她打的什么主意,你不知道吗?陆云昭,娶妻当娶贤,而不是看中皮囊!”   宋凝固执己见,但陆云昭也不是那种随便就能被说服的人,谈到最后,二人不欢而散。   今日宋凝本就心绪不佳,陆云昭走后,更加怒火攻心,勉强看了几行字,忽然一挥手,手中的奏折被他扫落在地。   裴琰小心翼翼的端了一碗热茶进来。   “殿下,奴才见您近日浅眠,泡了些宁神安眠的茶。”   宋凝下意识瞧去,那茶香味他似曾相识,正是沈棠特意向郑院判讨得方子,专门为苏皇后而制,闻起来芳香四溢,又带了点清凉的味道。   宋凝撑着疲惫的身子,铜壶的滴漏水声清晰入耳,他猛然想起,当初苏皇后说沈棠制的茶还余了些,让人送到东宫里头时,她面上浮现的不情不愿的表情,一点也不似作伪。   便是亲自送过来了,也一刻都未停留,匆匆离开。   夜月微残,宋凝眸子里掠过的一点星火愈发黯然。   他没有去动那碗茶,起身熄了灯。   次日清晨,陆云昭正同一众侍卫在晨练,便见校场口子处走过来了一道人影。   黑色缎子上的蟒纹尤其醒目。   剑与剑交缠在一起,陆云昭穿得单薄,却有细密的汗珠挥洒而出,与他对战的禁军武艺高强,但到底是陆云昭更胜一筹。   却听当的一声,对方手中的长剑被陆云昭击飞出去。   “殿下小心!”裴琰惊呼一声。   宋凝轻轻一闪,那剑从他鬓边擦过,他一双幽深黑瞳冷冷看向场中。   一众禁卫军同时跪下:“奴才惊扰殿下,罪该万死!”   宋凝提着剑,一步步走来,最后立在陆云昭面前,冷冷道:“陆云昭,孤很多年没有见与你切磋过了。”   语罢,一道寒光斩下。   陆云昭心中一惊,也不敢接,只身子轻轻一晃,躲过这一剑。   宋凝冷声道:“陆云昭,孤命你尽全力,若是不战而退,孤并不会因此而手软。”   宋凝是储君,他下的命令,陆云昭不敢不从,只得提剑相迎。   双刃交锋,一面倒映着宋凝的面孔,“从前母后在的时候,姨母每次携你入宫,母后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自小循规蹈矩,私事如此,公事更是如此,你这么小心的一个人,如今为了她却徇私枉法。孤是不会让这样的女子祸害你的,便是为了母后与姨母的姐妹情,孤也定然会阻止你们的婚事。”   陆云昭虽亦是文武双全,但到了宋凝手里,火候还差得远。   他挡着宋凝的攻势,蹙眉道:“殿下,微臣想娶谁,又不想娶谁,便不劳您费心了。”   宋凝携怒气而来,到此忽然怒气更甚,长剑指向他:“即便她对你目的不纯,你也执意要娶她?”   陆云昭毫不畏惧:“微臣心悦沈姑娘,或许在殿下看来,沈姑娘是个攀附权贵的女子,但她从未主动接近微臣,也从未蓄意谋划过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微臣心甘情愿!只要忠勇伯府愿意,只要沈姑娘愿意,微臣定然甘之如饴,娶她过门!”   宋凝阴沉地:“陆云昭,你简直冥顽不灵!”   陆云昭:“殿下三番两次在微臣面前诋毁沈姑娘是为何?是因为她终于不再围绕着您转,所以您如此生气?”   宋凝:“陆云昭,你……”   陆云昭:“殿下,您真的认定沈姑娘贪慕虚荣,攀附权贵吗?若她真的是这样的人,太液池落水后,她只要去皇后娘娘那哭诉一番,早就可以借由殿下上位了!可是她并没有,这是为什么?”   宋凝讽刺地一笑:“自然是欲……”   “欲情故纵么?殿下可好好想想,此后,沈姑娘有做出任何接近您的举动么?”   似是隐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被无情揭穿,宋凝恼羞成怒,“陆云昭,你放肆!”   陆云昭:“微臣不敢斗胆揣测殿下的心思,可沈姑娘对殿下是什么心意,微臣却看得一清二楚。”   宋凝一怔。   沈棠的那句话猛然又在他耳边响起:“若是皇后娘娘再对殿下提起入东宫一事,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臣女,免得污了您的眼。”   宋凝猛地闭上了眼睛,想到陆云昭那番话,心口如刀子刺入一般绞痛难耐,喉咙口的那股酸涩涌上来,他攥住了拳头,手背青筋根根乍现。   往日的每一个画面都如同昨日重现,不断地浮现在他面前。   宫中无人不知,沈棠心悦宋凝。   她那个姨母更是多次明里暗里的表明,要将沈棠塞进东宫。   他嗤之以鼻,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半分,他有他的宏图大业,更有他的血海深仇,他想她那样的女子,多一个少一个,都与自己无太大的关系。   他想着,若是皇后执意如此,大不了娶正妃后,便将她一顶小轿抬入东宫。   可是她现在竟然说,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臣女。   从来只有他宋凝拒绝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她来嫌弃他了?   沈棠与陆云昭的话,句句如刀,轮番割在他心上,宋凝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刀剑落地,他站在校场上,久久未动。 第40章   白驹过隙, 转眼就到了八月。   八月的上京城烦暑郁未退,凉飙潜已起。此时虽已立秋, 但“秋老虎”依然发威, 暑气难消,沈棠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沉重。   前世阿兄的死就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随着那个日子越来越近,让她喘不过气来。   与阿兄的命相比, 与定国公府议亲一事, 便暂且搁置起来。   这几日, 沈棠总是命绿芜时刻留意阿兄的行踪, 好在这时,锦霜的幼弟余梁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她只是大致清楚沈淮前世与人发生龃龉的时间、地点, 却不知缘由,所以心中慌的很。   眼看着便是这两日,然而松涛居内还是未传来任何消息。   沈棠咬着唇,在宽敞明亮的屋内来回踱步。   尽管已经反复推敲每一个回忆,可等不到余梁递来的消息, 沈棠还是放不下心来。   正神思不属之时——   “姑娘, 姑娘!”   绿芜匆匆地跑了进来, “余梁那儿传来消息, 说有人约了大公子明儿个晚上去青禹湖游玩。”   青禹湖,正是阿兄打伤傅嗣成的地点。   沈棠气得捶了下桌子, 气恼过后又有些心安。   至少还是和前世一般,那她就有信心把阿兄救下来, 让他躲过这次劫难。   “阿兄和谁约好了?”   “好像是太常寺卿范大人家的三公子。”   沈棠抿了抿唇, 吩咐绿芜把余梁找来。   与余梁见面的地方是连接前院与后宅的凉亭内。   沈棠没等多久, 余梁就由绿芜领着走了过来。   余梁生的眉目清秀, 一表人才,令人见之便心生好感。   沈棠当初也是看上他文武兼备,原以为将锦霜的那位幼弟安排到兄长身边做伴读,他会有所长进,没成想兄长就是个浑不吝的性子。   余梁见了沈棠,恭敬行礼,随后避开视线,一言不发等着吩咐。   他这样的态度倒是让沈棠无比安心。   事关兄长生死,正是需要余梁这样端方严谨的人听她命令行事。   “余梁,你知道青禹湖么?”   余梁迟疑片刻,点点头。   他在上京长大,自然对青禹湖很是熟悉。   前朝时期,青禹湖便是文人学子吟诗、品酒的地方。沿着河道两旁,灯火通明,富贾云集,湖面更是排满了花船,桨声灯影中的青禹湖纸醉金迷,充斥着无尽的佳人与美酒。   “我需要你尽可能熟悉青禹湖的情况,雇一条船在那等着我。”沈棠对余梁道。   余梁心中虽然惊讶,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点头道:“姑娘放心。”   沈棠又讲了一些细节,最后道:“余梁,明儿晚上的事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就拜托了。”   余梁抱拳:“我一定全力以赴把姑娘交代的事做好。”   与余梁分开,沈棠回到扶风苑,开始吩咐绿芜准备物什。   绿芜瞪大了眼睛,试探问道:“姑娘,咱准备男装……这是要去哪啊?”   “你尽管去找便是,明儿个姑娘我带你去见识一下不一样的上京城。”   绿芜惊得目瞪口呆,最终她张了张唇,默默的走出扶风苑,按自家姑娘的吩咐去准备妥当。   *   青禹湖畔白日里要冷清许多,到了月上柳梢时,一盏盏灯火交相呼应,无数游船画舫徜徉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隐隐传来丝弦之声,还有清风递到湖畔的轻声笑语。   这里佳人如云,素来被誉为人间仙都。   沈棠与绿芜皆是一副不起眼的男子打扮,她静静站在湖边,眼看着一艘艘画舫亮起灯,缓缓驶向湖中央。   “姑娘。”低醇的男子声音响起,余梁按约定的时辰出现,摇着船靠岸。   青禹湖除了雕龙画凤的画舫,还有许多小船,有些是穿梭于画舫之间贩卖鲜果小食的船贩,还有的是姿色平平的花娘,上不了大的画舫,便租赁一些小船做些迎来送往的生意。   余梁熟练划着船,隐在这些船只中毫不起眼。   沈棠与绿芜上了船。   绿芜有些好奇:“余梁,你装的倒是挺像啊,我差些都没认出你来。”   余梁腼腆的笑了笑,他今儿个一身粗布衣衫,白皙的肌肤抹了一层黝黑的铅粉,还贴着两撇胡子,乍一看,与这湖上的船夫没什么不同。   他幼时常与同伴们在河中戏水,对于划船也是轻车熟路。   “姑娘,我们要冲到花船上捉大公子一个现行吗?”绿芜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沈棠目不转睛盯着余梁所指的那艘画舫。   画舫其上,亭台楼阁,飞檐翘角,船柱刻着浮雕盘龙,七色祥云错落有致。   几名衣着华贵的少年们正在船头饮酒作乐,其中一名被隐隐簇拥在中间,正是宣平侯府的二公子傅嗣成。   绿芜显然也是看到了傅嗣成,拉了拉沈棠的衣袖,轻声道:“姑娘,我们不是去寻大公子的么?这是……”   前世,沈淮在青禹湖与傅嗣成发生了冲突,将其打伤,这才锒铛入狱。   沈棠的一颗心在见到傅嗣成后冷静下来,只要看住傅嗣成,阿兄便不会重蹈覆辙。   她吩咐余梁:“跟在那艘画舫后边。”   余梁早在沈棠紧紧盯着傅嗣成所在的画舫时,就一声不吭的调转了方向,现在一得令,船桨立即划开水波,小船灵巧,很快融入来往如梭的船流中,向着画舫靠近。   画舫上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丝竹声声入耳。   傅嗣成百无聊赖地斜坐在船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琉璃玉盏杯,面前唱曲载舞的少女们翩若惊鸿、丰姿冶丽,他瞧着却着实是索然无味。   “今日就只有这些节目?”   一旁的圆脸少年忙道:“莳花馆最近新出了个行首,名叫柳诗诗,天生一把绵软的嗓子,现下正在前头的画舫唱曲儿,您若是感兴趣,不如我们现下就把她唤过来?”   见傅嗣成不置可否,圆脸少年忙使了个眼色,随侍在旁的小厮得了令,立刻下去吩咐船夫开船。   不一会,莳花馆的画舫便近在咫尺,傅嗣成掀起眼皮子,便见船头立着一名碧衫女子,徐徐清风拂过,带动她身上的衣裙和一头乌发,更是勾勒得那凹凸有致的身段曲线玲珑、娇媚撩人。   女子一抬眸,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瞳便撞上傅嗣成的,眉眼低垂,我见犹怜,比从前在秦楼楚馆见着的那些花娘多了几分娇羞之韵。   傅嗣成顿时来了兴致。   “这便是你说的柳诗诗?”   圆脸少年睨了那碧衫女子一眼,摇了摇头,“此女名唤李小婉,虽不及柳诗诗艳名远播,在莳花馆也颇得文人墨客的追捧,只不过……”   傅嗣成见她这副娇颤颤的勾人样,早就按耐不住,催促道:“只不过什么?”   还未等圆脸少年回答,傅嗣成便知晓了他未尽的意思。   只见离莳花馆最近的一艘画舫,一名少年招了招手,李小婉便由着侍女搀扶,含羞带怯的登上了那艘画舫。   李小婉走到少年身侧,乖顺地依偎在他怀中,一双眸雾气蒙蒙,朱砂唇欲语还羞。   右侧的长脸少年与傅嗣成素来交好,见状凑过身来朝他挤眉弄眼,“我可听说,太常寺卿的范三公子是这美人的入幕之宾,嗣成,你没戏了。”   傅嗣成嘲谑地勾唇,“娼妓优伶,一条玉臂千人枕万人睡,只要小爷想要,没有要不起的。”   圆脸少年轻笑一声,略显轻浮的声音随着清风送过去,“喂!”   范程君正与李小婉温情脉脉,赫然听到对面船头噗通一声,传来一道器皿铿锵入水的声音。   范程君抬眸,就瞧见几个满脸通红的男子靠在栏杆处。   其中一名圆脸少年拿着酒杯,醉醺醺地朝他们喊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范公子,怎得今日有这般雅兴,同我们一般在花船上寻欢作乐?”   他打了个酒嗝,一双吊梢眼肆意地打量着身后的李小婉。   “范公子真是好眼光啊,这莳花馆的李小娘子我可是仰慕已久,不如过来同我们敬杯酒,相识一番如何?”   身后的人起哄道:“范公子素来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能一条命扑在李小娘子身上,定然是她颇有一套咯!”   李小婉虽然出身低微,然而在心上人面前,哪里能听得这些污言秽语,羞愤得浑身颤抖。   见李小婉被这般调戏,范程君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在往脑中涌,而坊中的沈淮听到动静,也奔了出来。   “是谁敢在这里撒泼?”   绿芜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转头去看沈棠。   沈棠早在傅嗣成的画舫驶向莳花馆时,便猜想到兄长与其产生冲突的缘由,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她忽然觉得父亲平时打的还是太轻了,对兄长这种纨绔的性子还是得狠揍啊。   “傅嗣成?”沈淮出来一眼便瞧见范程君护着身后的李小婉,又见对面画舫,以傅嗣成为首的公子哥轻浮浪荡的模样,迎来送往的销金窟中,沈淮见惯了这种争风吃醋大场面,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沈淮之前在街上遇到麻烦,是范程君帮了他一把,因而才推脱不过他的盛情邀约,不然他才不会跟着他们来青禹湖呢。   如今范程君被傅斯成挑衅,沈淮自然第一个挺身而出。   沈棠瞧着自己兄长那缺根筋一马当先的模样,嘴角微抽。   “余梁,把我送到阿兄所在的画舫上。”   这些日子她时常会来青禹湖畔,观察画舫上的小厮都穿着何种装束,沈棠今儿个和绿芜换上的,正是那端茶送水不惹眼的小厮打扮。   沈棠的那张脸也同余梁一般涂涂抹抹,本来出众的眉眼变得平淡起来,与衣裳极为相称。   “姑娘,我与您一块儿去!”绿芜急忙道。   站在船沿的沈棠回头,“你留在船上,等下准备接应我。”   绿芜怎么放得下心来,“姑娘,您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帮不了大公子啊!”   沈棠莞尔一笑,“谁说我是去帮他打架的?余梁,快,就是现在!”   小船此刻与画舫严密紧靠,余梁挑起船桨搁在对面的画舫上,将沈棠送到了画舫上。   眼看着沈棠动作灵巧翻过栏杆往内走去,余梁眼中星芒微闪。   他一直以为姑娘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可看姑娘身姿翩跹飘然,倒是有些意外。   当然,这些念头,余梁只是一闪而过,沈棠走后,他一双眼便紧紧地盯着画舫,一旦沈淮或者姑娘遇到危险,他也能第一时间营救。   沈棠踏上沈淮所在的画舫,悄无声息的混入人群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在她这样的小人物身上。   便见对面的傅嗣成大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往死里揍!今儿个谁揍得这个蠢货满地找牙,小爷就赏谁!”   圆脸少年把酒杯往地上一扔,喝道:“早就该这么干了,老子早就看沈淮这小子不顺眼了!”   几人立时跳过去,把沈淮围在中间,抡起拳头朝他身上打过去。   更有几人醉醺醺的想去拉李小婉,范程君护在她身前,拦住不轨之人。   那打头阵的纨绔本就喝多了虚软无力,被沈淮轻易制住胳膊摔了出去,噗通一声跌落在地,痛的嗷嗷直叫。   可一人倒了,还有其他人不知死活地围了过来。   几个小倌见到这种情景立刻低头弯腰逃离大堂,唯恐惹上大麻烦。   贵公子们之间的打架他们可不敢掺和,就连旁观都没必要,免得惹祸上身。   沈棠退到不起眼的角落里,无论是正在打架的少年还是匆匆退走的小厮皆无人注意到她。   这种情况下,她反而能把一切瞧得更清楚。   前世的这一晚,大哥就是这样被围殴,然后反击打伤了傅嗣成,最后在诏狱落得惨死的下场。   是定国公府推波助澜,还是宣平侯府以权谋私?   杯盘碎落一地,画舫上酒气熏天。   兄长这一方的两名少年也奔了出来,加入战局,二人一左一右按住了傅嗣成的胳膊,令他动弹不得。   沈淮抄起椅子,就要往傅嗣成身上砸去。   “沈淮!”   沈淮愣在当场,嗯?他好像听到了……妹妹的声音?   “沈兄!你愣着干什么?砸啊!”   沈棠冷冷看着兄长的这群狐朋狗友,看他们是如何撺掇他行糊涂之事,又是在出事后如何置身事外。   现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沈棠从怀中掏出早准备好的油往地上一洒,再把角落中堆着的酒坛挥落,油与酒混在一起,只消片刻,便燃起熊熊大火。   “走、走水啦!”   只是一瞬,众人便发现这处的异常,然而已经为时已晚,沈棠早就把蜡烛丢到了地上。   火星沾上油与酒,愈烧愈烈。   画舫本就是木质结构,再加上帷幔轻纱,打斗时散落在地的酒水,几乎是瞬间,他们所站之处就被火舌吞噬了。   火海中一片混乱,沈淮茫然四顾,忽然觉得屁股被人踹上一脚,整个人直直从画舫跌落。   这个时候那些纨绔没了打架时的镇定,脸上惊慌难掩,声嘶力竭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沈棠一脚将沈淮踹下去,又对着画舫上惊慌失措的几人看了看,纵身跃入水中。   傅嗣成原先坐着的那艘画舫,早在沈淮这艘起火时便已远离,几人回不去,情急之下便也一个接一个扑通落水。   紧接着,留在画舫上的其他人也纷纷惊醒,或是靠自身过硬的凫水本领,或是借助他人,纷纷各自逃生。   沈棠跳入水中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凉。   眼下正值八月,湖水却仍是带着冰人的刺骨。   沈棠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双手划开水波,整个人随着水面的荡漾不断沉浮。   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光滑细腻的面颊滚落,这个瞬间沈棠骤然想到一个人。   前世她困于东宫后,随着宋凝学会凫水的本领,这一身本领都是宋凝教她的。   用宋凝的话来说,不好好学凫水,万一哪天又在太液池失足落水怎么办?难不成还指望他来救她吗?   她被他说的羞愧不如,学得愈发认真。   而今,她竟然借着这样的本领,替阿兄避过了这场劫难。   “姑娘!姑娘!”朦胧月色中,传来绿芜带着哭腔的声音。   沈棠几个辗转间便游到了船头,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姑娘,绿芜顿时大喜:“姑娘,您吓死奴婢了!”   “吓什么,不是已经和余梁说好的。”沈棠左右四顾,“阿兄没事吧?”   余梁早在沈淮落水时,便第一时间跳水将他救了起来。   绿芜一指船舱:“大公子呛了点湖水,如今在里面昏睡呢,反正余梁说他没事。”   沈棠又是气又是好笑,她这位兄长还真是个心气大的,这时竟还能睡得这般安好。   这时,画舫已经彻底燃烧起来,火光冲天,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染得通红。   四周的船早已被惊动,却无人敢靠近。   “救,救命!”微弱的呼救声传来,一只手搭上沈棠所在小船的船舷。   一张狼狈不堪的脸露了出来。   绿芜低呼一声,惊恐的看向沈棠。   这不是方才找大公子麻烦的人么?   余梁握着船桨,默默地将头别过去。   他只会听姑娘的吩咐,姑娘要他救人他便伸手去救,姑娘若是不发话,他绝不擅作主张。   沈棠居高临下,冷冷盯着傅嗣成这张脸。   前世,父亲跪在宣平侯府门前,求傅嗣成高抬贵手,饶了沈淮,他是怎么说的?   “若是你给小爷磕个响头,小爷许会善心大发,不再追究此事。”   风水轮流转,这一刻沈棠觉得自己重活一世,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   是傅嗣成自己送上门来的。   沈棠对着仰头求救的傅嗣成笑了笑。   脸上涂抹的膏粉开始融化,在火光映射下,形成浆黑色的水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瞧着分外恐怖,倒似是方才从湖中爬上来的水鬼。   傅嗣成骤然见到这张脸,心中一惊,然而想到如今的处境,他也顾不得害怕,一手死死抓着船舷,另一只手竭力向上伸着,“救我……我是宣平侯府的公子傅嗣成,你们救了我,我定然给你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沈棠低下头来,面上一丝多余情绪都无,她不会主动去杀人,但也不会善心大发,去营救一名害死兄长,羞辱父亲的人。   沈棠唇角微勾,“走。”   她说完,余梁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船桨飞速滑动,荡开水波。   傅嗣成落水后本来是竭力游向原先的画舫的,可游着游着便迷失了方向,恰好见到这只小船经过,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向船上之人求助。   然而他却没有料到,眼前的人儿,便是连一丝犹豫都无,决然而然的离开。   他整个人淹没在水中,一只手仍然死死的抓住船舷,可是小船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很快便体力不支。   终于,傅嗣成挣扎不动了,他渐渐地松开手,身体一点一点下沉。   沈棠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直到傅嗣成的身影在湖中消失,她才冷眼站起,走进船舱。   一旁的余梁脸上的神色也几乎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愈发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绿芜却完全没有从自家姑娘那般冷漠至极的模样中醒过神来,声音微颤,“姑、姑娘,我们刚刚算不算……”   杀人?   毕竟是宣平侯府的公子哥,万一东窗事发……   沈棠斜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一介弱女子,怎么有力气救起一个男子?”   况且,傅嗣成是溺水而亡,与忠勇伯府何干?   “快!救火!”   一艘官船快速驶来,青禹湖是个销金窟,吸引的有文人墨客,自然还有达官贵人,一旦出了事,牵扯的可就大了。   为此,京兆府尹专门派出几名衙役在此巡逻,一旦发生大事立刻鸣锣警示。   余梁面色微变:“姑娘,我们最好先别靠岸,混入那些画舫游船中再说。”   沈棠立刻明白了余梁的意思,画舫起火,寻常人定然会在远处瞧个热闹,而不是似他们那般悄然离去。   否则,等于告诉那些官差,这艘船有问题。   沈棠点了点头,待要再说什么,突然噤了声。   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沈棠霍然攥紧拳头,浑身戒备的盯着来人。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于船头,尖细的声音遥遥传来:“沈姑娘,殿下有请,还请您跟奴才上来罢!”   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背着火光,沈棠却一眼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绿芜不由转头:“姑娘,裴公公怎么会……” 第41章   沈棠遥望了一眼立在船头的裴琰, 又望了眼余梁。   她原打算救下兄长后,便悄悄乘坐余梁的小船离开, 到时神不知鬼不觉, 谁也不知道是她放的火。   可她万万没想到,火势竟会惊动官差,他们几人若是都待在船上,官差上来询问, 恐怕会引起怀疑。   迟疑了半晌, 沈棠对余梁道:“先把大公子送上画舫。”   余梁点了点头, 扛起沈淮踏上画舫, 紧跟着沈棠与绿芜也先后上了画舫。   裴琰对余梁道:“你可以离开了。”   余梁望着沈棠,见她微微颔首, 默默摇着船桨离去了。   这条画舫并不算大,但珠围翠拥,富贵华丽,与其他画舫最不同的是,里头没有花娘与小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只有随侍的几名东宫侍卫。   内部的陈设也古色古香, 铺着一张茶几, 两个蒲团, 木质地板上也铺了厚厚的桃笙软席,中间的长桌上摆放着一架古琴。   裴琰安顿好沈淮, 瞧着浑身湿漉漉的沈棠,便吩咐侍女带着她去厢房换身衣裳。   沈棠早就让绿芜随身携带衣物, 本来是打算在小船的船舱中换, 没成想惊动了官差, 就耽搁到了现在。   沈棠由绿芜陪着换好衣裳, 回到画舫大堂。   宋凝端坐在上首,见沈棠过来,就当个没事人一般,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沈棠对他这样的行径倒是见怪不怪,视线兀自聚焦在那架古琴上。   过了几息,宋凝的目光才慢慢地移到沈棠的脸上。   今儿沈棠的心思也不在,除去行了一礼后,便再也没同他多说一句话,而宋凝本就不多言,就这样静静的打量着她。   沈棠半屈在那,只闻湖面嘈杂的声音时不时从外头传来,混着几声汤勺翻动的叮当声,甚是安静。   冷不丁地耳边多了一道脚步声,沈棠微微抬眸,眼里还有几丝不安,殊不知对上了一双深邃的黑眸。   宋凝站在了沈棠身侧。   沈棠直起身子,微微侧过半张脸,神色已不如适才在小船上的怡然自在,取而代之的是宋凝这些天在梦中反复出现的,渐渐熟悉的疏远。   与陆云昭在校场上的那一番话,倏然在脑海中交替出现。   “殿下三番两次在微臣面前诋毁沈姑娘是为何?是因为她终于不再围绕着您转,所以您如此生气?”   “您真的认定沈姑娘贪慕虚荣,攀附权贵吗?若她真的是这样的人,太液池落水后,她只要去皇后娘娘那哭诉一番,早就可以借由殿下上位了!可是她并没有,这是为什么?”   “欲情故纵么?殿下可好好想想,此后,沈姑娘有做出任何接近您的举动么?”   宋凝心口的那股钝痛又开始蔓延,这几日一个又一个的梦境,让他时常喘不过气。   有一个念头在心中隐隐浮现,却又不敢去直面,在他的心中引起一股莫名的烦闷。   心烦意乱时,也曾想过以权势将她禁锢在身边,但终究还是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坐下罢,等姜茶煮好,喝些暖暖身子。”   沈棠这才注意到,宋凝面前放着一个微型的明炉,形如贝壳的茶碗一开一合,里面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她缓缓移开视线,便见宋凝缓缓落座,沈棠犹豫了下,也跟着落了座。   沈棠继续盯着古琴,宋凝盯着她。   “你许久没进宫了,母后时不时在孤耳旁念叨你,过几日进宫陪陪她罢。”宋凝突然开口说道。   沈棠抬起眸,心中暗暗吃惊,在她印象中,宋凝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同自己说话。   明炉里的炭火突然“啪”地一声,砸出了一丁火星子出来,几乎是同时,宋凝倾身用衣袖护住了她。   袖摆墨香流韵,沈棠微微侧目,便见宋凝的手挨着她的眼角,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然而掌心却有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沈棠怔了怔,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记得宋凝手上有这样一道疤痕。   还未来得及再细看,宋凝的胳膊已经缓缓地落下,一双凤眸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饮了这碗姜茶罢。”他淡淡地端起茶碗,递到沈棠面前。   沈棠强忍住心头那股愈来愈怪异的感觉,垂下眸子,“谢殿下。”   然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直到外头裴琰的脚步声传来,“殿下,京兆府的人已经走了。”   青禹湖上此刻热闹如白昼,随着一个个落水之人被打捞救起,很快人们便知道走水的起因是几个公子哥儿为了莳花馆的姑娘争风吃醋,才酿成了这场祸事。   这个时候赶来的官差根本顾不得这些争风吃醋之事,只因为他们从落水的公子哥口中得知:宣平侯府的二公子傅嗣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距离他跳水已经过去这么久,人还没找到,情况就有些不妙了。   官差无法,只得发动青禹湖上那些讨生活的人帮忙。   湖水浩渺烟波,一望无际,要想寻出一个落水之人,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眼看着到了夜半时分依然全无进展,除了少数当事之人还未离去,其余的大多数人经盘查,都已一一放行。   余梁早早便混在那些船只中离开了,而宋凝的这艘画舫更是无人敢查,一路畅通无阻靠了岸。   青禹湖被夜色笼罩,放眼望去,浓雾缭绕如烟。   夜已过半,灯火如隔世般阑珊,稀疏的星子点缀在墨蓝的天幕中。   “让韩莫送你们回去吧。”朦胧月色中,宋凝一双眸子忽明忽暗,看不出任何情绪。   沈棠摇了摇头,安静地垂下眸子,“多谢殿下,臣女带了府中男丁同行。”   宋凝哂笑一声,“你一个深闺女子,从青禹湖拖着醉醺醺的沈淮回去,要如何与忠勇伯解释。”   他刻意在“解释”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果然,便见沈棠面色一僵。   “令兄是该好好管教一番了。”宋凝道,“便由孤亲自送他回去,也可替他摘清傅嗣成落水一事。”   沈棠猛然抬头,却见宋凝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冷峻的侧颜在夜色中看上去毫无波澜,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又想到自己方才一身男装,冷眼看着傅嗣成掉落青禹湖,也不知宋凝到底看到了多少。   略微踟蹰片刻,沈棠行了一礼,“那就有劳殿下了。”   但她还是坚持没让韩莫护送,一人带着绿芜离去。   这一夜,大半个上京城热闹非凡。   尚书府、侍郎府、太常寺卿接到京兆府的传信,阖府上下都被惊动,忙派人去京兆府领人。   宣平侯府听闻傅嗣成落水后至今未找到,更是慌了,把府中能召集到的人手都派到了青禹湖去寻人。   京兆府灯火通明,京兆府尹谭禛华坐于公堂之上,开始询问几人。   “是何人先挑起的事端?”   “又是何人先动的手?”   “画舫又如何会起火?”   几人面面相觑,若说如何引起纷争,他们自然清楚的很,可是纵火烧画舫的是谁……   当时画舫上乱糟糟的一团,竟是无一人注意。   谭禛华的视线在这群公子哥身上来回梭巡,最后落在范程君脸上,“范公子,你先说。”   听范程君叙说完画舫起火的前因后果,其他几人纷纷附和,那率先动手的圆脸少年喊道:“大人,你们一定要把那个纵火的凶手找出来!”   “京兆府会尽力的。”   这几个纨绔子从小到大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先勿论到底是不是有人蓄意纵火,就算是,想要顺着这一条线索找出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当时船上起冲突的不止你们几人罢?”   谭禛华这话一出,几人面面相觑,范程君一拍大腿,恍然道:“沈兄……忠勇伯府的沈淮,他也落水了!”   谭禛华心下一沉,心道糟糕,一个宣平侯府还不够,现在又来一个忠勇伯府,他这个京兆府尹的官职,怕是要做到头了。   圆脸少年撇了撇嘴,“还道范程君与沈淮有多深的交情,沈淮不见了那么久,他居然现在才想起。”   谭禛华此刻哪有心情听他们拌嘴,恰好各府都来领人,他忙将几尊大佛送走,“几位公子辛苦了,之后本官有需要了解的情况还需劳烦你们过来。”   待几人离开,谭禛华又忙吩咐人去忠勇伯府报信。   忠勇伯府接到消息果然乱成一锅粥,沈钧弘原本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感觉一下子瘦弱了很多。   他一边召集家丁立刻赶往青禹湖,一边不停地怒骂:“小畜生,天天净给老子找事,看老子这次不剥了你的皮!”   骂着骂着,脸上的煞白再也掩不住,紧紧攥住的拳头更是抖得厉害。   绿芜从前堂刚打探到消息,便匆匆的返回扶风苑,“姑娘,是京兆府来人了,说是大公子掉进了青禹湖,如今下落不明。”   沈棠今儿个晚上又是纵火,又是下湖,早就疲惫不堪,“嗯,不用管这些,熄灯罢,我要睡了。”   府里闹得越厉害越好,也让兄长受个教训才会长长心。   沈棠都能想象,父亲看到阿兄由太子殿下亲自送回后,脸上会是怎么样的表情。   而在知晓这一切都是因着在画舫上与人冲突才酿成的大祸,那一顿家法伺候,阿兄是再也逃不过了。   只希望经此一事,沈淮可以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做任何事都能三思而后行,否则逃得过这一次,却逃不过下一次,今后只会给家人带来无尽的痛苦。 第42章   青禹湖上, 京兆府的官差及几家府上派来寻找傅嗣成与沈淮的人正在进行搜寻。   随着消息的传开,此事已经惊动了宫里头, 皇后娘娘与安贵妃派来的人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湖边帮忙寻人的队伍越来越壮观。   旭日高升,霞光万道,将整片青禹湖染成了暖暖的橘红色。一阵风儿吹过,白日里冷冷清清的青禹湖透着一股躁动的喧嚣, 荡漾起层层涟漪, 精通水性的人纷纷深入湖底。   谭禛华带着一群衙役亲自搜救, 眼看时间渐渐流逝, 却还是没有二人的踪影,他心内不由微微叹气。   情况不容乐观呐。   青禹湖不是小水沟, 搜寻起来难于上青天,谭禛华把所有营救的人组织起来,分成十数支队伍采取地毯般的搜索,但即便如此,要在浩渺烟波的湖上找到人, 又谈何容易。   日头越升越高, 空气中有着明显的燥热, 宣平侯傅嵘也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燥意, 大步走到忠勇伯沈钧弘面前,“沈钧弘, 若是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本侯不会放过你。”   从昨夜到现在, 沈钧弘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沿着河岸来回走了不知多少遍。   他已经不再抱有沈淮生还的希望, 只希望能找到他的尸体, 也好过留在湖底喂鱼。   今日之事,若不是傅嗣成先挑衅,沈淮怎么会出事?偏偏傅嵘还要过来找事,思及此,沈钧弘心中愈发烦懑,冷冷的瞥了过去,“这话也是我想和傅家说的,若是我儿出什么差池,我沈钧弘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讨个公道。”   说罢,他直接推开傅嵘。   青禹湖仿佛走不到尽头,沈钧弘这个时间哪有功夫和他废话,继续不知疲惫的寻人,哪怕脚底已经起了血泡依然无法让他停下来。   傅嵘气的吹胡子瞪眼,他头上冒着热气,鼻尖上缀着细密的汗珠,心火正无处发泄,想要拉住沈钧鸿,沈家二老爷沈居阆眼疾手快的拦住了他。   傅嵘撞上沈居阆同样遍布血丝的眼。   “令公子现在下落不明,宣平侯还是为他积点口德。”   傅嵘面色发赤,想继续发作,有人突然从水面洗钻出来大叫,“找到人了!”   这话一出,傅嵘与沈钧弘几乎同时奔过去。   谭禛华立即指挥其他人一同下水打捞,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名精通水性的官差单手拖着一个人缓缓靠近岸边。   湖岸边早有人接应,几名官差同心协力,将人接过去。   四周围满了人,站在最前边的是傅嵘与沈钧弘。   外露的皮肤由于在湖水中泡了一夜,已经变得浮肿不堪,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样貌。   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啊?”   “甭管谁家的,总之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呐,真是太惨了。”   谭禛华额冒虚汗,看向傅嵘与沈钧弘。   傅嵘早在看到捞上来的人身上的穿着时,便脚下一软,整个人朝地上栽了下去。   昨日傅嗣成出门时,正是穿的这一身暗蓝锦袍。   傅嵘哆嗦着腿,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一步一步走向尸体。   谭禛华的属下默默把遮挡尸体面部的头发拨至一旁,露出整张脸来。   看清尸体模样的瞬间,傅嵘再无一点侥幸,眼睛一翻,软着身子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沈钧弘长舒了一口气,只比傅嵘好不到哪去,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天知道他刚刚多么恐惧,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不是那逆子!   这一刻,沈钧弘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沈居阆忙去搀扶兄长,低声劝慰道:“大哥,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或许只是乌龙一场,毕竟谁也没亲眼瞧见淮儿落进湖中。”   沈钧弘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沈居阆这番话显然是在安抚他。   既然傅嗣成的尸首已经寻到,宣平侯府的人自然很快就离去,同时撤走的还有安贵妃的人,他们也要回宫复命去了。   而剩下的继续寻沈淮,谁都知道活人是寻不到了,但是至少如同傅嗣成一般,能寻到个全尸也行。   围观的人又开始指点起来。   “这么久都找不到人,会不会冲到下游去了?”   “有可能啊,青禹湖水流湍急,有时候这儿淹死的人,在百里之外被发现的都有。”   正讨论的热烈之时,忠勇伯府的一名小厮急匆匆地跑过来,“老爷,二老爷!大公子、大公子找到了!”   沈钧弘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只当是沈淮的尸体被发现,恍惚之际,压根没注意这报信的小厮是昨夜留在府中等消息的。   沈居阆看着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兄长此刻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是心中一沉。   他的目光落在小厮身上,却见那小厮喜上眉梢,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报丧的模样。   “大老爷,公子安然无恙,由太子殿下送回府中了!”   沈钧弘依然愣怔出神,脑海里全是充斥着沈淮的回忆。   牙牙学语的沈淮,气的他吹胡子瞪眼的沈淮,被他撵着满院子跑的沈淮,然而这样的沈淮,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沈居阆已然大喜过望,一把将沈淮拉住:“兄长,淮儿没事!”   沈钧弘老泪纵横,“淮儿,你死的好惨……”   他突然愣住。   什么?淮儿安然无恙?   沈钧弘愣愣的看着报信小厮,见他面皮白净,细眉俊目,正是昨夜他安排在门房等消息的霖郎。   “你、你说什么?”沈钧弘哑声道。   霖郎跑的气喘吁吁,见老爷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回他:“老爷,大公子回府了!”   沈居阆在一旁道:“兄长,我们赶紧回去看看,也不知道这一晚上淮儿经历了什么,许是受了不少罪。”   沈钧弘呆呆站了一会儿,突然伸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没错,不是梦!   短短一夜,沈钧弘的一颗心可谓是几经大起大落又大起。   这个孽子!他回去非把他的腿敲断不可!   若不是沈淮不在跟前,沈钧弘真的想一脚将他踹进青禹湖。   “回、回府。”沈钧弘挥了挥手,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干,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一旁的沈居阆愣了愣,忙向谭禛华打了个招呼,然后召集府中家丁一道追了上去。   官差和忠勇伯府撤了后,围观的人都议论着忠勇伯府大公子闹出乌龙的奇闻异事。   时间倒退到一个时辰前。   晌午时分,往日秦氏早就吩咐用膳,然而今日,大家伙都聚在松涛居,没人有心情说开饭的事。   沈臻坐在沈棠身边安慰道:“二姐姐,大堂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沈澜也握住沈棠的手,“伯父找了一夜的人,眼下怕是身心俱疲,二妹妹,你可千万要撑住。”   沈棠点了点:“嗯,我没事,相信阿兄也一定会没事的。”   气氛压抑的堂屋里,只有沈棠此刻背脊挺得笔直,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旁人以为她是故作坚强,只有绿芜知晓,姑娘此刻是有多气定神闲。   沈臻便是那个以为沈棠在强撑的人之一,悄悄捻着帕子,拭了拭湿润的眼眶。   她知道二姐姐是在强撑,不愿面对堂兄出事的事实,此刻心里还不知多难受呢。   也不知忠勇伯府最近是倒了什么霉了。   年初,先是大姐姐失足落水,被一个守门小吏救起,母亲为了此事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却也只得忍痛应承了这门亲事。   原以为只要对方品性好,再由伯父和父亲疏通下关系,大姐姐的日子总不会差到哪去。   好不容易盼到江弦晋升了,不成想没几日,就传来他刺杀温宪公主的消息,若不是二姐姐撞破此事,救了公主一命,怕不是不只大姐姐,便是连整个忠勇伯府都要牵连进去。   二房夫人庄氏也是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想的同沈臻如出一辙。   沈棠倒是不甚在意她们心中在想什么,对红着眼眶的秦氏道:“姨娘,让厨房传饭吧。我们大人可以不吃,安哥儿可不能饿着,他还在长身子呢。”   秦氏犹豫了一下,想想也是。   人是铁饭是钢,固然再难受,也不能不吃饭糟蹋了身子。沈淮如今下落不明,众人更要振作起来,吃饱饭才有力气撑下去。   “让厨房准备好饭菜给父亲和二叔送过去,记得熬一锅冰镇绿豆汤,给他们降降暑气。”   天儿这么热,若是熬坏了阿父和二叔的身子骨,那便得不偿失了。   沈棠虽然希望事情闹的大一些,能给予阿兄一点教训,却仍是担忧他现在的处境。   也不知他醒过来看到宋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此刻什么也不知道的沈淮宿醉又落了湖,醒来后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却在看清眼前之人时,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咦?这是……裴公公?”   沈淮觉得自个定然是产生了幻觉,否则怎么会看到太子身边的内侍—裴琰的脸?   “唉哟——我的沈公子,您总算醒了,老奴可守了您一夜呐!”裴琰见着沈淮,脸上堆满了褶子。   沈淮怔了一怔:“守了我一夜?”   裴琰叹了一口气,打量着沈淮,“昨晚的事,您一点也不记得了?”   沈淮愣了愣神,陷入沉思中。   昨晚他受范程君邀请一道去青禹湖游花船,本来他是坐在舱内喝酒来着,后来他听到外面有动静,奔出去一看,发现傅嗣成正用言语戏辱范程君。   沈淮当即酒气上涌,一怒之下便和傅嗣成打了起来,再然后,他抡起了椅子——   沈淮晃了晃脑袋,努力回忆,然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的想不起来了啊。   沈淮求救看向裴琰。   裴琰面色无比沉重:“宣平侯府的二公子,傅嗣成——死了!”   沈淮脑袋轰然作响,整个人都懵了。   半晌,他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道:“裴,裴公公……您是说……傅、傅嗣成死、死了?” 第43章   裴琰叹口气, 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而后一言不发的看着沈淮。   沈淮犹不敢相信, 缓缓抬起双手, 这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是他杀了傅嗣成?   “裴、裴公公, 是、是我动的手?”沈淮哆哆嗦嗦地向裴琰开口确定。   裴琰谨遵主子的交代, 有心要让这小子吃个教训, 故而面上半点不露声色, 顺着他的意思,拍了拍沈淮肩膀, 长叹道:“沈公子,你和傅嗣成在画舫上动手一事,当时有不少人看着呐,忠勇伯府和宣平侯府这下梁子怕是结大了。”   沈淮的心彻底凉了。   他真的杀了人,杀的还是宣平侯府的傅嗣成。   身为伯府的公子, 沈淮在街市打架生事是常事, 可从来没有闹出过人命来啊!   “沈公子, 来, 先醒醒吧。”   沈淮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煞白着脸, 颤抖的接过裴琰递过来的醒酒汤。   “他杀人了”这几个字反复在脑海中徘徊,倏然, 他霍然起身。   沈淮一口气干了醒酒汤, 然后放回裴琰端着的托盘里, “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我这就去京兆府自首!”   裴琰叹口气:“沈公子,您这么冲动可不成,太子殿下好不容易把你这条命捡回来,好歹要先回家商量下对策,看怎样才能将损失降的最低,不能连累忠勇伯府,您说是不是?”   沈淮稍稍冷静了一点:裴琰说的对,他自己的命不值钱,随时可以抵了,可是他万万不能连累忠勇伯府。   沈淮还是头一次意识到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一般,呆呆愣愣一动不动。   裴琰默默看着沈淮,这番误导,应该便是殿下所指的”管教”了罢?   不过他还可以加一剂药,裴琰轻咳一声:“沈公子,您还是赶紧先回府吧,令尊从昨儿个到今日,都在青禹湖寻您呢。”   沈淮眼前一黑,只觉生无可恋。   *   这厢,沈钧弘得了沈淮还活着的消息,匆匆赶回了忠勇伯府。   “父、父亲——”沈淮见了沈钧弘,期期艾艾喊道。   沈钧弘没有如往常一般,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怒骂,而是仔仔细细打量着沈淮,见他非但安然无恙,连身上的衣裳都清清爽爽,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随后,眼神如刀剜一般射向沈淮。   沈淮从回到忠勇伯府后就开始忐忑不安,他怎么也没想到,游了趟青禹湖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父亲和叔父顶着日头在青禹湖捞他,婶母和堂姊堂妹在松涛居等他,便是连皇后娘娘都出动了。   沈钧弘这一记眼刀更是瞧得沈淮心惊胆战,当即腿下一软便跪了下去,“父亲,姨娘,叔父,婶母,都是我不好,让各位长辈担心了。”   沈棠趁着这个机会,自然要让沈淮好好吃个教训,扑到沈淮身边,还未开口眼泪先滚落下来:“阿兄——”   从小到大,沈淮最怕的就是妹妹的眼泪,见她哭的撕心裂肺,心中有些慌,伸手想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衣裳在客栈已经换过了。   “妹妹,你别哭啊,我、我这不是没事么。”沈淮手忙脚乱的安抚她,“一点事都……”   还有半句话却哽在喉咙口,怎么说也说不出口。   他怎么会没事……他杀人了。   沈棠倒在沈淮怀中,哭的越发伤心,有夸张的成分,却也是真情实意的流露。   见到画舫里那一幕,她才明白前世兄长死得多么冤,明明是傅嗣成惹事在先,明明两个人都受了伤,最终却只有兄长锒铛入狱,惨死狱中。   沈棠想想昨夜的情景,还是气急了。   他所谓的讲义气,替朋友出头,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范程君的置身事外,旁人的落井下石。   沈棠暗暗发誓这一回定要让沈淮吃吃苦头,最好让他以后再不敢与那些狐朋狗友厮混。   “妹妹——”沈淮见妹妹哭的这般梨花带雨,心中又痛又悔。   这一次真的惹大祸了。   沈淮只要想到父亲和妹妹知道真相后的模样,小腿肚就忍不住打颤。   “淮儿,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沈钧弘坐下来,肃然问。   沈淮一边拍着沈棠,一边垂着脑袋结结巴巴道:“昨夜范程君叫我一起去青禹湖玩,我喝了不少酒,然后……然后画舫起火了,我落了水醒来发现被人救了……”   沈淮说的支支吾吾,也不敢告诉父亲真相。   方才一时冲动要去自首,现在回过神来,反而瞻前顾后了。   沈居阆在一旁听了沈淮的讲述,暗道他倒是个福大命大的。   不过宣平侯府那边恐怕有些麻烦。   沈居阆本来就因为弹劾宣平侯受贿一事,与之结下了梁子。   方才宣平侯傅嵘就已经在找兄长的麻烦,如今傅嗣年死了,沈淮却安然无恙,即便不是沈淮的错,他们心里定然也会不甘。   更何况,听同行的那些纨绔说,几人在画舫上还发生了冲突,勿论此事是否与沈淮有关。这一笔账,宣平侯定然会算在忠勇伯府头上。   沈棠因为救了温宪公主,方才与安贵妃缓和的关系,恐怕会因为傅嗣成的死土崩瓦解。   沈居阆看向兄长,便见沈钧弘神情木然。   此刻他是连揍沈淮的心思都没了,只乏力挥了挥手,“你先下去收拾一下,准备用膳吧。”   沈淮给沈钧弘磕了两个头,犹犹豫豫的站了起来,试探着开口,“父亲,您不打我吗?”   简直是不可置信,父亲居然如此心平气和的同他说话。   到如今,沈钧弘还是有种恍若梦里的错觉,他依然不敢相信混账儿子还活着。   他本以为见到沈淮,定然会先狠揍一顿,再怒斥一番。   可是当沈淮真的活生生的站在那儿,沈钧弘眼眶一酸,差一点又老泪纵横。   经此一事,他压根也不指望这混账东西能成才,只要这孽障安安稳稳,不要做出作奸犯科之事,且平安度过余生,他就谢天谢地了。   沈淮抬起头,便看到父亲佝偻着身子,眼中是掩不住的疲惫。   “只要你回来就好。”沈钧鸿缓缓站起来,哑声开口。   沈淮张了张口,又是愧疚,又是悔恨。   他宁愿父亲和以往一样,打他一顿或者骂他一顿,也总比现在这样,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给他。   “父亲——”沈淮迈开步伐想追上去,却被一旁的沈棠拉住。   “阿兄,你先去用膳罢。阿父找了你一夜,身子骨也受不住,让他先去歇会儿。”   沈淮呆呆望着她。   沈棠深深叹了口气:“大哥,你也看到了,你出了事,父亲是有多担心,以后……莫要与那些不值当的人,伤了家人的心。”   她真的不求兄长出人头地,平安活着就够了。   沈淮眼眶泛酸,重重点头。   若是这世上有后悔药,他定然好好做人,再也不做让家人担忧后怕的事情。   沈淮抹了抹泪,以前是他太糊涂了了,天天和那些人厮混,可是大难临头时,那些人却各自飞,完全不把他当兄弟。   他掉落湖中,没有人想着救他,反而是他素来没有好感的太子宋凝出手相救。   他出了事,伤心的也不会是那些狐朋狗友,而是他的亲人。   沈淮的态度让沈棠颇觉欣慰。   她的兄长其实性子很纯良,也善于结交各式各样的朋友,为人仗义又重情义。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造成他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性子,只要旁人同他称兄道弟,他就恨不得把整颗心掏出来,却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值得真心相待的。   比如范程君,他邀请兄长游湖,而兄长也是因为替他出头才打伤了傅嗣成,可在沈淮出事后,范程君却是连半个字都不肯替兄长说一句。   这么一个损友,除了风花雪月寻欢作乐,还能给兄长带来什么?   若不是有前世的先知,她也救不下兄长。   只是,若兄长还是如同现在这般毫无长进,那么下一次劫难还是难以避免。   她也没有办法时刻待在他身旁。   所以唯一的方式,就是让他明白,要远离哪些人,又该结交哪些朋友,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沈棠对傅嗣成的死没有半分愧疚之心,老天既然重新给她一次机会,无论用什么手段,她都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保亲人平安。   即便死后下地狱,她也觉得值得。   “妹妹,阿兄这次真的知道错了,你替我在父亲跟前说几句话,让他别气坏了身子。”   沈棠颔首,“我会的,阿兄先去把饭吃罢。”   看兄长的模样,这次是真的受到教训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宋凝口中的“管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棠生出一丝好奇,问:“兄长说是有人从湖中救你上来,不知是哪一位?我们也好上门道谢。”   沈淮抬手挠了挠鼻子,“那个、是、是一个不大熟的人……”   看着兄长支支吾吾的模样,沈棠更加好奇了。   被太子殿下救了,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第44章   “阿兄, 我看你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这就去请个大夫——”   “不用, 不用, 我没事。”沈淮忙摆手,随后他忍着着心慌,问道,“妹妹, 我听说……傅嗣成死了?。”   看着兄长越发苍白的脸, 沈棠更加好奇了。   宋凝是说了什么, 才把兄长吓成这样。   沈棠点了点头, “昨晚画舫走水,傅嗣成不慎跌入湖中, 许是他命不好罢,溺水死了。说起来,当时阿兄你也在,傅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谭大人十有八九会找阿兄你问问昨晚情况。”   “什、什么?”沈淮瞠目结舌, 还以自己是听错了, “你、你是说, 傅嗣成是不慎跌入湖中, 而不是我、我打进湖中的?”   沈棠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阿兄你在说什么胡话?昨晚那么多人都看着, 你虽然与傅嗣成起了冲突,但是还未来得及碰他, 画舫就走水了, 阿兄你和傅嗣成都是自己跳入水中的。”   “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   刹那, 沈淮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没有杀人!   他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沈淮庆幸之余还有点激动。   侥幸逃过一劫,他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他不能再让家人替他担惊受怕,他会让父亲和妹妹沾他的光,让他们以他为傲。   正如沈棠所言,京兆府很快就来了人,请沈淮去衙门一趟。   虽然知晓傅嗣成的死与自己无关,可沈淮的腿肚子还是止不住的发颤。   沈钧弘瞧着他那没出息的模样,对官差道:“我与犬子同去。”   父子二人一同来到京兆府,公堂之上肃穆威严,谭禛华端坐正中,不怒而威。   “沈公子安然无恙,实在是可喜可贺。”   在外人面前沈钧弘神色已然恢复如初,狠狠瞪了沈淮一眼,“这孽障没有一日不惹祸,昨晚要不是去青禹湖鬼混,何至于闹出这样的事来……”   谭禛华耐心听沈钧弘数落完沈淮,深以为然的点头。   他也有一儿一女,说起来,还是女儿更为贴心,每当他公务缠身头痛脑热,都是女儿嘘寒问暖关心体贴。   哪像那个逆子,不气他就谢天谢地了。   谭禛华已经挨个审问过画舫上全部当事人,问来问去,竟然无人能说出当时起火的缘由。   还原画舫当时狼藉混乱的一幕,又有那位送来的证词,京兆府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一场意外。   只是沈淮作为当事人,谭禛华还是要对其进行例行询问。   “请沈公子将昨夜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与本府听听。” 谭禛华语气和煦。   沈淮哭丧着一张脸,“我其实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当时喝太多了。”   沈淮出门时,沈棠将他拉到一边叮嘱,为免节外生枝,让他少说话,只将一切推到醉酒上是最好的。   其实哪需要沈棠嘱咐,沈淮是真的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谭禛华又询问了几句,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便也作罢,转而与沈钧弘寒暄几句。   从京兆府离开,沈钧弘道:“救你的那个朋友,我会备下重礼,明日到人家府中道个谢吧。”   沈淮没想到沈钧弘会提起这个,望着父亲眼底掩不住的疲惫,他挠了挠头道:“父亲,那个……救我起来的,是太子殿下……”   沈钧弘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救起淮儿的,竟然会是太子殿下?   沈钧弘和沈淮离开不久,一位属下来报,“大人,宣平侯府来人了。”   谭禛华并不意外,抬脚往堂厅而去。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宣平侯傅嵘。   傅嵘眼皮浮肿,看起来很憔悴。   白发人送黑发人,放到任何人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痛。   谭禛华虽然对上京城那些纨绔没有半点好感,对傅嵘痛失爱子的心情却是可以理解,“傅大人,节哀顺变。”   傅嵘冷笑不已,直接开门见山,“谭大人,我今日来,是怀疑犬子的死与忠勇伯府的沈淮有关,还请谭大人把他提来审讯。”   他虽然除了傅嗣成,还有一儿一女,可幼子平日里却是疼到骨子里的,如今傅嗣成没了,沈淮却好好的活着,他心里怎能平衡?   眼下他恨不得立刻冲到忠勇伯府,将沈淮挫骨扬灰。   纵然有那一位的证词,可见对方来势汹汹,谭禛华还是觉得十分棘手,“傅大人这是为难本官了,昨夜青禹湖一事,在场之人众多,全都看清了事发经过,沈淮与令公子发生冲突是不假,然而走水后,令公子是自己跳水,而后溺亡,此事与沈淮无半点瓜葛。”   傅嵘十分想发泄一通怒火,可是面对谭禛华那副不卑不亢的脸,又发作不出来。   “本侯有理由怀疑沈淮与救他起来的人有勾结,犬子的死定然与那人脱不了干系。谭大人,你把那人叫出来,本侯要亲自审问。”   就算不是沈淮,也不能轻饶那个救下忠勇伯府,却没救他儿子的人!   谭禛华语气古怪:“傅大人要亲自审问?”   傅嵘并没察觉谭禛华语气的异样,冷声道:“怎么?谭大人莫非要包庇那人不成?”   “下官不敢。不过下官要事先提醒傅大人,那位与令公子的溺水绝对没有关系。”   “到底有没有关系,本侯见了人自会判断!”在傅嵘看来,谭禛华分明是在替忠勇伯府开脱。   傅嗣成的死,让他急于找个宣泄口,就算这事和对方没关系,他也会找出关系来!   傅嵘下定了决心找茬,神色阴沉等着。   宋凝此刻正在东宫,青禹湖一事,他亲自让裴琰递了消息给谭禛华。   画舫走水时,他所在的游船正在附近。   宋凝亲眼瞧见沈棠穿着一身不打眼的男装翻上了沈淮所在的画舫,随后放火、踹自家兄长进青禹湖,又眼睁睁瞧着傅嗣成溺水而见死不救。   宋凝之所以会去青禹湖,是因着前几日做了一个梦。   梦中,沈淮也是在这一夜上了青禹湖的画舫,所有的情境与发展都一模一样,只除了——沈棠的出现。   她好似与他一样,早就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   裴琰推开九华殿的书斋门,便看见太子殿下眉头紧皱,手里紧紧握着狼毫笔,连奏章上滴上好大一滴墨汁都没有发现。   “殿下,京兆府来人,说是宣平侯不忿傅嗣成的死,硬是要见一见救下沉公子的人。”   宋凝眼睛一眯,宣平侯如今是越发猖狂了,连京兆府办案都敢插手,也好,既然他要撞上来,那么正好借此一事,他也可以好好敲打一下。   他冷然搁下笔,“走。”   宋凝便是这样冷着一张脸走进了京兆府衙的厅堂里,傅嵘见着他吓了一跳,忙起身下跪:“臣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罢。”宋凝倒也没有立即为难他,只淡淡道。   宣平侯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慢慢站起身,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就惊动了太子,便试探着问,“呃,是谭大人请殿下来主持此案吗?”   宋凝漫不经心道:“不是傅大人非要见孤吗?”   傅嵘一怔,偷偷去瞥谭禛华。   怎么回事?他要找的是救忠勇伯府的那小子,和太子殿下有何关系?   宋凝眼尾上挑,看向傅嵘的目光有一丝嘲谑。   没办法,对待智障他一向宽容。   “傅大人,孤竟然不知,除了翰林院,这京兆府也成了你家的后花园了?”宋凝懒得与傅嵘虚与委蛇,斜睨着他道,“眼下京兆府尹说的话都要以您马首是瞻了?”   宋凝一番话让傅嵘悚然一惊,慌忙跪下,“殿下,臣不敢……”   “傅大人,太子殿下便是救下忠勇伯府公子的人。”谭禛华轻声道。   傅嵘眼睛瞬间睁大,失声惊道:“什么?”   “太子殿下那晚正好也在青禹湖,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便是傅大人口中那位与忠勇伯府勾结,害死令公子的人。”   傅嵘恨不得立即去捂谭禛华的嘴,眼神中充斥着不可思议与震惊。   若是知道太子殿下是救起忠勇伯府的人,便是打死他,他也不会来兴师问罪。   傅嵘白着脸道:“此事全然是个误会,臣绝不敢将手伸到京兆府……臣、臣因痛失爱子,才会一时失智,做出如此糊涂之事,还请殿下恕罪!”   宋凝冷笑,傅嵘莫非觉得随便一番话,他就会放过他罢?简直可笑。   他瞥了傅嵘一眼,眼波冷冷淡淡。   傅嵘不知为何头皮一麻,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   “孤方才说过,昨夜画舫一事,孤全看到了。”   傅嵘一颗心莫名提起来。   “傅嗣成滋事寻衅在先,傅大人,你平日里就是这么管教儿女的吗?”宋凝平静道。   傅嵘已经从一开始的气定神闲,到面如土色,再到魂飞魄散。   他惶恐道:“殿下、这、是臣教导无方……那逆子定然是喝醉了酒,被人挑唆了……”   宋凝冷声道:“是么?孤亲眼瞧着,傅嗣成清醒的很。”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傅嗣成德行有亏,虽罪不至死,但也是咎由自取,傅大人却一意孤行,还要将脏水泼到旁人身上。若这一次救起忠勇伯府公子的不是孤,而是另有其人,傅大人是不是打算随便安个罪名枉杀无辜?” 第45章   傅嵘冷汗涔涔, 凉意一路从脚底窜到了脊梁骨。   “殿下,臣不敢, 臣绝对不敢做出这等悖逆之事啊。”傅嵘跪趴在地上, 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孤相信傅大人也是一时冲动。”宋凝冷声道,“那么依傅大人看,此事当如何?”   傅嵘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也知道这件事儿傅嗣成并不无辜。他这嫡幼子平日里被他惯坏了, 滋事寻衅那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傅嵘头垂的更低, 声音颤抖, “是臣教子无方,还请殿下看在逝者已矣的份上, 留宣平侯府一份体面,臣……绝不敢再存任何妄念。”   宋凝低低一叹,“孤信傅大人所言,既如此,此事就此了了。”   傅嵘心中纵是有千百个不愿, 却不得不点头, “一切由殿下做主。”   宋凝淡淡道:“傅大人往后可莫要再徇私罔顾, 所谓国有国法, 家有家规,若还有下次, 这翰林院内阁学士之位,当让贤臣任之了。”   宣平侯傅嵘以额触地, 哑声道:“是。”   从京兆府出来, 马车毫无方向的在街道行驶。   也不知是裴琰有意为之, 还是巧合, 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忠勇伯府的门口。   此时已近酉时,不少人家已经紧闭家门,在府中用晚膳。空旷的街道余宋凝一人,灯火的光亮钻过马车的缝隙,影影绰绰的映在他玄黑的锦袍上。   裴琰静静地站立在马车外,主子不开口,他便犹如一尊木雕,久久不动。   日夜入梦,又亲眼瞧见梦中的一切皆成事实,宋凝早就对沈棠起了疑,派裴琰暗中查探了一番。   这一查,太液池落水一事,也跟着水落石出。   宋凝脑海中,不断盘旋着裴琰的那些话。   “沈姑娘是四月初三入的宫,紧跟着,宣平侯府的那位傅姑娘也由安贵妃一道接入了钟粹宫。那晚沈姑娘在昭宁宫用完晚膳,带着贴身婢女绿芜去了太液池旁散步。许是春寒料峭,绿芜回昭宁宫替沈姑娘取斗篷,便是趁着这个空隙,傅姑娘从背后推了沈姑娘下去。”   “后来,沈姑娘的丫鬟返回没多久,您的轿撵也刚巧路过。”   外头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从树叶缝隙透过的火光微闪,映得他眼中光影浮动,晦暗不明。   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有了转变。   在宋凝的梦中,沈棠落水后病了好一阵子,便因着外头的流言蜚语在忠勇伯府闹得不可开交,一时要寻死,一时又要去宣平侯府拿人。   苏皇后本就有意将她嫁入东宫,就去父皇跟前求了恩典。   宋凝素来不喜被人算计,即便她后来再谨小慎微,费劲心思邀宠,也没换来他的另眼相看。   后来,他查明母后难产血崩之事与苏皇后有关,对沈棠更是冷心冷脸的对待。   可是如今,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沈棠落水后如同变了个人,往日里总是会红着脸偷瞧他的小姑娘,如今却总是躲着自个儿。   她会对旁人笑,对旁人撒娇,却唯独对他冷着一张脸。   这几日夜里,九华殿日日亮着一盏琉璃宫灯,夜深无人之时,他时时会对着这一点光出神,脑海中不断闪现那些陌生却又熟悉的画面。   ——洞房花烛夜,她咬着唇,压抑着不让呜咽声从唇齿间溢出。   ——九华殿的书斋内,她的襦裙被他堆在了腰肢上。   ——温泉池内,她身穿薄如蝉翼的烟罗软纱,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攀爬到他肩头。   ——陶然居内,传来她模模糊糊的声音,“殿下的生辰快到了,我亲自替他绣一个香囊,方显心意。”   ——最后,画面定格在她躺在自己怀里,温暖的身躯渐渐失去生命的迹象。   宋凝心脏骤然发疼,他强忍着,握拳抵唇。   明明都是梦中发生的虚幻之事,宋凝却觉得那份窒息的感受一点一滴汇聚起来,不断拉扯着他的心口,让他觉得马车中密不透风,空气稀薄。   半晌,裴琰听到宋凝一声几近嘶哑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裴琰,让韩莫动手吧。”   裴琰心跳顿时漏了一拍,马车里头一丝声音都无,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令人窒息的压抑。   他立马垂下头,“是。”   裴琰知道宋凝早晚都要动宣平侯府,但万万没想到会这么早。   “回宫。”又传来宋凝冷冷淡淡的声音,裴琰没有再问,默默地领了命。   忠勇伯府邸前大街上黑黢黢一片,静夜之中,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声响,最终在夜色中彻底消失不见。   *   青禹湖一事告一段落后,沈淮安分了一段时日,这日又与沈钧弘闹了起来,嚷着要去参军,气的沈钧弘拿着戒尺追的他满院子跑。   沈棠听闻此事,立即去了松涛居。   她与沈钧弘一样,一心要打消他这荒谬的念头,只是她不似父亲一般只会棍棒教育,而是耐心地问他,“阿兄到底是什么打算?”   沈淮沉默半晌,道:“   “我自小就不是读书的料,让我跟着夫子念书,十回中有八回犯困。这几日我仔细想过了,咱们忠勇伯府到了我这一辈,伯位到此为止,要想护着你和安哥儿,我再不能整日里浑浑噩噩做些混账事。”   “妹妹,阿兄想……去幽州投靠三叔父。”   三老爷沈正然与沈淮一样不是读书的料,年少时干了不少混账事,老伯爷见此,索性便将他押赴战场,他倒也是个争气的,靠着战功一路向上,如今在边关重镇任凉州刺史。   沈棠抿唇,“阿兄,我和阿父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平安度过余生,从未想过要你出人头地。”   “可是我不想。”沈淮道,“从小到大,我惹了不知多少祸事,每一次出事,我只会躲在父亲身后,躲藏在忠勇伯府的庇佑下。”   沈淮顿了顿,眼眶微红,“我不想再这样了。”   “我读书不好,识人又不清,仅存的长处,可能也就只剩下这一身功夫。或许我走出京城,走出家人的庇佑,也可以与三叔父一样,在外闯出一番天地。”   沈棠没想到经此一事,他会思量这么多,“可是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怎么办……”   “若是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总比喝酒闹事,沉到青禹湖喂鱼的好。”   沈棠垂下头沉默不语,半晌,她又抬起头,轻声问,“阿兄想好了吗?若是迈出这一步,便再不能反悔了。”   “绝不反悔。”沈淮道。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沈棠从松涛居出来,擦了那眼角边上的泪痕,转道去了沈钧弘的院子——青竹苑。   沈棠走后,沈钧弘一人关在青竹苑沉闷了好几日,沈淮去看过几回,都被小厮挡了回来。   秦氏急的团团转,也进去劝了几次,却毫无作用,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沈钧弘出来说了一句话。   “随他罢。”   而后,沈钧弘亲自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了凉州。   沈钧弘想了几日,觉着女儿的话不无道理,沈淮经此一事成长了不少,男儿志在四方,他既然想去闯一闯,他不能为了一己私心将他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   更何况继续留在上京,也不知宣平侯会不会挟私报复。   思来想去,沈钧弘便决定尊重沈淮的意思。   信送到沈正然手中时,已是半月之后,沈正然立即回了信,沈淮投靠他军中历练一事,便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只沈淮还未动身,宣平侯府已经出了事。   先是三年前的一桩连环命案,那几家被害者家属中唯一的幸存者,这几年东躲西藏,终于在傅嗣成死后得以喘息,当街拦住了大理寺卿纪瞻鸣冤。   纪瞻立即派人查明此事,罪魁祸首正是傅嗣成。   宣平侯在青禹湖一事便包庇纵容,如今一犯再犯,官职不保。   只此事算不得什么,毕竟真凶是傅嗣成,宣平侯最多个是教导无方之罪,然而正在此时,在大理寺诏狱被劫走的普慧一伙被一网打尽。   寒山寺住持普慧交待了行贿宣平侯并勾结兖州知州陈平章盗取军械等事。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牵扯到军械案,宣平侯府这回是真的到头了。   安贵妃一听差点晕厥过去,当即就要见圣上,结果被大太监刘瑾拦在了外头。   刘瑾皮笑肉不笑,“贵妃娘娘,后宫不得干政,您若是为了宣平侯一事而来,还是请回罢。”   安贵妃双腿一软,若不是身旁的宫婢搀扶,她怕是连钟粹宫的路都走不回去了。   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兄长怎会这般糊涂,掺和进这种事里头。   心中虽然焦急,然而刘瑾的一番话,到底是让安贵妃恢复了些许神智。   如今宣平侯府牵扯到了军械一事,此事非同小可,她万万不能糊里糊涂的一头扎进去。   安贵妃先是大魏的贵妃,再是宣平侯府的女儿,她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   此时此刻,她切不能为了宣平侯府,断送了自己和温宪的后路。 第46章   沈淮很快就要出发去往凉州, 这几日家中都在为他备东西,种种事端接憧而来, 沈棠便也没功夫再去想宣平侯府的事儿, 虽如此,她还是从父亲口中陆续得知一些消息。   这些消息传入沈棠耳中,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她按了按胸口,在院前的那片竹林前立了一阵。   莫不是因着她的重生, 所以一切发展轨迹都变了?   沈棠明明记得, 宣平侯府倾覆的导火索是江弦骗她盗取太子令牌, 意图忤逆犯上才牵连出的宣平侯府。   宣平侯盗窃军械, 锒铛入狱,又咬出了幕后的黑手——定国公府与晋王。   沈棠怎么也没想到, 晋王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晋王是先帝的幺子,为人一向低调亲和,沈棠从未想过,他竟然具有如此有野心,在后推波助澜, 妄想谋朝篡位。   晋王与定国公府结亲后, 两家便开始达成共识, 晋王看中的是定国公府的权势, 陆家同样野心勃勃,想成为辅佐新皇登基的一等功臣。   正厅里头传来沈钧弘的声音, “幸好定国公府的那位当家主母对棠棠不大上心,议亲一事才耽搁了些日子, 否则我们忠勇伯府怕是也会牵连进去。”   沈棠悄悄折了出去, 外头阳光正烈, 安哥儿手里提着她新编的蛐蛐儿, 在宽阔的庭院嬉闹玩耍,原本寂静的地儿只闻得他的欢声笑语。   沈棠立在门前的庭阶上,遥遥眺望寒山寺的方向。   她在寒山寺的菩萨面前许下的三个愿望,一一都应验了。   一愿远离前世孽缘,二愿沈家平安顺遂,三愿……三愿觅得如意郎君。   除了第三个愿望,其余的她都如愿了,这也足够了。   冥冥之中,好像所有的转机都在寒山寺中,若不是发现放生池中的尸体,普慧也不会被捉,最后也不会将定国公府和晋王引出来。   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一切是不是过于顺利了?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改变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沈棠仔仔细细想了许久,没有想出任何头绪。   想不通,就先暂且搁下。沈棠回到扶风苑,坐在一旁看收拾物什的绿芜。   看了好一会,沈棠忍不住说,“阿兄是去历练,不是去游玩,添几件实用的就成。”   绿芜唔了一声,将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拿出来,又开始重新收拾,不一会儿,她又觉得这个也要,那个也行,又一股脑地塞进了包袱中。   最后沈棠实在看不过去,拿过包袱重新整理一番,然后交给绿芜,“将这些送到松涛居去。”   想了想,她又道:“算了,还是我亲自送过去。”   沈棠在松涛居门口唤了阿兄几声也没有回应,一转身,便见沈淮立在十步之远处。   看他的样子,似是刚从外面回来。   “棠棠。”沈淮见着沈棠,乐颠颠的跑过来,“阿兄从胡同口买了豆腐脑,刚想给你送去。既然你来了,咱就在我这儿趁热吃了。”   沈棠这才发现,沈淮手中提了个红木食盒,打开盖子鲜香扑鼻,香气四溢,正是她平日里最爱吃的豆腐脑。   “等我走了,再不能给妹妹买豆腐脑,以后我怕也要好长一段时间都吃不到了。”沈棠跟在沈淮后头,听着他一路碎碎念,心口蓦地一酸。   收拾好的包袱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进了屋子好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搁在桌上。   “阿兄,这是我替你收拾的一些东西,你带着。”   沈淮原本咧着嘴笑,却在触及到沈棠泛红的眼眶时,鼻头一酸,“嗳。”   男儿有泪不轻弹,沈淮强忍着涩意,端出食盒中的豆腐脑递过去,“再不吃要冷掉了。”   沈棠用帕子擦了擦眼睛,点点头,“嗯。”   很快就到翌日。   卯时,沈钧鸿和沈棠都早早起来送行,沈淮这回出行是去历练,因而轻装出行,所带行囊并不是很多。   沈钧鸿最是受不得离别时的伤感,只送沈淮到忠勇伯府的大门口。   沈棠却是跟到了马车中,攥着沈淮的衣袖谆谆叮嘱,“此去路途遥远,阿兄路上千万要小心,到了凉州,切记要少说话多做事,性子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急躁。”   沈淮点点头,垂着脑袋听着沈棠的一番絮叨。   而后,他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开口,“妹妹,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有些话,阿兄想问你好久了。你和太子的事……可有仔细想清楚了?”   沈棠从年幼时便心悦太子宋凝,虽说之前太子待妹妹是淡薄了些,可人这感情,有时候就连自个儿都闹不明白,非得到了紧要关头才能认清自己的内心。   如今妹妹和陆云昭的婚事也没了着落,沈淮又忍不住替她操心终身大事。   “青禹湖一事,若不是太子殿下出手,阿兄恐怕沉到湖底再也起不来了。妹妹救温宪公主被困于大火,也是殿下救你出了毓秀宫。还有得月楼你被无赖调戏,我寻思着,纪瞻不会无缘无故管这些闲事……”   沈棠抬头,抓住沈淮的手问,“你说什么?”   “我是说,得月楼你被无赖调戏,我寻思着,纪瞻不会无缘无故管这些闲事……”   “不是这一件……阿父不是说,是陆云昭救了我,送我回忠勇伯府的吗?”沈棠打断他,颤声问。   沈淮挠了挠鼻子,“陆云昭将昏迷的你送回来时,我和父亲都吓坏了,就没有细问,理所应当以为是他……事后才知道,当时冲进火场的是太子殿下。彼时父亲有意与定国公府议亲,便没有再和你说起此事。”   见沈棠的脸色苍白如雪,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跃然于沈淮的脑海中。   “你以为救你出来的是陆云昭,这才默许父亲与定国公府……?”   沈棠咬了咬唇,没有否认。   她对陆云昭从来都是感激居多。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以为是陆云昭救她于水火之中。   沈淮见她眼睫微闪,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暗叹一口气,妹妹一向聪明,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应当能想通其中关节。   还未等到沈淮再说,马车突然一顿,沈棠歪了歪身子。   沈淮正欲掀起车帘,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公子坐好,马上到城门口了。”   马车一路疾驰,但终究是没走多远又停了下来。   沈棠的心抖了抖,定定地瞅着沈淮,此时天还未全亮,只投进来一点微光,映在沈淮清隽的面容上。   沈棠紧紧地捏着沈淮的衣袖不放。   “阿兄……”她还是舍不得。   “我不在身边,妹妹替我好好照顾父亲。”未待沈棠回答,沈淮便别过头去,眼角泛出了红,做着最后的道别。   话音一落,他便挣脱了她的手,跳下了马车。   沈棠霎时失了力气。   她听见兄长翻身上马的声音,腰间的佩剑随着马蹄声丁当作响,叮铃铃的随着盛夏的风吹进心头。   “回去吧。”   她掀开帘子,就听到沈淮留下这句话,以及他越来越远的背影。   沈棠盯着城门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第一道曙光破开云层,绿芜朝倚在窗前的沈棠轻声道,“姑娘……奴婢是不是眼花了?那个好像是……太子殿下?”   沈棠愣了愣,顺着绿芜的方向,就见太子宋凝一身玄黑锦袍,立在百米之处。   有金色的光芒投在他脸上,将他脸上的神色染上几分虚幻莫测。   自上次在忠勇伯府门口,沈棠就再也没见过他。   倒也过的很松快。   只是这样的松快,在沈淮昨日的那番话后就变了味。   沈棠的马车停在离城门处有段距离的地儿,又是清晨时分,此刻人不算多。   宋凝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少女五官浓稠艳丽,犹如树梢开的最盛的海棠花,光是看着便赏心悦目,心底也跟着渐渐提起了神。   裴琰看着殿下那沉寂月余的眸子,终是在见到沈姑娘后生起了几分波澜。   然那道纤细的人影却是站在远处,对着殿下轻轻福了身子,随后脚步不经半点停留,转身上了马车。   眼角处还有几丝被微风拂起的长发,宋凝见着她冷漠的背影,心口蓦地一痛,还有微微的酸楚,只是转眼那抹身影已寻不着半点痕迹。   再回神时,便是连忠勇伯府的马车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前皆是灰蒙蒙的一片,又何来的海棠花?   城门处人声嘈杂,宋凝的脚步在原地踌躇了半晌,这般忍耐了半刻,藏于身后的那双手猛地一捏,又缓慢松开。   裴琰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切纳入眼底,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殿下这模样,分明是对沈姑娘动了心,偏偏却不自知。   “殿下,咱停在这有好一会了,还出城吗?”纪瞻挑开马车帘子,探出头问。   宋凝没应,从裴琰处得知沈淮今日离京,他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天未亮便押着纪瞻去往城门外的十里铺查案。   他没有抬头,亦没有看纪瞻,心中不停的问自己。   他真的是为了查案才来到此处吗?   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宋凝抬眸盯着沈棠消失的地儿,似是透过茫茫人海,仍能望见那里站着一位姑娘。   未曾离开。   一直留在原地,语笑嫣然的望着他。   宋凝的身子顿了顿,收回目光时,眼中已然一片清明。   等他踏上马车,吵闹的人群被逼到身后逐渐散开,城门前便只余三两排查的守门侍卫。   两人之间的距离,终究是随着马车地疾行相悖而驰,渐行渐远。 第47章   沈棠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进宫。   送走沈淮没几日, 昭宁宫的宫女白芷亲自来了趟忠勇伯府,说是皇后娘娘近来身子不适。   沈棠想着自己和宋凝也说明白, 且上回在城门口, 他见着她也没什么反应,二人的那些事儿应当是告一段落,于是立即收拾了包袱,准备去宫中小住一段时日。   马车抵达巍峨的宫门外, 沈棠从马车上下来。   一路沿着西华门往前, 穿过御花园, 昭宁宫跃入眼前。   玲珑早站在门口等着了, 见到沈棠忙迎了上去。   “姨母身子怎样了?”   玲珑熟稔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最近忧心不已, 连旧疾都犯了。”   沈棠急道:“快带我去见姨母。”   沈棠踏入寝殿,便见到苏皇后闭眼倚在软塌上。一旁,一名宫婢拿着一柄团扇,轻轻地为她扇风取凉。   沈棠悄悄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团扇。   她便这样无声的站着,时不时低头去看一眼苏皇后, 月余未见, 姨母好似又瘦了一圈, 脸上还带着一丝倦容。   须臾, 皇后摆了摆手,“别扇了, 给本宫倒杯茶来。”   沈棠立即规规矩矩的放下团扇,出去斟了杯热茶奉上。   “姨母。”   苏皇后这才睁开眼, 小姑娘俏生生的站在跟前, 雪肤乌发, 明眸皓齿, 一袭宽松的夏衫也是掩不住的姣好身段。   她定定瞧着沈棠,拉过她将其紧紧搂住,“好孩子,你可来了。”   沈棠笑的腼腆,苏皇后又细细端详着她,见她脸色红润,鼻尖还沁着细微的汗,“怎得这么热?玲珑,去拿冰镇葡萄汁过来给姑娘喝。”   沈棠摇了摇头,“姨母,我不热。许是刚刚过来走得急,很快就好的。”   苏皇后还是让玲珑去拿了些冰镇的果子过来。   沈棠也不好再推拒,“玲珑姐姐说您旧疾犯了?头这会还疼吗?棠棠制的那些茶,您还在喝吗?”   “本宫没事,老毛病了。”苏皇后拉着沈棠的手,“倒是你,这段日子受了不少惊吓罢。”   沈棠抿了抿唇,便听苏皇后道。   “本宫听闻你在大理寺诏狱遇刺,心都快跳出胸膛了。”苏皇后一边说着一边让沈棠挨在她身边坐下,“你说你,胆子愈发大了,救温宪出火场也就罢了,怎得连这种事儿都要去搀和?幸好殿下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苏皇后眼中都是笑意,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要说这也是你和殿下的缘分,本宫早就说过了,他对你是有意的。”   沈棠背上微微有些发凉,怕皇后又乱点鸳鸯谱,咬唇道:“姨母,有一事棠棠早就想跟您说了。太子殿下虽然救过我,但对我绝无情意,我……我和他也将事情说清楚了。”   见苏皇后脸色不对,沈棠怕她头疾病加重,扶着她的手道:“姨母,我知道你是为棠棠好,可是强扭的瓜不甜,棠棠只想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苏皇后倏然打断她,“如今你不仅被他瞧了,还有了碰触,若是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姨母……”   苏皇后伸手摸了摸沈棠的眉眼,道:“傅明珠受了宣平侯府的牵连,已经当不成太子妃,棠棠,你不是年幼时就嚷着要嫁给殿下吗?这回可定要把握机会啊。”   见沈棠白着一张脸又要说话,苏皇后阖上了眼,“本宫累了,让白芷带你回漪澜苑歇着罢。有什么话咱们明儿再说。”   沈棠咬着唇,见苏皇后一动未动,轻轻应了声“是”,跟着白芷一道离开了。   沈棠走后,苏皇后又睁开了眼,眉头紧锁。   玲珑上前给她端上汤药,“娘娘不必忧心,姑娘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多劝几句就好了。”   苏皇后没有将玲珑的话听进去,心里头还在想着棠棠所说的话。   她虽然身居高位,却无母家庇护,太子殿下待她又不亲密,更何况……若是那件旧事翻出来。   不行,无论如何,沈棠是必须入东宫的。   ……   白雾缭绕、水气氤氲,宋凝靠着白玉浴池壁边闭目养神。   夏日的华清池,在竹林绿树的掩映下带着一丝微凉之意,正好将体内的燥意压下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恍惚又听到了一声声的娇软嗓音。   “殿下……殿下……”   女子肌肤胜雪,纤细的腰肢柔软灵活,一双莹润娇嫩的玉足缓缓踏在光洁的青灰石板上,忍着浑身的颤栗,解开薄如蝉翼的软纱。   他扶着她的腰,很快水波荡漾的华清池传来声声娇泣。   她不断推拒着他,忽然又脱离了他,宋凝身上骤然一凉,待再睁眼时,耳边的低泣声消失了,怀里的女人也不见了。   空荡荡的华清池,只有他一人。   宋凝抬起双手,怔怔的盯着瞧,那儿似乎还残留着余温,那纤细的腰肢……不仅仅只在梦里拥有过。   不知过了多久,宋凝从浴池站起来,侍候在旁的裴琰立即将衣物呈上,服侍他换上,一边小心翼翼打量他,一边说道:“殿下,听闻沈姑娘今儿个进宫了。”   宋凝眼波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裴琰自动闭嘴。   怎么泡了个凉水心情又差了?比之前更差了。   宋凝回到九华殿,抽出一本奏折看了一会儿。   裴琰悄悄望过去,想提醒宋凝奏折拿倒了,却又怕触他的霉头。   许久,他搁下奏折,霍然起身,“孤出去走走。”   裴琰愣了一下才反应,连忙跟上去,却听宋凝冷冷道。   “别跟着孤,心烦。”   裴琰:“……”   沈棠这回进宫匆忙,没有让绿芜跟着,她这次住在漪澜苑,便由姨母安排的宫女白芷伺候。   她回漪澜苑用了晚膳也没有其他事情做,于是很早便入睡,这一觉迷迷糊糊的,等再睁开眼时,她以为已经天亮,没想到才刚亥时。   有意继续睡,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沈棠索性披了件外衣起来。   姨母白日里那些话在脑海里乱哄哄的回荡。   前世的记忆、幼时的记忆,今生所发生的事像走马观花一样不断闪现。   沈棠叹了口气,也没有惊扰白芷,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   漪澜苑夏风袭袭,满园飘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偶尔还可闻得一两声啁啾鸟声。   沈棠抬眸,便见不远处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道身影。   她的目光对上了一双偏圆的杏眼。   沈棠有点呆,脑子还不是很清醒,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揉了揉眼睛。   没有看错,那人正是傅明珠。   傅明珠站着未动,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沈棠,蓦地展开一个笑容,“沈棠,好久不见啊。”   沈棠心中顿觉不妙,想折返,却被傅明珠挡住了去路。   “傅明珠,你怎么会在这?”   宣平侯府涉嫌衮州军械案,宣平侯傅嵘已经入了大理寺诏狱,而府中的女眷皆被禁足,傅明珠是如何偷偷进入皇宫的?   傅明珠一步一步靠近她,“我来见你啊,听闻你在这儿,我便求了温宪公主,偷偷进了宫。”   漪澜苑的正院,寂静的可怕。   沈棠咽了一下口水,对傅明珠道:“你私自闯进皇宫,不怕被责罚吗?”   “被责罚?”傅明珠冷笑一声,“宣平侯府都快倒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父亲意图谋反,她成了罪臣之后,以后和宋凝再无可能了。   傅明珠的脑海里,始终停留在明月湖的那一日。   她永远忘不掉宋凝看着沈棠的眼神。   还有温宪与她说的,宋凝如何冒着大火,不顾及自己的生命,将沈棠从毓秀宫救出来。   凭什么殿下的眼中只看得到她,便是拼了性命,他也要救沈棠。   傅明珠紧紧攥着手,“明明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要早,论家世,我也比你高出一大截,为什么我比不过你?”   事已至此,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引以为傲的家世,没有宋凝。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如今更坏的处境了,傅明珠哈哈一笑,“沈棠,既然我不能如愿,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傅明珠恶狠狠的看着沈棠。   “你在说什么?”沈棠只觉得傅明珠是魔怔了,“你是不是疯了?”   “是啊,我是个疯子,可我这个疯子,总不能一个人上路吧!”傅明珠扬手一拔,从发间拔出一根长簪,只见簪头寒光闪闪,竟已被她磨成了一段尖锐的头,她迅速朝沈棠冲去,快的如同一根离弛的箭。   即便沈棠早有防备,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看那一柄长簪就要刺向她的胸口,却有一个身影比傅明珠更快。几乎是顷刻之间,就挡在了沈棠的身前,高大挺拔的背影,犹如一张坚硬的盾。   ……是宋凝。   刺目的鲜血从他手臂上淌落下来,一根簪子深深扎入他的手臂中。   傅明珠呆呆的看着这一幕,突然发狂大叫。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又是你!”   她痛苦的扑上去,被匆匆赶来的裴琰挡住。   “快捉住她!”裴琰又惊又怒,一指傅明珠,对着后头的侍卫大喊。   沈棠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喊道,“来人!快来人!殿下受伤了!”   不等她喊完,忽觉肩上一沉。   男人身上松木香的味道紧紧包裹着她,沈棠不由得又慌又恼,颤声道:“殿下……你……”   凑得这样近,她才发现宋凝的脸上白的煞人,狭长的凤眸紧紧闭着,身躯一动不动。   沈棠强撑着他的重量,慌道:“裴公公!裴公公!殿下他……晕过去了!” 第48章   九华殿内寂静无声, 沈棠失神的盯着躺在床榻上的宋凝,心里乱成一团麻线。   郑院判替宋凝把了脉, 解开里衣替他敷药包扎, 做完这一切,才恭恭敬敬起身道:“回陛下,簪子上沾了毒,不过幸好伤在手臂处, 微臣已给殿下服下解毒丸, 殿下很快能好起来的。”   昭帝朝床榻看去, 见宋凝脸色虽然仍是煞白, 但呼吸平稳绵长,应当是没有大碍, 一颗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沈棠也是缓过一口气,还好宋凝无事,否则整个忠勇伯府怕是都会被牵连进去。   昭帝的目光也在此时落在沈棠身上,他眉头皱起,正欲说话, 便听皇后在一旁道,   “陛下, 宣平侯府实在是胆大妄为, 居然派人进宫行刺殿下。似傅明珠这等心胸狭窄、手段毒辣的女子,简直是令人发指。臣妾斗胆, 恳求陛下细查此事,也好杀鸡儆, 叫他们知道谋害皇嗣, 罪不容赦!”   安贵妃面色一白。   她听闻傅明珠进宫刺伤宋凝, 心中顿感不妙, 当即寻了温宪追问此事。   起先温宪支支吾吾多方隐瞒,后来在安贵妃的一再追问下,方才承认傅明珠是她偷带进宫来。   昭帝眼角余光瞥向跪在地上的温宪,事关皇家之事,沈棠不宜待在此处,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方才告退。   人走后,温宪膝行几步到昭帝跟前,哭道,“父皇,是温宪一时糊涂,带了傅明珠进宫,都怪儿臣无知,平白害了皇兄,一切都是温宪的错,还请父皇责罚。”   昭帝虽然疼爱温宪,然太子宋凝更是他从小亲自养大的,且是一国储君,在他心中孰轻孰重,于他自有定夺。   “你是有罪,身为大魏公主,藐视国法宫规,做出如此糊涂事,简直是愚不可及!”昭帝冷笑。   安贵妃扑通一声跪下,“陛下,都怪臣妾平日里将温宪宠坏了,这才造成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今日是她一时心软,才带了傅明珠进宫,可若说谋害兄长,藐视国法宫规矩,她是万万不敢的!”   “温宪是没这样的胆子,但宣平侯府有,傅嵘意图谋反,傅明珠刺杀太子,既然安贵妃说这一切都与温宪无关,莫不都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段时日,安贵妃受宣平侯府一事牵连,协理六宫的职权被收回,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嫔妃更是翻脸无情,人人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她如今已无路可走,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在深宫中安然度过余生,又怎会助傅明珠进宫刺杀太子?   惶惶然间,安贵妃只想摘清与宣平侯府的关系,平日里端庄的安贵妃抱着昭帝的腿,低声哭泣,“陛下,臣妾深受皇恩,怎敢指使温宪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陛下明察,还臣妾一个清白!”   苏皇后还要开口,忽然听见裴琰道,“殿下!”   只见原本正在昏睡的宋凝睁开了眼,昭帝快步走到他身边,“醒了?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父皇。”宋凝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情况不算坏,也算不上好,但他仍强迫自己坐起来,狭长凤眸轻轻扫视一圈,喉结滚动。   “她呢?”宋凝哑声问。   裴琰慌忙上前扶住宋凝,顿了半息,才明白殿下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回殿下,沈姑娘安然无恙。”裴琰小声道。   见他醒过来第一个问的居然是沈棠,昭帝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同样的,有一抹喜色在皇后眼中掠过。   得知沈棠安然无恙,宋凝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悬在半空的那颗心突然尘埃落定。   他的目光落在温宪与安贵妃身上,问,“安贵妃和温宪跪在这里做什么?”   苏皇后道,“温宪胆大妄为,偷偷将傅明珠带进宫,意欲行刺殿下。”   见她字字将罪名往温宪与安贵妃身上引,宋凝皱眉道,“母后怕是搞错了,傅明珠的目标不是孤。”   宋凝将目光定在温宪面上,见她一张小脸煞白,肩膀微微颤抖,显然是吓得不轻。   他和这个妹妹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却也知道她的性子,“温宪是胆大妄为,却还没胆大到勾结宣平侯府的地步。”   苏皇后脸色一变,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能狠狠踩一脚安贵妃,她岂能轻易放过,道:“太子当时受了伤,恐怕不知其中关节……”   “儿臣清醒的很。”宋凝看向昭帝,“父皇,一码事归一码,温宪带傅明珠进宫是要罚,但是勾结一事,儿臣看的清清楚楚,绝无此事。”   苏皇后脸色难堪,便见安贵妃重重磕了个头,“陛下,臣妾以人头担保,臣妾母女一心向着大魏与陛下,断然不会因为傅家去做叛逆之事。”   昭帝心中左右横斜,几人静静等着,最后一端落下,一端举起,昭帝沉道:“滚回毓秀宫,面壁思过!”   安贵妃心中舒了口气,看了一眼温宪,“还不快谢过你父皇!”   温宪如蒙大赦,跪在地上重重的磕头谢恩,见昭帝摆摆手,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温宪和安贵妃走后,昭帝又嘱咐了宋凝几句,方才和皇后一道离去。   这一夜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沈棠回到漪澜苑后是真的辗转难眠了。想到宋凝又救她一次,姨母怕是又要忍不住多想,她感到既害怕又疲惫。   而九华殿内,宋凝的目光透过菱格支摘窗,眺望远方。   空荡荡的九华殿内,回荡着他的自言自语,“孤一定是魔怔了,因着那一个又一个的梦……”   沈棠的所作所为,让他真真实实的感受到,梦中那个沈棠已经消失殆尽,再也不会回来了。   裴琰端了汤药过来,宋凝服下后很快又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中,他仿若又陷入梦境中。   他铲除晋王与定国公府的势力,终于下定决心,要坦然面对自己对沈棠的情感。   一直横亘在宋凝心间的那座大山苏皇后,也已经被他用慢性毒药了结。   大仇已报,他应该试着放下对她的迁怒。   其实他早就不应该责怪她,皇后对她有养育之恩,她会投桃报李也实属人之常情。   可是,等他赶回东宫时,看到的却是那样骇然的一幕。   宋凝颤抖摸着她冰冷的躯体,任凭他怎么呼唤,沈棠了无声息的躺在那儿,没有半点生机。   宋凝低下头看着手臂上缠绕的纱布,心口似缠着一条细细密密的丝线,轻轻一拉,便让他喘不过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了九华殿,又一路不停的来到漪澜苑。   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也不知自己有什么话要和她说。   沈棠也立在院中,一抬眸,两人四目相对片刻。   不知为何,宋凝头一回狼狈的挪开视线。   沈棠犹豫了半晌,上前向他行了一礼,“殿下万福金安。”   宋凝的视线落在她面上,小姑娘垂着眉眼,鸦羽似的睫毛一颤一颤,小脸白生生的,只鼻尖泛着一些红。   是鲜活灵动的气息。   也不知为何,宋凝突然松了口气,收回目光,“不必多礼。”   沈棠缓缓站直身子,垂着头问,“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无碍。”   一阵沉默。   沈棠站立不安,只想远离他,可宋凝到底是为救她而受得伤。   她反复思量,干巴巴道:“殿下伤还未好,还是不宜多出来走动。”   见宋凝还是没有出声,沈棠正想着要退下,却听他道:“沈承徽。”   沈棠一愣,霍然抬头,一颗心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   她听到了什么?宋凝喊她……沈承徽?   沈棠咬着唇,疑心自己听错了,勉强笑道:“殿下说什么?”   宋凝慢慢走到她面前,独属于他的淡淡松木香传来。   如果今天之前他只有五成把握,现在却有了九成。   沈棠和自己一样,也拥有窥探那个梦境的能力。   所以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她突然见了他避如蛇蝎,是因为从梦境里她得知进入东宫的命运是什么,所以她选择了逃离。   为什么她能预知沈淮的危险?也是因为她做了一个和他一样的梦。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和孤说吗?”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孔,却不知为何,透出一点略显孩子气的恼怒,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沈、承、徽。”   沈棠骇然后退,脑中一片空白,这次她听的清清楚楚。   宋凝喊得是沈承徽,前世她入东宫后的封号。   一时之间,空气似乎凝滞。   她想过千百种方法避开前世的轨迹,便是和姨母闹翻,她也不会再嫁给宋凝。   她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却怎么也没想到,宋凝也如她一样。   沈棠有些不知所措。   “臣女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沈棠颤声道。   “……不是第一次了。”宋凝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孤做了好多关于你的梦,昨晚,前晚,每一晚,都是与你在一起。孤每做一次有关你的梦,心悸就愈发不受控制,孤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在遇到沈棠之前,他一直是个严格自律的人。   食不言寝不语,再喜欢的菜至多也吃两口,不会动第三下。卯时起,亥时睡,办理公务也都尽力一碗水端平。   但沈棠来了,一把锤子一样,把他的坚持,甚至把他自己,全都打碎了。   便是连血海深仇,他都可以为了她,放下。   只要她平安。 第49章   “梦怎可以当真, 殿下怕是梦魇了。”沈棠蹲身行礼,“臣女还要去皇后娘娘那请安, 先行告退。”   宋凝如一堵墙拦在了沈棠面前, 一双狭长凤眸似乎吹进了风沙,被激的猩红。   “孤还没有说完。”宋凝压低了声音,一股酸中带涩的情绪游走在他的胸腔,撑得他心口生疼。   沈棠睫毛微垂, “臣女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 还请殿下自重。”   那眸子里的慌乱比刚才更甚, 躲避着宋凝的视线。   他做了那些梦又如何, 前世的种种已是过眼云烟,沈棠不明白他和她说这些到底是何意。   上一回在忠勇伯府, 她已经和他说的很明白,她不愿意再纠缠于他,对他也没有那个意思。   他救了她,沈棠心里感激,可感激只是感激, 与其他无关。   漪澜苑的院落中,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花香, 小巧玲珑的金黄色花瓣簌簌而下, 落到她乌黑的发间。   七年里,她看着他时眼里只有满满的倾慕, 然如今,那里头的凉薄让人生寒。   他养成的一身骄傲, 此时竟是脆弱到经受不住她的一个冷眼。   宋凝僵在她面前, 心窝一阵阵地发紧。   沈棠快要耐不住他炙热的目光, 迈开步伐, 决绝地从他身旁掠过。   风吹起,那股熟悉的清淡幽香无声无息侵入他鼻间,宋凝的喉咙一阵滚动,攥住她的手腕,低哑道,“棠棠。”   沈棠心尖一颤,脚步停在庭阶上,偏头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她从未听宋凝唤过自己的名字,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不是规规矩矩的叫她沈姑娘,便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唤她沈承徽,最亲热的也不过是表妹二字,却暗含了不少的讽刺。   “棠棠”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滋味。   沈棠觉得稍微有些遗憾,要是他能在前世她心悦他的时候这样唤她,或许在那段灰暗的回忆中,也不尽然都是苦涩。   宋凝立在她对面垂目看着她,低声地说道,“孤从未喜欢过傅明珠,这辈子孤也只认你一人。”   树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树叶也“沙沙”作响,沈棠的眸子却没惊起半点波澜。   有些话说迟了,便没有任何感觉了。   沈棠不明白宋凝为何要同她说这些,前世他们在一起三年,他也没有对她动过心,难道就因为这几个梦,就突然变了心意吗?   沈棠道:“殿下,梦境终究是梦境,臣女已经和您说的很清楚了,臣女不想入东宫,无论是正妃还是侧妃,抑或是承徽的位置,臣女都没有兴趣。殿下要喜欢谁,又不喜欢谁,与臣女并无干系。”   她清清冷冷的望着他,眼眸中是一派坦荡。   宋凝心口又是一悸,便见她轻轻挣扎了下手腕,“臣女愿殿下能早日找到满意的太子妃人选,白头偕老,百年琴瑟。”   往后的日子里,沈棠只希望她与宋凝各自安好,今日便与他画上最终的句号。   宋凝半晌没动,沈棠挣开他,脚步刚转了个方向,便听宋凝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上陆云昭了?”   沈棠心头一跳。   “定国公府满门获罪,陆云昭现在在大理寺诏狱,他如今是罪臣之后,你与他没有可能。”   沈棠心里有些烦躁,又回过头凝着他,“臣女与殿下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臣女到底要与殿下说多少遍,您才能明白臣女的意思?就算没有陆云昭,臣女也与您不可能,臣女的家人也会为臣女择一位合适的郎君,往后的日子里,无论臣女过得是好是坏,都与殿下您无关。”   那句“与殿下您无关”如一柄利剑狠狠地扎在宋凝的心口,痛的连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   他掩在袖口下的拳头紧攥,方才稳住自己的情绪。   宋凝看着沈棠艰难的说道,“孤不是不明白,只是……孤好像喜欢上你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努力地去整理自个儿那种奇怪的感受,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些年沈棠围绕在自己身旁,他理所当然的觉得会永远这样下去。   他也从没有去在意过,直到他见到她身边有了其他人。   他见不得她对旁人笑,更接受不了她喜欢上别人,若是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旁人,无异于诛心之痛。   时至今日,宋凝才明白,原来这便是喜欢。   沈棠诧异地看着他,眼中犹如那日在忠勇伯府门口看他时的陌生,声音却很平静地说道,“殿下应当是受梦魇扰乱,才会胡思乱想,等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她从八岁那边初次见到宋凝,前世今生加起来用了十年的时间,前世费尽心思的讨好他,又谨小慎微伺候的他,也从未换来他的另眼相看。   如今她放弃了,他竟然来告诉她,他喜欢她?   他的这份喜欢,沈棠要不起,也不想要。   在她看来,宋凝定然是做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梦,脑子里才会开始胡思乱想。   抑或是,他习惯了她满心满眼是她,习惯了她与旁的女子一般,整日里围在他身旁打转,只为能让他多看一眼。   突然不再讨好他,让他有些不适应,才把心底的那份失落当成了喜欢。   夏风渐渐刮起,乌云聚拢,沈棠抬头看了看天色,“要下雨了,殿下请回罢。”   这一回,她没有再给宋凝任何开口的机会,再次转身。   宋凝心口一抽,高大挺拔的身子执拗拦在她前方,没有任何让步的余地。   失去她时那肝肠寸断的滋味,他真的不想再次承受。   宋凝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道,“棠棠,我们再试试,好吗?”   “殿下,我们不是已经在您的梦里试过了吗?我们不合适。”   “不会的,不会再和梦中一样,孤不会……”宋凝急于解释,伸手又要去拉沈棠,却被她避开,那只手悬在半空僵了半晌,又无力落了回去。   沈棠抿着唇,便见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眸子里透着异样的情绪,“孤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   沈棠愣了一瞬,脸色终于有了变化,拢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紧紧攥着帕子,眼睫微微低垂着。   “殿下是储君,是将来要君临天下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您执意要以权压人,臣女不敢不从,大不了绞了头发去当姑子。”   宋凝看着她清清冷冷的站在那儿,扑面的热风吹在他脸上,却是比寒冬腊月的冰凌子还要扎人。   她为了避开他,宁愿去做姑子。   天色乌沉沉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密密匝匝的从空中急速下坠,狂乱的,跌撞的打在宋凝脸上,像极了泪。   终究是他辜负了她,是他活该,可是他不想,也不愿意就此放手。   从漪澜苑回九华殿,宋凝浑身湿透,一言不发,脸色比起刚中毒时更差,裴琰惊得“唉哟”一声,忙上前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挡开。   “殿下您受了伤,怎能淋雨!奴才替您更衣呐——”   裴琰急的团团转,可宋凝便是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裴琰。”空荡荡的九华殿,回荡着宋凝的声音,“你说,孤要怎么做,她才会回心转意?”   裴琰愣了愣,一时语塞。   殿下是未来的储君,这世上有哪位姑娘敢拒绝太子殿下?这个问题,裴琰也不会回答。   **   淋了一场雨后,宋凝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热,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几服药喝下去,虽然不发热了却还是日日咳嗽,一直过了盛夏也还是未见好转。   裴琰急的团团转,圣上亦是龙颜大怒,斥责太医院这群庸医无德无能,竟是连一场风寒都治不好。   初秋第一场暴雨突然而至,雨势来势汹汹,裹杂着狂风砸落的窗棂噼啪作响。   裴琰端了碗汤药进来,怕殿下受凉,急急忙忙去掩上窗,却被宋凝制止。   “殿下,您的咳疾之症还未根除,不宜贪凉。”   “屋子里太闷了,开着罢。”   裴琰无奈,只得作罢,将汤药搁在了桌案上。   宋凝瞥了一眼,,又低头翻了一页奏章,突然道:“再几日便是中秋了。”   每年中秋前夕,沈棠都会亲自采摘桂花,酿桂花月饼送到东宫。   宋凝不喜食甜,故而一般的月饼都不吃,但是沈棠酿的桂花月饼口感松脆,甜而不腻,一口咬下去散发着很浓的桂花香味。   “今年的桂花月饼,送来了吗?”   裴琰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自然知道殿下所说的桂花月饼指的是什么。   久久未听到裴琰做声,宋凝苦笑一声,是啊,他原也没指望裴琰能说出什么来,沈棠怎么可能会为他再做桂花月饼?   宋凝端起桌上的汤药一饮而尽。   裴琰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殿下,中秋那日朱雀街会有灯会,殿下是否要去逛一逛?”   宋凝这才抬起头来。   “这朱雀街的中秋灯会最是好看,奴才听说,这上京城的公侯子弟,世家贵女年年都爱去凑这个热闹。”   宋凝握住奏折的手指一顿,半晌没有说话。   中秋灯会,她也会去吗? 第50章   沈棠其实不想去凑中秋灯会这个热闹的, 但架不住沈臻一再游说。   “上一回咱俩在得月楼闹出那番动静,母亲便管我管的紧, 这回若不是因为阿姐, 我也没机会出去。”沈臻拉着沈棠的手道,“所以二姐姐也同我们一道去罢,就当是陪阿姐散散心。”   庄氏的意思沈棠知道,她是希望沈棠姐妹俩可以带着沈澜一道去游中秋灯会, 说不定能散去她心中的郁结。   沈甄的心思, 沈棠心里更是门清, 无非是盼着能在中秋灯会与曹蔺寒见一面。   沈棠想了想, 便应下了沈臻,姐妹二人又说了会话, 沈臻便也没有多留。   沈棠送走沈臻后,转身问绿芜,“我让余梁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奴婢正要向姑娘禀报这件事儿呢。姑娘所说的那位林姑娘,余梁找到了, 只是……”绿芜迟疑问道, “奴婢不明白, 姑娘为何要余梁去打探莳花苑的姑娘?”   未出阁的姑娘派人私下里去打听莳花苑的花魁, 若是让旁人知道,于姑娘名声不利。   沈棠脚步一顿, 青缎绣鞋上的东珠轻轻晃动,她没有回答绿芜的问题, 而是反问, “她可是辽东林家的后人?”   绿芜点了点头, “余梁经过多番打探, 才知晓这位林姑娘原是辽东林府的嫡姑娘林琅。前年林府被抄家,家破人亡的林姑娘被卖为官妓,在莳花苑陪酒迎客。若不是她长得貌美,又通诗词歌赋,颇受文人墨客的追捧,要查起来还真的是无迹可寻呢。”   沈棠心头一阵阵地发凉,果然如此。   前世她曾听宋凝提过一回,说是宁远侯府被参了一本,原因无他,只因其子曹蔺寒在外头养了个外室。   事情的起因,是因着曹蔺寒的那位外室怀了身孕。   曹蔺寒对那位外室素来稀罕疼爱,连续几天都宿在了外头,便是这几天的功夫,被沈臻知道了此事,然后闹得满城风雨。   本朝律法对官员养外室颇为严苛,一旦发现养了外室,经御史弹劾,轻则问罪,重则革职,更何况这位并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罪臣之后,娼妓优伶。   辽东林家与宁远侯府是表亲的关系,曹蔺寒自幼和这位表妹两情相悦,这便解释了,为何堂堂宁远侯府的公子,要不惜犯险替她赎身,藏到外头养起来。   只是她的那位傻妹妹一直蒙在鼓里。   沈棠不由忆起上回在得月楼,曹蔺寒躲在陆云昭身后的模样,再将绿芜的话前前后后的串起来,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曹公子既然能做出还未成亲便养起外室的事情,从这处便能看出来,这个人并非良人。   “林姑娘如今改名换姓,在莳花苑换了个花名,名叫柳诗诗。”绿芜道。   沈棠点了点头,凝思片刻。   庄氏素来不赞成沈臻与宁远侯府二公子曹蔺寒的这门亲事,可架不住叔父撩不开面子,沈臻又一心向着曹蔺寒。   然而婚姻并非儿戏,沈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沈臻如同前世那般重蹈覆辙,到最后毁了自己的一生。   同一个火坑,没道理再跳一次。   曹蔺寒如今还未和柳诗诗重逢,那沈棠便助他一臂之力,她要让沈臻彻底看清其真面目。   “绿芜,你去同余梁说……”沈棠招了招手,在绿芜耳边低语几句。   绿芜惊疑不定,“姑娘……曹公子看着不像是这种人,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好?若是被三姑娘知晓,怕是会埋怨您。”   沈棠淡淡道,“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做,我心中自有定夺。曹蔺寒若真的是君子,行事自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绿芜迟疑了片刻,最终轻声应了声是,而后按照沈棠的吩咐,去到外院找了余梁。   *   天色由蔚蓝渐趋靛蓝,月华下风箫声动,玉壶光转。   除却上元节和乞巧节以外,上京最热闹的日子便只有中秋了。   这几日因为有灯会和祭拜月神的传统,朝中便颁下不宵禁的诏令。   从祭月、赏月、赏桂花,直至放河灯、夜游秋华湖,朱雀街昼日昼夜热闹喧哗,人声鼎沸。   未免遇到上回那样的乌龙事,沈家三姐妹这回出行,还带着方才从白马学院回京的大公子沈毓,后头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几名家丁仆人。   沈棠前世与这位大堂兄接触的并不多,同他寒暄了几句,二人便没有多余的话,只一前一后的走在朱雀街的主道上。   中秋的灯会与其他节不一样,中秋重在赏月,街上花灯自然要少上许多,更受欢迎的是在秋华湖放河灯。   上面都是少男少女写着的祈福小字。   沈棠看得目不暇接,沈毓见几位妹妹见了那些漂浮着的河灯眼热的不得了,便吩咐小厮程景也去买些河灯过来。   几人在街边等,沿街都是提着篮子卖各种新巧玩意儿的小贩。   有爱美的少女买了簪子别在发髻上,也有孩童攥着泥人在街上嬉戏玩耍。   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沈棠目不转睛盯着桂花树下卖糖人的小贩。   沈毓也随着她的视线落在那些糖人上,“二妹妹想要糖人?”   沈棠收回视线,低声道:“我还从未尝过糖人的滋味,大堂兄可要也尝一尝?”   前世她遵从皇后娘娘的教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一心想要嫁入东宫,成为宋凝身边最合规矩的沈承徽。   上一回她去永安街逛花灯会,还没开始,便在得月楼遇到了恶霸调戏良家女子的戏码,真是极为扫兴。   如今得了机会,定然是不能错过。   沈毓是男子,对这等甜食没有特别的偏好,闻言摇了摇头,沈澜与沈臻对路边的吃食颇为嫌弃,迟疑道:“……算了罢,逛一逛便罢,路边的摊食不大干净。”   沈棠笑了笑,一边走,一边对他们道:“你们不吃,那我就自己去买咯。”   沈毓见沈棠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也就随她去了,站在那儿看着她与一群小孩围在糖贩前。   摊主灵巧的手随意捏转几下,熬制好的糖稀便被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   沈棠瞧得目瞪口呆。   她连连惊叹,与围观的小孩一同看的津津有味,只是轮到她的时候,最后一个糖人正好卖完。   沈棠失望不已,反复询问小贩,方才转身迈开步伐。   沈毓看的失笑,想着唤她去前头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糖人摊贩,就见一道青色的身影蓦然挡住他的视线,拦在沈棠面前。   来人是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举止斯文儒雅,得体有礼,似乎怕唐突沈棠,始终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绿芜忙挡在沈棠身前,警惕地望着他,“你做什么?”   沈毓见书生一袭青衫,一双眸黑白分明,生的七分俊秀,三分羞赧,瞧着倒也不像奸邪之徒,便没有出声喝止。   只见那书生站直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冒昧打扰姑娘。”   沈棠愣了愣,转眸看向离她最近的沈甄,却见她面上带着一丝揶揄。   大魏民风开放,便是在中秋灯会上彼此看对眼的年轻男女也不在少数,瞧这书生羞赧的模样,想必应是对沈棠动了些心思。   沈甄又将目光落在书生手中。   他手中执着一个兔子形状的糖团,雪白滚圆的糖身玲珑剔透,上面贴了两个红红的浆果充当眼珠子,头上还绘着两只长长的耳朵,在烛火辉映下栩栩如生。   沈甄心中不由一动,只见那书生视线落在沈棠面上,又忙避嫌似的移开了,垂着眸子道:“方才在下猜灯谜时,赢得了这个兔形糖团,在下看姑娘没买到好似很失望,不如将它送给姑娘……”   沈棠下意识地摇头拒绝,便见书生一张脸霎时红透,“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在下是男子,拿着实在是有碍观瞻。”   与书生同行的人见他说话语无伦次,便帮腔道,“这位姑娘,我们子游向来面薄,像今日这般主动可是头一回,不如你就可怜可怜他,收了这糖团罢!”   书生听了心下更是慌乱,脑袋一热,竟直接将糖团塞到了沈棠手中,“别、别听他乱说,就、就是拿着不方便而已。”   沈棠手上突然多了一物,瞬间红了脸,她也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愣住。   书生此刻是连手都不知放在何处,他支支吾吾半天,一时想问沈棠府上何处,一时又怕此番行径过于孟浪。   酝酿了半晌,刚要鼓起勇气,可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倏然斜侧走过来一人。   男人身穿玄衣,狭长的凤眸淡漠薄情,双眼冷冷扫过书生面上,激得他心中生寒。   沈棠不曾想会在此处遇上宋凝,呆了一瞬,对上他那双旋涡一样暗不见底的黑眸,此刻那里头幽深一片,几乎要将她沉沉吸入。   宋凝长身玉立,身穿玄黑精致华袍,离沈棠三两步距离,目光仅落到她一人身上。   确切的说,是只落到了她手中的糖团上。   宋凝沉着一张脸靠近她几步,淡淡开口,   “棠棠,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51章   朱雀街人影绰绰, 到处是喜气欢腾的盛景,唯有宋凝格格不入, 一行人漫无目的从街头走到巷尾。   直至看到那抹熟悉的纤影, 宋凝方才停住脚步,可心中隐秘的角落还未来得及升腾起一丝喜悦,就见一道青色的身影蓦然挡住他的视线,拦在沈棠面前。   听不清书生对她说了什么, 只瞧见她红透的半张脸, 和手中被塞进的碍眼东西。   霓虹华灯初上, 这一幕美得极其刺眼戳心。   对面的书生还在说话, 宋凝只觉得胸闷气短,多年以来养成的冷静在此刻彻底的崩塌掉。   沈家其他人为何不上前去阻止?就这样眼睁睁瞧着陌生男子同她说话也不理会的吗?他竟不知忠勇伯府的门风如此不正!   沈棠五指轻轻收拢, 正欲将糖团递还给书生,目光冷不丁地瞧见对面冷沉阴霾的一张脸,初时惊了惊,之后脸上的红晕便在宋凝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的消失,眸子里便又透出了让他最不能忍受的冷淡。   “还给他。”宋凝没有看旁人一眼, 疾行几步, 横亘在沈棠与书生中间, 心头的那股子酸水不断地冒出来。   沈棠的目光从他脸上收回, 退后两步与他保持距离,随后蹲身行礼, 似是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就算是听到了沈棠也不明白他是何意。   “沈棠, 孤让你还给他。”宋凝压低了声音, 有心火在胸膛越燃越烈, 烧得他心口发慌。   沈棠抬眸诧异的看他, 眸子里的凉意更甚,直直的对上了宋凝的视线,“不用您说,我也自然会归还。”   然后,她又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糖团,脚步微微移动,擦过宋凝径直走到书生面前。   “谢公子好意,这糖团我不能收。”   书生茫然无措地看了沈棠手中的糖团一眼,又小心翼翼的去看宋凝,神情迅速低落下去,默然回到了同伴身旁。   将糖团还给了书生,沈棠连一眼也未落到宋凝身上,直接转过身走到沈毓跟前。   桂花树下只余下凉风簌簌作响。   宋凝僵在原地,心窝一阵阵地紧缩。她如今便是多看他一眼都不耐了吗?   沈毓等人这时回过神,慌忙上前一一行礼,这期间,沈棠始终没去看宋凝,但她知道他的视线不时的落到自个身上。   宋凝盯着沈棠看了一瞬,喉咙一阵滚动,对着沈毓道:“既然碰见了,正巧孤也是一人,不如一道逛灯会,几人相伴还能热闹一番。”   沈毓原来只打算行礼后便回去,未想到宋凝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即尴尬地停留在原地。   想要回头去问沈棠的意见,又觉得十分不妥。   堂堂太子殿下开了金口,岂有拒绝的道理。   正在僵持之际,沈甄的一声轻呼令沈毓如释重负。   骤然见到曹蔺寒,沈甄眼中一亮,循着他的方向奔过去,“阿蔺!”   沈棠掀眸,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曹蔺寒,他似乎特别爱穿靛蓝色的衣衫,衬得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像璞玉一般。   曹蔺寒见了沈甄,容颜不见半点喜悦,只是淡淡垂眸,与她轻声低语几句,恪守自重,温文有礼,倒是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出来。   而反观沈甄,不但步态染上不自然的娇羞,便是连肩膀也怯羞羞的不知如何摆平。   也难怪庄氏怒其不争。   有了曹蔺寒的加入,宋凝在沈家的队伍中倒也不再显得突兀。   桂花枝头浓绿,花团锦簇,靡靡风落中,阵阵馥郁暗香浮动。   沈棠一双潋滟杏眸慢慢收回,心头没有惊起半点波澜,有些事说再多也无用,只有让沈甄g亲眼所见,才能点醒她。   她难得出来,自然要玩得尽兴,才不会因为宋凝和曹蔺寒的出现坏了兴致,至少这前半段中秋灯会,应当是顺顺当当的。   正想着,沈棠便瞧见程景提着几盏河灯回来,笑着同沈澜道:“大姐姐,我们去前面秋华湖放河灯罢。”   沈澜本就兴致不高,如今可能是因着宋凝的出现,性子又内敛了几分,摇头道:“我就不去凑这份热闹了。”   沈甄已经兴致勃勃地提起笔,闻言道:“大姐姐,今儿个旁的都可以不做,这放河灯可不行,有什么心愿写在上头,来年便会万事顺心,心想事成。”   还未等沈澜回应,她便将手中的河灯塞进了沈澜怀里,又拿了一盏递给了沈棠,然后继续提笔,因着河灯不平整,她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却一点也不影响此刻的兴高采烈。   沈澜低头瞅了瞅手中的河灯,抿了抿唇。   须臾,她刚走几步跟上沈棠的步伐,猝不及防地撞上宋凝冷然的视线。   沈澜眼底闪过几分瑟缩,随即很快反应的垂下头。   再抬眸时,宋凝的身影已随着沈棠一同远去。   沈澜怔在原地,苦笑一声,从小便是这样,自始至终,宋凝的目光从来都不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刻。   沈棠问程景多要了一盏河灯,她想替远在凉州的兄长也许个心愿。   宋凝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可见沈棠如此宝贝的紧,不由想起寒山寺中她替他许下的那个愿望,心中不由一动。   他的视线始终凝着沈棠,吩咐裴琰,“替孤也寻一盏河灯来。”   沈棠挤进人群时,裴琰替宋凝寻的河灯刚至,他这回不像上回那般,而是认真提笔,慎重的写下一句话。   秋华湖光影绰绰,一盏盏河灯漂浮在宽广的湖面上,犹如天上银河降至人间。   沈棠蹲下身子,与沈甄一同点燃河灯。   她看着自己的那盏河灯随着湖水缓慢流淌飘远,孤独地浮在湖面上,仿佛看到了沈淮。   不知阿兄现下如何了?   在凉州吃得好,睡得安稳吗?   应当不会如从前那般整日里浑浑噩噩了罢?   眼眶有些泛酸,沈棠不欲被旁人瞧见,悄悄拿起绢帕擦了擦眼角,随后忍住思绪,又将另一盏点上。   很快,那盏河灯也缓缓飘远。   沈棠刚放完,宋凝便提着一盏河灯走过来,站到了她身边。   沈棠侧目,正好又撞入他那双狭长的凤眸中。   没想到平日里清俊冷冽,尊贵肃雅,令人高不可攀的太子殿下,也会来凑这份热闹,在秋华湖放起了河灯。 第52章   夜晚的秋月湖在河灯的映照下格外明亮。   宋凝离得沈棠很近, 正侧头望了过来,清俊如玉的脸罕见的柔如初月。   宋凝冲她笑了笑, 站在身旁温声问, “棠棠许了什么愿望?”   沈棠僵着没应他,宋凝也不恼,垂下头准备将花灯掷进湖面。   沈棠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滑稽,高大挺拔的男人手中捧着一盏小巧的河灯, 怎么看都有些违和。   宋凝的河灯随湖水缓慢流淌飘远, 一直飘至不远处一艘双层画舫前才停下。   沈棠的目光跟着河灯落在画舫上, 只见其上亭台楼阁, 飞檐翘角,船柱刻着浮雕盘龙, 七色祥云错落有致。   一曲丝竹声入耳,船头唱曲载舞的女子翩若惊鸿、丰姿冶丽。   “是时花苑的舞姬!”   人群攒动,摩肩擦踵,纷纷翘首眺望,谁都不愿错过这精彩绝伦的舞姿。   沈棠的注意力也第一时间被吸引, 却不是被画舫上的女子, 而是不远处挤在人群中的曹蔺寒。   曹蔺寒的目光也随着大众定在画舫上, 本来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 却在看见中间那名舞动的女子豁然惊变。   放完河灯的沈甄此刻回到他身边,抬起头与他低语, 然而曹蔺寒的心思早就飘向远处,满船莺歌燕语,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女子面上。   许是被沈甄扰得心烦意乱, 又或是画舫上的舞姬让他神志大乱, 曹蔺寒很快寻了个借口离开。   瞧他步行的方向, 应是朝着画舫最终靠岸的地儿匆匆而去。   沈棠本意是让曹蔺寒偶遇林琅,再寻机会让沈臻看清他的真面目,却没成想曹蔺寒会如此按捺不住,好似立刻去求证那女子的身份。   沈棠瞥了一眼沈甄,心中已经另有了一番计较。   正在盘算怎么引得沈甄撞破此事,沈棠便觉得绕在指间的那块绢帕似是被何物拉扯,她偏过头,便见宋凝盯着自己。   沈棠心中蓦然一惊,想必方才自个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正在这时,人群随着画舫急急涌动,沈棠抬头看过去,只见那飘于船头的红绸之上,林琅正应月起舞。   沈棠也被人群带动着往前挪,拉扯推搡中,身后突然递来一股蛮力,她后背惊出一声冷汗,惊慌之中第一反应便是闭上眼睛,眼瞧就要栽倒在地,腰上倏然多出一道力,将她拉了回去。   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松木香气,沈棠抬头就撞进了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中。   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肢,仿佛烙铁般灼得她又疼又烫。   沈棠飞快地撇开他的手,没成想背后又是一股力量推来,整个人一下子歪倒在宋凝怀中。   她又羞又臊,宋凝倒是淡然得很,护着她不被旁人挤到,“别乱动。”   两人离得近,他说话时的气息就吐在沈棠的耳畔,沈棠的耳尖霎时红透,正欲推开他,却被宋凝摁住了她的手,“别动,待在我身边。”   这下不但是耳尖,连整张脸都熟透了。   因为人潮拥挤,二人这样的姿势倒也不会显得太突兀,但沈棠却不乐意了,她这边暗里使着劲,宋凝也没有丝毫相让的意思,只觉他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明显,挣扎了半晌,竟分不清那声音是宋凝的,还是自己的。   “你松手。”沈棠索性也不挣扎了,拼力气她岂能拼过他,宋凝松了些她的手腕,也不过是松了些,手指还是圈着她继续往人群之外走。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您这样于理不合。”沈棠将脸扭过一边,脸色有了些燥意,“若是被人瞧见,臣女还怎么议亲。”   他这样纠缠不休,令她心头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恼意。   “不能议亲正好。”宋凝的声音低沉,却一字一句清晰的钻入沈棠耳中。   说完,他仍是紧紧地箍住她,一点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沈棠被他拉的跌跌撞撞,心口突然窜上一股怒气,一双杏眸圆瞪,“殿下一而再再二三,到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沈棠脸上的一层愠色极为明显,然那眸色却与以往不同,没有让宋凝觉得凉薄和淡然,单纯的透着怒气和愠色,倒是拉近了和他之间的一些距离。   二人此刻远离人群,正好停在方才那棵桂花树下。   沈棠见他盯着自个儿,也不知为何,那埋在心底的桩桩过往,突然化成满腔怒火,汹涌澎湃地窜上来。   她抬起头质问他,“殿下既然做了那一场又一场的梦,想必应该还记得梦中您做过什么吧。”   她以为她对宋凝已经放下了,没有怨没有恨,也不会再提起旧事,然此时看着眼前的这张脸,看着在她放下一切想要重新开始却还是不放过她的这个人,沈棠心头的怨恨难平,有着说不尽的愤怒和委屈。   “当初是我鬼迷了心窍,所以明知你不耻我进入东宫,我仍然鼓足了勇气,哀求姨母去圣上那求了恩典。我原以为再冷的心也会有捂热的一天,却没想到在东宫的那段日子,却成为我一生中最大的噩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被困在这四方的小天地里,每日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盼着你来。你来了,我欢天喜地,换来的却是你的冷眼相待。你不来,我为了见你费尽心思,想方设法打探你的消息,只为和你偶遇一次。你生病,我立马去偷偷熬药,送到九华殿门口,然你只觉我麻烦,唤了裴琰打发我走。你生辰,我亲手缝制香囊,而你便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将别人的心意弃之如敝屣。”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忠勇伯府的大小姐?忠勇伯府在你们这些权贵看来是个破落户,可我也是被父兄娇宠着长大的姑娘。我在忠勇伯府从来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为家人做过什么,到了你这里,我真心实意的愿意为了你去学,为了你去做,却变成满腹心机,阴谋诡计,居心叵测。”   沈棠胸口不受控制的起伏,“太子殿下,臣女曾经的确心悦你,但是这样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早已消失殆尽。臣女不愿也再也不想经历第二回 。”   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偶尔有一两道雀蹄声划过耳际。   沈棠的这番话堵得他胸口生疼,心中也生出了无尽的忏悔,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间的哽塞令他一时失语。   过了许久许久,他哑声道:“对不起。”   沈棠吸了吸鼻子,扭过了头,“您若不喜欢我,当初大可以拒了皇后娘娘,以圣上对您的宠爱,定然不会勉强您。臣女那时虽然鬼迷心窍,但也并非死缠……”   “没有。”宋凝突然打断她。   沈棠一愣,便听宋凝道:“孤没有不喜欢你。”   他的心疼地一抽一抽,重复而又坚定的道:“孤没有不喜欢你。”   他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沈棠,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她。   沈棠冷眼看他,嗤笑一声:“您说您喜欢我?那臣女真的是半点也未看出来。”   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子,沈棠便决定破罐子破摔了,“臣女进东宫受了傅明珠不少的欺负,您说您喜欢我,那我被打的时候您去了哪儿?我在陶然居挨饿受冻的时候您又在哪儿?我求您救我父亲的时候您又在做什么?我一个人面对江宪时害怕无助的时候,您又做了什么?”沈棠死死的盯着他,“是我活该,非要跳入这个火坑,但若是还要跳第二回 ,那便是罪该万死了。”   沈棠将自个儿的手伸出来递到他面前,掌心洁白如玉,细腻剔透,全然不似前世那般留下一道又一道细细碎碎的疤痕,“您看这儿。”   沈棠的手指头戳着自己莹白的肌肤,一处处地指给他看,“还有这儿。”   掌心给他瞧完了,又指着自个儿的膝盖,“在您的梦境中,您有没有看到,臣女哪哪都是伤?”   宋凝垂下头循着她方才指的方向,一个又一个仔细地观摩着她的手掌。   那股熟悉的后怕又浮了上来,生怕梦里她毫无声息躺在自己怀里的一幕真的再次发生。   怕如此鲜活灵动的沈棠是一场梦,而那一场梦才是真实的世界。   直到近身刹那拂过熟悉的淡淡清香,才让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棠棠……对不起。”除了这句话,宋凝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还不止这些,沈棠继续道:“臣女兴高采烈的出宫去,殿下冷着脸摆给谁看?臣女可不是特意等在那儿偶遇您,非得说我欲擒故纵,莫不是您觉得全天下的女子都心悦您?便是真的特意等在那儿,您也不必说这些刻薄的话。不过我倒是忘了,您高高在上惯了,从不会考虑旁人的感受。”   宋凝安静的垂着眉眼,细细地听她一句一句地控诉与指责,心口一阵阵撕裂地痛,却莫名地安了心。   总比她对他爱答不理,冷言冷语的要好。   便听她一笔一笔地,清清楚楚地同他清算,他再一笔一笔地,用一辈子慢慢地偿还。   他愿意倾尽所有,去偿还那些曾经带给沈棠的伤害。   这一世,他不会再让她经受任何一点委屈了。 第53章   身后的噪杂声声隐隐地传了过来, 沈棠数落完宋凝想回头,手却被他拉住, 逼着她停留在原地。   沈棠动弹不得, 突听宋凝又在她耳畔说了一句。   “孤会补偿你。”宋凝放开她的手,气息离她远了一些。   沈棠猛地从呆愣中清醒过来,这才回过头将他瞧了个清楚。   四目相视,二人的气息混在一起, 沈棠还没来得及反应, 宋凝的唇擦在了沈棠的耳边, 低语道, “先从曹蔺寒开始。”   沈棠立在原地,他的呼吸声好似还沉沉落在她的耳际, 久久不散。   正在这时,对面湖畔嘈杂声震耳。   初秋的夜晚,天色有些凉,人们的叫喊声霎时打破了湖面的平静,连湖畔栖息的鸟儿似乎受到惊吓, 纷纷飞离树枝。   不远处, 有人喊道, “走水了!”   沈棠随着人群的脚步挪动, 皎皎月色中,一股浓烟直冲天际。   已经有人奔到画舫前打水救火, 隐藏在人群中的东宫暗卫捏着嗓子喊道:“有人落水了!”   众人闻声望去,纷纷变色, 很快就有精通水性的人接连跳入湖中前去救人。   沈棠的目光落在湖中, 那随着水面波纹不断沉浮的人, 正是曹蔺寒。   “救命……救命……”   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呼救声, 人群顿时再次哗然,“这里还有一个!”   没过多久,曹蔺寒与林琅都被救了上来。   二人先后吐出几口水,睁开了眼睛。   早就得过宋凝叮嘱的暗卫躲在人后,粗着嗓子喊道:“咦,这不是宁远侯府的二公子吗?”   沈甄原本隐在人群中瞧不清前面的动静,闻言立即伸长了脖子,焦急的往里面探。   “我、我不是什么宁远侯府的二公子!”曹蔺寒劫后余生,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听人们这么一说不由面色大变。   他方才直奔对面的画舫,等林琅献艺结束后便不管不顾的拦住了她。   莳花苑这类香艳的事儿多得很,众人都心照不宣的避开了去,独留二人在船头。   久别重逢,哭了一场,又互诉衷肠一番,船舱里便突然着了火,慌乱中二人拉着手跳入了秋华湖。   旁人可能听不出,沈甄却是立刻就听出了曹蔺寒的声音。   人群中那道粗粝的嗓子喊道:“这怎么就不是曹蔺寒曹公子了?前儿个他去酒楼还打赏过我呢!”   另一道稍细一点的声音道:“没看到人家公子是和莳花苑的姑娘一道落水的吗?定然是有什么不可说的事儿,你就少说几句罢!”   站在湖边看热闹的百姓听着二人你来我往的那番话,哪还有不明白的。   宁远侯府的二公子居然和莳花苑的姑娘在画舫上私会!   见事情发展的如此迅速,甚至还超出了她的预料,沈棠松了口气,连宋凝何时又拉住了她的手都未发觉。   “此事一出,曹蔺寒与沈三姑娘的婚事就此作罢。”   宋凝的声音飘进耳中,沈棠望向人群中的沈甄,她此刻已经挤到曹蔺寒面前,脸上的血色退的干干净净。   沈甄浑身都在颤抖,她咬着唇,连嘴唇被咬出了血都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浑身湿漉漉的曹蔺寒,又将目光移向紧挨着他的女子身上。   曹蔺寒把林琅挡在身后,维护之意分外明显。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没想到,方才曹蔺寒说有事先行一步,却是悄悄来到这里与莳花苑的姑娘幽会。   沈甄恨不得二人干脆在湖中溺死罢了,这样的话,她也不用想着接下来怎么面对曹蔺寒。   沈家其他人闻讯赶来,沈毓看着眼前的一幕,哪还有不明白。   曹蔺寒丢得起这个人,忠勇伯府还要脸面,所以沈毓非但没有上前,还赶紧拉着沈甄立刻离开了秋华湖畔。   沈棠抿着唇收回视线,一双杏眸直勾勾地盯着宋凝。   “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她憋出来了这么一句问话。   正在这时,绿芜慌慌张张的声音传过来,“姑娘!姑娘!”   沈棠回眸,便瞧见沈家几人走过来。   沈毓这回因着沈甄的事情,面色不大好看,对着宋凝也是阴着脸。   沈毓知道沈棠无心和宋凝再有瓜葛,今儿兄妹几人开开心心的到朱雀街游灯会,本想着给沈澜去心结,没想到心结没解开,沈甄的婚事眼瞧着又要不成了。   如今见了太子,沈毓想,沈家怕是流年不利,怎得府上姑娘的婚事都这般不顺当。   沈毓心头护短,也怕沈棠与宋凝再继续纠缠不清影响闺中名誉,大着胆子一把将她拽在了身后,对宋凝道,“殿下与二妹妹的事,众人不清楚内情,但沈家清楚,还请殿下以后不要再找舍妹,以免造成忠勇伯府的困扰。”   男人的心思,只有男人最了解,宋凝心中想什么,沈毓一清二楚。   宋凝看着沈毓,倒也大大方方的道,“不会有什么困扰,孤会向忠勇伯府提亲。”   他负手而立,玄黑的锦袍被月辉晕出一层光晕,与生俱来的矜贵配着那张俊美的皮囊,竟让沈毓也看愣在了那儿。   沈毓还没回过神来,沈棠率先抬起头,宋凝的视线却是没有闪躲,眼里多了一分柔软与坚定,这样的宋凝,是沈棠从未见过的。   沈棠心头狂跳,猛地垂下目光,紧紧抿着唇,不想去瞧他。   “想做什么就去做,有孤在。”宋凝垂眼望着沈棠,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嗓音柔声道,眼中还隐隐透着几丝笑意,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棠,方才转身离开。   宋凝走后,沈家众人也匆匆赶了回去,不多久,宁远侯府来人了。   宁远侯世子曹蔺如大步走到曹蔺寒面前,看着文弱的二弟浑身湿透后苍白狼狈的模样,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曹蔺寒是家中幼子,比曹蔺如小了七八岁,加上生来体弱,全家人都把他捧在手心上,从小到大,曹蔺寒想要什么家里人都会捧到他面前,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唯独他的婚事父亲没有如他的愿。   曹蔺如目光移向紧挨着曹蔺寒的林琅身上。   林家是曹家的表亲,曹蔺如自然是认得她的。   他虽然也很同情这位表妹,可如今她是娼妓优伶,宁远侯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扯上这样的关系,传出去岂非要被笑掉大牙?   曹蔺如恨其不争:“二弟,你怎么这么糊涂!”   曹蔺寒抿唇不语,林琅害怕的躲到他身后,曹蔺如不愿让围观群众再看笑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着脸道:“先把二公子带回府再说!”   秋华湖又恢复了一派平静。   扶风苑的净室中,木桶热气袅袅,沈棠整个人都埋进水中,随着身子整个沉落,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充盈感。   曹蔺寒与莳花苑的姑娘在画舫上私会一事,明天定然会传遍上京,以婶母的性子,应当会去退了这门亲事。   雾气氤氲缭绕,沈棠洗漱完起身,轻躺在软榻之上,一双美目微阖。   今儿一切都很顺利,只除了宋凝的那番行径。   少女雪肤乌发,皓齿轻咬,那双以往平静如水的杏眸略有些浮躁。   绿芜用软巾替沈棠一点点擦着头发,忍不住道:“没想到那曹公子真不是个东西,姑娘就这么试探他一番,他竟然与莳花苑的姑娘在画舫上幽会了。”   绿芜只道沈棠安排了这一切,沈棠也不想多做解释,只点点头,“是呀,我也觉得他不是个东西。”   沈棠绞干了头发,懒洋洋的躺倒在床榻上,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她这厢睡得安稳,与之隔了几条街的宁远侯府却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宁远侯面色阴沉的端坐在上首,宁远侯夫人拧着细长的眉在一旁哭得歇斯底里。   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宁远侯不耐道:“二郎又没出事,你在这里嚎什么!”   好好的中秋夜,原本是其乐融融,阖家团圆,却忽闻二郎落水,宁远侯只顾得上问一声人有没有事就赶忙命人赶过去了。   宁远侯心中七上八下,这时仆人匆匆进来禀报:“侯爷、夫人,世子带着二公子回来了。”   “快让他们进来!”未等宁远侯开口,宁远侯夫人便猛然坐了起来。   不多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丫鬟挑起珠帘,走进三个人来。   宁远侯夫人越过长子曹蔺如,一眼就看到了面无血色的二子曹蔺寒,起身扑了过去:“二郎,你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快让娘看看有没有事!”   “我没事。”曹蔺寒虚弱道。   宁远侯夫人泪珠簌簌而落,“浑身都湿透了,怎么会没事?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二公子去换身衣裳!”   “母亲。”曹蔺如上前一步,宁远侯夫人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曹蔺寒身后。   一名女子正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门口。   宁远侯夫人脸色当即就变了。   宁远侯夫人出身林家嫡枝,论起辈分,林琅应当喊她一声表姑母。   曹蔺寒伸手把林琅拉到身边,直视着宁远侯夫人的眼睛:“母亲,您不是和我说,您已经将阿琅妥善安置,为何她会出现在莳花苑?”   宁远侯夫人脸色一僵,眼中微芒闪烁,不着痕迹的避开曹蔺寒的目光。   当初林府被抄家,二郎执意要去救林琅,宁远侯夫人怕他做出糊涂事,便安抚曹蔺寒,说自个会妥帖安置林琅,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也正是因为如此,原本瞧不上沈臻的宁远侯夫人终于松了口。   沈家再不济,也背靠忠勇伯府,更何况忠勇伯府还有个身居高位的皇后娘娘,总比罪臣之后要强。 第54章   宁远侯夫人道:“二郎, 你先和阿琅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娘一会儿再同你解释。”   曹蔺寒看了林琅一眼, 她的衣裳被湖水打湿, 湿漉漉的乌发滴着水,贴在细腻的肌肤纹理上,显出纤细柔弱的姿态。   “巧月,还不带林姑娘下去。”见曹蔺寒未反对, 宁远侯夫人忙道。   大丫鬟巧月走到林琅身旁, “林姑娘请随婢子下去换身衣裳罢。”   林琅惴惴抬眸, 曹蔺寒柔声道:“你先去换身衣裳, 待会我再来看你。”   宁远侯夫人冷眼看着林琅走出去,刚要让曹蔺寒也下去, 被一直默不作声的宁远侯打断,“到底怎么回事?”   曹蔺如飞快瞥了曹蔺寒一眼,见他垂头不出声,硬着头皮道:“画舫着火……二弟与林琅一道掉进了湖里……”   “混账!”宁远侯抬脚踹翻了一把椅子,脸色铁青。   曹蔺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宁远侯夫人白着一张脸道:“侯爷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二郎落水又不是他愿意的, 还是让他先下去换身衣裳, 再赶紧请大夫来瞧瞧, 开上几副驱寒的药才好。”   “不是他愿意的?”宁远侯不是宁远侯夫人, 早就从曹蔺如寥寥数语中猜出其中关节,指着跪在地上的曹蔺寒骂道, “众目睽睽之下,和一名青楼女子坠入湖中, 这要是传到旁人耳中, 也不知要被如何笑话!”   曹蔺寒抿着唇, “阿琅沦落青楼是身不由己, 还请父亲慎言。”   宁远侯横眉倒竖,“小畜生,谁准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儿子和阿琅青梅竹马,还请父亲成全!”   宁远侯顿时暴跳如雷,“别说你与沈家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这桩婚约,我也不会让你娶一个娼妓优伶!”   宁远侯夫人也不劝了,脸色同样难看。   曹蔺寒直挺挺跪着,“父亲,儿子只喜欢阿琅,不喜欢沈家的三姑娘,儿子实在没法与她做夫妻!”   “你闭嘴!你怎么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宁远侯气得直打哆嗦,转头对着站在门口的仆从大吼道,“来人!小畜生鬼迷了心窍,给我拿家法来!”   曹蔺如忙上前去阻止宁远侯,“父亲息怒,二弟刚和林姑娘重逢,一时之间有些冲动,您不要与他计较,让儿子好好劝劝他。”   “你让开!”宁远侯推开曹蔺如,一抬眼便看到曹蔺寒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急攻心之下,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栽倒在曹蔺如身上。   宁远侯夫人骇得花容失色,惊声喊道:“侯爷!侯爷!快——快请大夫——”   好在府中大夫来得及时,言宁远侯只是情绪激动,急火攻心,开上几剂药贴就无大碍,且要切忌再大喜大悲。   待大夫出去开药方,宁远侯夫人望着曹蔺寒埋怨道:“二郎,你莫不是要把你父亲气死么?”   曹蔺寒不说话。   宁远侯夫人知道他还在怪自己没有妥善安置林琅,斟酌了一番言语,开口道,“是娘对不起阿琅,可是娘有什么办法,林府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虽说祸不及外嫁女,可娘到底是要避嫌的。当初我也派了人去打点一二,想着不能给林琅荣华富贵,但至少也能救她出狼窝。谁知那黑心的人拿了银子却不办事……阿琅也是我的表侄女,我再怎么狠心,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去莳花苑的。”   说罢,便捏着帕子,细细抽泣起来。   曹蔺寒冷着一张脸,半晌开口,语气却没刚才那般冷硬,“无论如何,阿琅落得如此地步,也有母亲的责任。如今我遇上了她,母亲休想再分开我们。”   宁远侯夫人哭着道:“二郎,不是娘想拆散你和阿琅,可你好好想想,你是什么身份,阿琅又是什么身份?她如今是莳花苑的歌姬,若是传出去,咱们家还有脸在上京立足吗?”   “那儿子便终身不娶,去庙里当和尚。”   宁远侯夫人惊得停止了抽泣,可无论她怎么劝说,曹蔺寒就是铁了心。   她瞄了里室一眼,让了一步,“要不这样,咱们与沈府的亲事不变,至于阿琅,就把她放在府外,当个外室。”   新妇还没娶过门就有了外室,这宁远侯夫人也是个没脑子的。   “这是娘能想到的最后的方法了,若是你不愿意……那娘便只能把阿琅送回莳花苑去,你执意要出家娘也认了。”   见曹蔺寒依然犹豫,宁远侯夫人抬手拭泪,“阿琅是罪臣之后,别说是娶她,便是纳为外室,一旦被发现那也是要问罪的,你难道真的为了她,连爹娘都不顾了吗?”   曹蔺寒冷淡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心中哀叹,看来他也只能委屈林琅了。   “如此,一切听从母亲安排。”   宁远侯夫人松了口气,“二郎且宽心,娘这次一定会安排妥当。只这事你切记不能与你父亲说。待会他醒了,你赶紧去给他赔个不是。”   经过宁远侯夫人这一安抚,宁远侯府这场风波倒也算是暂时平息下来,但沈家那边却是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沈钧弘便被沈居阆请到府中。   庄氏的大丫鬟知书对着沈钧弘和沈棠二人一福,低声道:“大老爷,二姑娘,老爷正在会客,是宁远侯府的夫人与世子曹蔺如。”   沈钧弘脸上闪过诧异,既然宁远侯府在,二弟喊他过来做什么?   沈棠在一旁翘了翘唇,若是她没猜错,宁远侯府应当是过来安抚叔父一家了。   这也是她执意要跟来的原因。   知书的目光落在沈棠身上,犹豫半晌道:“二姑娘,您可以先在耳房中喝杯热茶,正好陪陪三姑娘。”   沈棠对沈钧弘屈膝,“父亲,那我去找三妹妹。”   沈钧弘微微颔首,跟着知书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与沈居阆庄氏相对而坐的宁远侯夫人和曹蔺如。   宁远侯夫人眉形细长,眼如杏核,瞧着便十分不好相与,而一旁的曹蔺如二十七八的年纪,温文儒雅,举止稳重。   他见了忠勇伯沈钧弘忙站起来,施了一礼,“世伯。”   沈钧弘点了点头,与他寒暄几句,而后几人依次落座,便听曹蔺如道:“小侄与母亲今日过来,是为昨日的事来道歉的。”   沈钧弘愣怔一瞬,看了沈居阆一眼,“道歉?”   曹蔺如面带羞惭,“昨夜二弟去游秋华湖,不想出了点意外,不小心失足落水……”   沈钧弘越听越是糊涂,曹蔺寒落水了,宁远侯府过来道歉算什么?   曹蔺如虽觉尴尬,却知道昨夜那番动静瞒不住,道,“是二弟不懂事,与他一道落水的,还有一位姑娘——”   不管外面怎么传言,宁远侯府是绝不能承认曹蔺寒与莳花苑的姑娘有什么的,这实在太丢人了。   沈钧弘黑着脸打断了曹蔺如的话:“贵府二公子与一位姑娘一道失足落水?那女子是何人?”   曹蔺如被沈钧弘问的噎了一噎,“实不相瞒,二弟与那名女子早就结识,当然伯爷和沈大人大可放心,二人之间绝无首尾,我们以后也会好好管束他的。”   沈钧弘脑子再是迟钝,此刻也品出些味道来了。   沈居阆已经不想再听下去,冷冷道,“贤侄不用说了,犬子与我们说明此事,我与内子已经商量过了,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   昨晚沈甄哭哭啼啼的回了府中,他从长子口中得知秋华湖发生的来龙去脉,只觉荒谬无比。   曹蔺如一愣,看了母亲一眼,果然见她脸色铁青。   “伯父,您等我把话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退亲。”沈居阆干脆利落道。   自家女儿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他不退亲还等什么?   “沈大人可要想清楚了,这退亲一事可不是儿戏。”宁远侯夫人冷冷开口。   沈家与宁远侯府的婚事本来就是他们高攀,如今居然率先提出退亲?   “……母亲说的对,两家结亲是结秦晋之好,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说退就退。”曹蔺如看向沈钧弘,“伯爷,您看——”   沈钧弘沉吟片刻,道:“二弟,你总要听世侄把话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昨儿毓儿已经把事情都和我们说清楚了,我们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庄氏道。   “这话就稀奇了,我们宁远侯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叫往火坑里推了?那女子与二郎无任何关系,一切都是——”   “众目睽睽下,曹二公子在花船上与青楼女子拉拉扯扯,你跟我说无任何关系?”庄氏冷冷打断,“真当我们是傻子不成?”   “你血口喷人!”宁远侯夫人怒道。   庄氏早就看宁远侯夫人不顺眼,如今既然铁了心要退婚,说话也无甚顾忌了,“是不是我血口喷人,夫人大可以去问个清楚,秋华湖眼下都传开了,怕是过不了多久,全上京城都要知道您儿子的这桩丑事!”   宁远侯夫人眼前阵阵发黑,指着庄氏的手哆嗦,“你、你——”   “好了,少说两句。”沈居阆压下心头怒火,对着曹蔺如平静道:“当初应下宁远侯这门婚事,是瞧着曹府家风清正。可如今看来,倒是我看错了眼。”   庄氏说得对,那混账小子对臻儿没有半分尊重,这种人不是良配!   沈居阆一番话说得曹蔺如面色发白。   他知道这件事确实是宁远侯府理亏,原以为赔个不是便能压下此事,可谁知道沈家竟会这样难缠。   听到这儿,沈钧弘也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沈钧弘对于沈甄这门婚事一直保持着中立的态度,毕竟是自己的侄女,也不好过多的发表意见。   然而,沈钧弘的心中似明镜一般,宁远侯和世子为人正直,可宁远侯夫人林氏却是个不好相与的,沈甄若是嫁过去,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沈钧弘收回思绪,捋了一把长须道,“此事是二弟的家事,无论你们夫妇二人做什么决定,我做大哥的都支持。” 第55章   曹蔺如觉得这桩事情恐怕要宁远侯亲自出面了。   他压下心头憋闷, 对着沈居阆拱手道:“世伯,小侄还是那句话, 这结亲是两家之事, 不能草率,不如您与伯爷先商量一下,此事容后再议。”   沈居阆不置可否,铁青着一张脸送走了宁远侯夫人与世子。   “二弟, 这退亲一事, 你可有认真考虑过了?就算是男方的错, 甄姐儿的名誉也难免会受损。”沈钧弘问。   沈居阆点了点头,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曹家实在是欺人太甚!哪怕把甄姐儿嫁给一个平头百姓, 也比嫁给一个成亲前还与青楼女子私会的男人强!”   庄氏的语气更冷:“甄姐儿还没嫁过去,他们就出了这种丑事,嫁过去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况且,宁远侯夫人本来就看不上我家甄姐儿,如此正好如了她的愿。”   “那你们问过甄姐儿的意思没?”沈钧弘忽然问了一句。   沈居阆和庄氏神情皆是一滞。   “你又没问过甄姐儿, 焉知她是否愿意退亲?她与曹二从小一块长大, 情分非比寻常, 你们就不怕拿错了主意, 让甄姐儿怪你们一辈子?”   沈钧弘一番话说得庄氏面色发白。   沈居阆不明白,庄氏却最是知晓女儿的心思, 沈甄对曹蔺寒情根深种,这门婚事, 她未必真的想退。   庄氏咬了咬牙, 正在这时, 一直在耳房未出声的沈甄突然冲了进来。   如果说在今日以前, 沈甄还对曹蔺寒抱有一丝侥幸,可当沈棠递来的一沓书信跃入眼帘,便彻底将她打入了无边地狱。   她以为曹蔺寒一时糊涂才会做出这种事,却原来那名画舫歌姬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也是他一直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   “甄姐儿?”见沈甄白着一张脸站在那儿不出声,庄氏担忧地唤了她一声。   “母亲……”沈甄抬眸,对着庄氏强颜一笑,“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您和父亲的,你们觉得我该继续,那我就认了,若你们认为该退亲,我也不留恋。”   庄氏心底吃了一惊,仿佛不认识般盯着沈甄直瞧。   沈甄不是没有过不舍。   她以为曹蔺寒待她一直冷冷淡淡,是因着知礼守信的性子,却原来那满腔的情谊不是给了她,而是给了旁人。   一想到曹蔺寒书信中的那些相思之语,沈甄便心如刀割。   二姐姐说得不错,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嫁过去受钝刀子磨肉的痛苦,不如现在就断了。   “甄姐儿,你可想好了?”沈居阆紧紧地盯着沈甄问。   “女儿想好了。”   “不会后悔?”   “绝不后悔。”   沈居阆细细观察女儿,见她虽然面色苍白,却眼神坚定,不由神色微微舒展,“既然甄姐儿这么说,那为父就做主了,退亲!”   一声“退亲”说得中气十足,倒是令辗转反侧了一夜的沈甄心头攸地一松。   “还麻烦大哥过几日能陪我走一趟,抬上聘礼去宁远侯府退亲!”沈居阆道。   沈钧弘回过神来,自是忙不迭答应了这桩事。   沈棠回扶风苑后,陆续得到了沈甄退婚的进展。   父亲陪着叔父去宁远侯府退亲,宁远侯自然是不答应,当着叔父的面责骂了曹蔺寒一顿,又好声好气的赔罪致歉。   宁远侯摆出这样一副低姿态,倒是让沈居阆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正在双方拉锯时,宁远侯府突然被参了一本,原因无他,只因其子曹蔺寒竟然还未成婚就私养外室。   据说那名外室便是中秋夜游之时,与曹蔺寒一道掉进湖里的莳花苑歌姬!   本朝律法对官员养外室颇为严苛,曹蔺寒还未成亲便私养外室,圣上知晓此事后震怒,当即宣了宁远侯进宫,斥责他枉为人父,教子无方!   经此一事,沈家与宁远侯府的婚事彻底告吹,至于曹蔺寒会受到怎样的问责,宁远侯府将来又会如何,沈棠不关心,也没有兴趣知道,她有另一桩烦心事不胜其扰,无暇顾及。   自秋华湖一别后,宋凝像是阴魂一般缠着她不散,到哪都能见着他。   就算面对他时,沈棠的心头已经平静无波,然还是不得不承认,太子确实有一身颠倒众人的本事。   沈棠知晓沈甄能如此容易退亲,全靠宋凝在背后推波助澜,他那句“孤会补偿”真的不是戏言。   而她也从未见过他为了讨好她,会将姿态放的那么低。   中秋过后,便是一年一度的重阳节。   皇宫设了午宴,就在御花苑的御风楼。   满朝大臣家眷,世家勋贵子弟与贵女都在受邀行列。   沈棠昨晚就住进了漪澜苑,很早便被绿芜喊起来,她今儿穿一袭碧色云绣丝锦长裙,戴着同色碧玉耳铛,发髻上只简简单单簪了一支金步摇,却仍是掩不住的艳如芙蕖。   “姑娘,离午宴时间还早,您先吃点重阳糕垫一垫肚子吧。”   绿芜做的重阳糕用米粉,果料做原料,松软香甜,色泽诱人,一看就令人食指大动。   沈棠一连吃了好几个才搁下木箸,问道:“我前几日让你打听的事儿可有眉目了?”   沈家两件大事解决后,沈棠便打算着手锦霜一案,也算还了薛姮赠予她地脉紫芝的恩情。   绿芜道:“奴婢去旁敲侧击了一些年长的宫女,但她们对当年的事都不是很清楚。”   这也在意料之中,沈棠对绿芜道:“你去寻一个叫琥珀的人,她当年与锦霜薛姮都是旧识,想必知道一些眉目。”   绿芜迟疑一下,担忧的道:“姑娘,此事非同小可……咱们贸然去查,不知会皇后娘娘一声,恐怕不妥当。”   沈棠默然,摩挲着桌上的香囊道:“先去试试,实在不行,我只能请姨母帮忙。”   绿芜应了声是,踌躇道:“还有一事……”   见沈棠示意她说下去,绿芜道:“定国公府一案已结,但是奴婢也没问出来,陆公子的境况……”   沈棠张了张唇,刚要开口,屏风那处突然走进一人。   绿芜连忙跪下请安。   沈棠没想到宋凝会过来。   这段时日,她虽然已经见识过他的无处不在,却没想到他在宫里也这么肆无忌惮。   她不知道宋凝有没有听到刚刚她和绿芜的谈话,心里有点忐忑。   前世地脉紫芝是宋凝寻得,锦霜一案也是他平反,沈棠总觉得自己借了他的手,窃了他的机密。   想到他可能也做过同地脉紫芝有关的梦,沈棠面对他时总是有些心虚。   宋凝看着沈棠紧张地模样,问道:“怎么了?”   熟稔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很熟。   这些日子,沈棠冷眼旁观,发现宋凝确实不像是随口戏言,但她一直在逃避去深想。   她是真的怕前世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也没有勇气再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小天地,迷失自我。   确切的说,她怎么敢再去喜欢宋   宋凝没说什么,挥手让绿芜退下。   屋子里就只剩他和沈棠二人。   沈棠倒是不怕他做什么,这段时日,他虽然缠着自己,倒是没有过多逾矩的行为。   宋凝瞧着沈棠手上的茱萸香囊,朝她走过去,语气平和,“你心里记挂的人倒挺多的,不知其中有没有孤?”   沈棠一时语塞,这男人现在说起诨话来信手拈来,她都快麻木了。   宋凝走到她面前,垂眸问道:“哪一个是给孤的?”   见沈棠不语,他嘴角压了压, “今日过节,你不会没想到孤吧?”   沈棠睫毛压了压,宋凝身上那股淡淡的松木气息萦绕的越来越近,她偏开头,道:“臣女这儿有些重阳糕,如果殿下不嫌弃地话可以尝一尝。”   宋凝注视着她唇角一抹残余的糕粉,眼底一片幽暗。   鬼使神差的,宋凝伸手捻住她饱满的唇,在上面辗转了下,然后在沈棠还未反应过来时快速收回手。   沈棠没想到他会如此轻佻,脸蹭的一下就燃烧起来。   宋凝见沈棠慌慌张张往后退,避他如蛇蝎一般,揉了揉眉心,有点懊恼。   是他操之过急了,她好不容易不再这么抗拒自己,方才怎么就抑制不住自己。   宋凝担心她又会躲,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道:“棠棠,你是不是想知道定国公府的处置?”   沈棠僵住,抬起头看向他。   她自然是想知道的,不管怎么样,她都觉得欠了陆云昭一份情。   宋凝道:“你忘了孤跟你说过的话吗?”   宋凝慢条斯理地拿起彩绘粉蝶盏中的重阳糕,慢条斯理咬了一口。   他看着她的眼睛道:“孤说过,你有事可以来找孤,所有的事,孤都会为你去解决,孤……会补偿你。 ”   沈棠记得,可她并没有放在过心上。   沈棠道:“殿下会告诉臣女吗?”   宋凝笑了笑,“孤向来一言九鼎。”   “定国公革职夺爵,判斩立决。定国公世子伙同晋王妃交出了定国公与晋王盗窃的军械将功赎罪,等过了重阳,他们就会前往凉州,不再回京。”   也包括陆云昭吗?沈棠怔了片刻,阿兄就在江洲,那儿又有三叔父坐镇,届时她可以修书一封,让他们多加照顾陆云昭。   如此,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儿。   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只要她一想到那个挡在她身前温润清隽的少年,沈棠心中忍不住酸涩起来。   她静默一会,低声问道:“殿下,我能不能去见一见陆云昭?”   宋凝微抿唇,若梦境都是真的,沈棠要去见一见陆云昭,也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想到她的心思放在外人身上,比放在他身上还多,宋凝仍不免有些烦躁,“可以,不过孤陪你一道去。”   宋凝站了起来,他本就是在去御风楼前先过来看她一眼,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孤先去御风楼,待宴后,孤带你去见他。”   沈棠看着宋凝的离去的背影,一时有些心乱。   就……这么答应了?宋凝倏然这般好说话,让沈棠还当真是不习惯。 第56章   宋凝走后, 沈棠倚在软榻上看了一会手里的书卷,但左翻右翻都有些静不下心来。   索性将书扔到一边, 闭上眼睛休憩。   不想这一闭眼, 真的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好像又回到了前世。   幽暗深远的巷子里,她手拿太子令牌,一人茫然无措面对江弦。   下颌猛地被捏住, 江弦脸上尽是嘲讽笑意, 正在绝望之际, 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传来。   男子墨发高束, 剑眉星目,缓缓扬起手, 一声令下,身后的羽林军蜂拥而至,手上的长刀挥向江弦几人。   沈棠呆怔跌落,仰起脸,原本漆黑的夜色不知怎么亮了起来, 一身浅青锦袍的男子转过头, 朝她伸出手道, “棠棠别怕, 孤在这里。”   沈棠倏地睁开了眼睛,猛地坐起来, 身上原本盖着的毯子悄然滑落。   她怎么会梦到宋凝?沈棠揉了揉额间穴,觉得头痛无比。   “姑娘, 午宴快开始了。”绿芜掀了帘子进来道。   沈棠起身重新梳了个头, 带着绿芜出了漪澜苑。   阳光晴好, 御风楼热闹非常。   官眷们盛装出席, 男女分席而坐,在座的贵女们皆矜持端庄的坐着,一双双妙眸目不斜视。   沈棠到了殿内,便看到了坐在席上的庄氏。   沈棠走过去在庄氏身边坐下,没见着沈臻,便问道:“婶母,三妹妹没进宫吗?”   庄氏道:“甄姐儿得了风寒,就没有让她跟过来了。”   沈棠想,怕是沈甄因着退亲一事会被人指指点点,故而才会推脱身子不适。她未再追问,点头道:“那三妹妹是要好生休养。”   庄氏看着倒是没有被退亲的事宜影响心情,问道:“棠棠,皇后娘娘的身子如何了?上一回在府中,我都来不及问你。”   沈棠道:“姨母的头疾症是老毛病了,这几日好多了,应当没什么大碍。”   庄氏颔首,这时外头的内侍传唱,“皇后娘娘驾到,安贵妃娘娘驾到,温宪公主驾到!”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纷纷起身行礼。   苏皇后在主位落座,笑着道:“免礼。”   她很久没有这么畅快了,自宣平侯府入罪后,安贵妃便敛了性子规矩行事,这协理六宫的权利也早就收回,再也没有人压在她头上了。   苏皇后说着过场话,底下众人纷纷附和。   末了,她端起酒杯道:“今儿个重阳节,倒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大家图个乐,随意一些就行。本宫已为诸位备了菊花酒、重阳糕,更有从苏州府上捕的蟹螯。来,本宫先敬大家一杯。”   殿内众人都饮尽手中的酒,更有武将家的一位姑娘大胆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了一生足矣。”   一时席间莺声燕语,欢声笑语。   沈棠放下酒杯,觉得这菊花酒甜甜的味道挺不错,忍不住又多抿了几口。   庄氏失笑,轻声道:“倒是没看出来,咱们棠棠是个小酒鬼。”   沈棠被她打趣的面色绯红,一抬眼,恰好撞入温宪公主视线之上。   温宪公主拿起酒杯道:“本宫要敬沈姑娘一杯。”   此时一曲歌舞方罢,温宪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令在场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温宪公主不紧不慢道:“上回本宫在毓秀宫遇刺,幸得沈姑娘舍命相救,方才捡回一命。这一杯,本宫今日定要敬你。”   沈棠惊诧于温宪的态度。   她会救温宪,完全是怕江弦会连累忠勇伯府的缘故。   若刺杀温宪公主的另有其人,沈棠不会去趟这遭浑水。   沈棠站了起来,“公主殿下客气了,这是臣女分内的事情。”   说完,端起酒遥遥敬向温宪公主。   温宪眼中闪过一丝微芒,递了个眼色给方才那位开口的武将家姑娘。   武将家的姑娘姓郑,立即站起来道:“我最是钦佩沈姑娘这等忠肝义胆,义薄云天之人,我也来沈姑娘一杯。”   沈棠不好拒绝,只能喝下郑姑娘敬的酒。   另一些武将家的贵女见状,也开始纷纷附和,端着酒杯敬沈棠。   只是她们同郑姑娘不一样,不但敬沈棠,还敬温宪公主。   温宪被她们闹得没法子,只能一一饮下。   几杯菊花酒下肚,便有些后劲上涌,不但是温宪公主,便是连沈棠都微微晕眩。   庄氏在一旁忧心道:“菊花酒虽然不是烈酒,可也架不住你这样喝啊。”   她挟了几筷子菜到沈棠碟中,“吃几口菜压一压酒意。”   沈棠勉强咽了进去,还是觉得晕眩的厉害,怕在宴上失态,便向庄氏告了声,先行离席去休息了。   温宪虽被几名武将之女缠着,目光却时不时落在沈棠身上,见她离席,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似是笑了,却又像是没笑。   一旦事成,不管皇兄有多喜欢她,也不可能娶她为太子妃了,她这么做,不但是为傅明珠达成心愿,还是替陆云昭不值。   沈棠离开之前看了一眼那边,正好见到温宪公主幽暗深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心中一凛,脚步已经跟着宫女走了出去。   为沈棠带路的宫女有点面生,一路上很是安静。   这会是正午,阳光委实有些热烈,晃的沈棠的头更是昏昏沉沉,大脑也变得有些迟钝。   那宫女搀扶起她的胳膊,带她往东边走去,沈棠对御风楼不是很熟,任由她领着七拐八绕进了一间屋子,直到被扶到床上,她才渐渐觉得自己身上热得不寻常。   “您这样坐着不舒服,要不我帮您把鞋袜脱了,您歪在榻上躺一会……”   说着,宫女就要上前来替她宽衣解带。   沈棠却一下清醒了,方才出去没见着绿芜,只她当时头晕的厉害,便没有在意,如今想来,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   她平常除了由绿芜贴身服侍,不习惯旁人触碰,当即便婉拒道:“不用了,你先下去罢,我在这坐一会就行。”   那宫女面露难色,“姑娘,还是由奴婢来服侍您罢……”   沈棠心下愈发狐疑,一股莫名的热意硬生生涌了上来,再联想到她刚瞥见温宪不怀好意的眼神。   沈棠硬撑着坐起来,“我觉得好热,你去给我倒杯凉茶。”   见宫女面露迟疑,沈棠冷眼看她,“怎么?莫不是我使唤不动你?”   宫女张了张唇,想着沈棠药效已经发作,应当不会有什么差池,便道:“那姑娘千万不要乱跑,奴婢马上回来。”   小宫女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事到如今,沈棠再看不出什么猫腻来,那就连傻子都不如了。   宫女一走,沈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她的身上开始越来越热,意识也越来越涣散——到了这个份上,她不用猜都知道,八成是那酒有问题。   光是喝酒,不可能会有这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异样感觉。   恐慌支撑着沈棠,她开始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同时死死掐着手心,以使自己尽量保持清醒,可仍旧步履蹒跚。   怎么办?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定然很是狼狈,若是被旁人看到……   沈棠紧咬着唇,不敢想下去,只凭着模模糊糊的记忆,往漪澜苑的方向跑。   她心中不停默念,只要回到漪澜苑,一切都安全了。   沈棠死死咬着唇,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却仍然阻止不住愈发无力的感觉,她勉力强撑着继续往前跑,呼吸也愈发紊乱而急促,眼见面前的景色愈来愈模糊,终于,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沈棠顿时一惊,细白的五指强撑在地面,想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可她此刻浑身瘫软无力,所有力气如抽丝剥茧般流失。   她整个人如坠冰窖,更用力的咬住嘴唇,用疼痛去抵制身体里那道上下窜动的热流。   午宴正酣,丝竹管弦悠远长鸣,离沈棠十分遥远。   一双以金线绣着四爪九蟒的玄青靴子,一步一步靠近她,最终立在她眼前。   沈棠仰起头望着他。   男人身姿颀长挺拔,一身黑色缎子上的蟒纹映衬的那张脸愈发清隽矜贵,树影摇曳,一滴滴光点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如同金色的雨水洒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   是宋凝。   不知为何,沈棠瞬间松下了一点防备,四目相对的瞬间,宋凝立即明白,沈棠被下药了。   宋凝蹲下将她扶起来,掏出一颗清心解毒丸塞进沈棠口中。   不管是什么人下的药,宋凝此刻都确实动怒了,倘若沈棠遇到的不是他,而是旁人……   宋凝不敢想下去。   沈棠咽下清心丸,原本涣散的意识有些许回笼。   然而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她抬起眸与宋凝目光交织,那股汹涌澎湃的热流再一次涌上来。   宋凝刚想将她抱起来,便见沈棠飞快撇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柔软的身躯无助地抵住粗粝的树干,纤细的身子微微发抖,碧色的衣衫如开在树梢上的嫩柳,泛着一层绿意的春水。   细碎的花瓣凋零在空中,纷纷扬扬滚落在她的发梢间,白玉般的瑶鼻上面带着点点细细的汗珠,莹映着她被染上绯色的肌肤,偏偏堪称妖冶的唇瓣上血色斑斑,浑身上下形成一股极其脆弱娇软的气息,引得人轻易就能对她……为所欲为。   刹那间,宋凝呼吸粗重,梦境中的滋味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就连他的大脑都出现了一刻的恍惚,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第57章   却在此时, 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   沈棠也听见了,她尽力维持神智, “殿下……”   话说出口, 她猛然顿住,此刻她的嗓音似是浸满了甜腻的果子酒,绵软无力,虚弱中又带着淡淡的娇意。   方才离去的小宫女端着一碗凉茶走过来, 几乎是立刻, 她看到了面色绯红的沈棠正半靠在树干上, 而宋凝站在她身侧。   沈姑娘为何没有在屋子里, 太子殿下又怎得和她在一起?   小宫女香兰慌乱的往后退,被隐在暗处的裴琰拦住去路。   “裴、裴公公……”香兰抖如筛糠, 一张脸变得煞白。   “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连殿下也一起算计。”裴琰冷着脸道。   香兰脚下一软,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摔落在地,她吓得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 “奴婢、奴婢不敢!”   “趁咱家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 给我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香兰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炙热的日头烤在她身上都无法感受到一丝暖意。   她早就做好准备, 万一东窗事发,那位定会将她推出去, 可算计忠勇伯府的罪名,能和算计太子殿下一样吗?   她左右都是逃不过, 可她不想连累家人啊。   香兰磕了个头, “公公饶命, 奴婢也是受人指使, 身不由己。”   ……   御风楼旁边就是九华殿,宋凝抱着沈棠直接进入了华清池。   此时的沈棠药性已经完全发作,她双眸涣散的盯着宋凝,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脖颈上,泛起一层酥酥麻麻的痒意,宋凝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下颌线绷紧,稳了稳心神,将她放到华清池一处单独围起来小泉池中。   沈棠被微凉的泉水一泡,神志又恢复了几许清明,她咬着唇,目光来回梭巡,发现这里是华清池,立即又慌又乱,语无伦次道:“臣女要回漪澜苑,回忠勇伯府,不、扶风苑、妾身要回扶风苑……不要在这里……”   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在华清池豁出脸面,想尽办法邀宠的一刻。   她不能重蹈覆辙,再也不想用这样不正的手段上位。   沈棠挣扎的厉害,宋凝不得不死死压制住她,心中泛起一丝苦涩,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是对他充满了戒备。   宋凝垂下眼睫道:“棠棠,在你不是心甘情愿之前,孤是不会碰你的。”   沈棠一怔,她的脑袋又开始混沌起来,说到底刚才也都是强撑,此刻宋凝在说什么,她也理不出清晰的思绪。   她只知道,面前男子灼热的鼻息萦绕在自己的颈侧,带了一点极浅的酒气,混合着淡淡的松木香,分外好闻,也分外炙热浓烈。   热意在身体里肆意流窜,她的颈侧被他的鼻息弄得不住颤动,连自己的呼吸也愈加急促起来,华清池微凉的泉水如沸水一般滚烫不已,沈棠咬着唇压抑住唇齿间的声音,可一种强烈地想要触碰对方的念头怎么也压抑不住。   她颤抖着手,轻轻贴上了宋凝的脸颊。   肌肤交触的瞬间,一丝酥麻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流窜。   宋凝捉住她的手,明明他没有中药,可此刻却不比沈棠好到哪去,一滴热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至下颌,顺着脖颈滴入胸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里滚烫得有些灼人。   几乎同时,裴琰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殿下,奴才从郑院判那寻来了解药。”   宋凝闪电般抽身,再转身时,手中多了一小只瓷玉白瓶,他迅速倒出一颗药丸,递到沈棠面前,示意她吞下。   沈棠满眼迷茫的看着宋凝,身上的酥麻感愈来愈甚,来不及思考什么,她挥手撇开那碍眼的玩意儿。   宋凝无奈的揉了揉眉,俯身过去,一手箍住她的纤腰,一手轻轻捻着她的唇,那殷红的唇被咬出深深的牙印,斑斑血迹正从伤口渗出。   “棠棠乖,张嘴。”宋凝哑声哄道,语调轻而慢,有种说不出的旖旎。   宋凝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到沈棠的耳里,她闻着他指尖好闻的淡淡松木香,听话的张开了唇。   骤然好像有一颗东西滑到了她的嘴里。   微苦,又带着一丝凉意,很快在嘴里融化,顺着喉咙流下去。   她咽了咽口水,那股苦中带着微凉的气息在口中蔓延开来。   宋凝松开了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守在华清池外面的少女看到宋凝,忙迎了上去。   宋凝摁了摁额头,嘱咐道:“她在里面换衣裳,待会我会让裴琰送你们回临华殿,到时候你便这样说……”   长宁郡主听完宋凝所说,神色变了又变,她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郑重地应了下来。   领了命,长宁又问道:“太子哥哥现在要回宴席上吗?”   宋凝唇角微提,“不了,孤要去瞧瞧热闹。”   长宁听这语气,知道宋凝是不打算轻轻揭过此事,也不知道那位幕后之人会不会受得住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   华清池畔,沈棠的药性已经褪去,她由着一旁的婢女将她搀扶上来,脑袋却仍是昏昏沉沉,直到一道熟悉的女声传进耳中方才清醒几分。   “棠姐姐,我是绵绵。”   长宁郡主说完才走了进来。   她见到半倚在榻上,瑟瑟发抖的沈棠,还有池畔湿透了的衣衫,倏然明白方才宋凝面上的冷意从何而来。   这幕后黑手过于恶毒了。   长宁郡主忿忿不平道:“棠姐姐,我让婢女去煮些驱寒的汤药,你快去旁边那口温池泡一泡。你放心,这儿有太子哥哥的人守着,还有我在,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说罢,她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   沈棠缓缓松下一口气,她勉力撑起身子,缓缓踏入温热的泉水中,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要不是唇畔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若是没有遇上宋凝,她到底该怎么办?   是被折回来的宫女追上,还是会遇上其他人,从而身败名裂?   思及此,沈棠冷汗淋淋,后怕不已。   最让她吃惊的是,宋凝竟然真的没有趁人之危,动她分毫。   沈棠神色复杂的从温池里起来,她谢绝了随侍的婢女,自己将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净。   她颤着双手将衣衫穿戴完毕,长宁郡主也正巧再次进来,她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如旋风一般刮到她身旁,“棠姐姐,先喝下这碗姜汤驱驱寒!”   沈棠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向长宁道了声谢,又问道,“绵绵,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太子哥哥喊我过来的。”长宁大大方方道,“太子哥哥说了,若是有人问起你怎么换了身衣裳,就说你一直和我待在一起,是在我那弄脏了衣裳。”   沈棠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方才宋凝所为只是令她内心有些复杂,如今的沈棠已经百般不是滋味了。   “棠姐姐,待会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看场好戏?”长宁眨了眨眼,问沈棠。   对上长宁兴奋的眼神,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沈棠脑海中辗转,难道……宋凝要去揪出策划此事的人?   长宁拿起软巾,一边帮沈棠绞干头发,一边道:“太子哥哥让我带你回临华殿,但我想着,怎么样也要亲眼瞧一瞧陷害你的人是谁,又落得怎样的下场。”   沈棠捧着热腾腾的茶碗,心中砰砰乱跳,最终,她将姜汤一饮而尽,重重搁下。   “走,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谁想置我于死地。”   ……   御风楼内坐着不少人,却极为安静。   苏皇后神色凝重,心急如焚,见到走进来的玲珑问道:“如何了?可有找到?”   玲珑跪下请罪,“奴婢派人寻了半日,也不见姑娘的踪迹。已经有会水的婆子去池畔找了,然而还是未发现任何端倪。”   方才宴上热闹,接引沈棠下去休息的小宫女匆匆而来,说是安顿好沈棠,出去倒了杯凉茶的功夫,沈姑娘就不见了踪影。   御风楼靠近御花园,御花园中有一汪碧池,皇后担忧沈棠吃醉酒乱跑跌入湖中,当即便命人四下搜寻,可这都快找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未找到。   苏皇后手中的佛珠飞快盘动,眼前一阵阵的发晕,“找!给我继续找!找不出来,本宫唯你们是问!”   正在此时——   “皇后娘娘,有人在湖心苑找到沈姑娘了!”   苏皇后腾得站起来,急的就要往外走,宋凝这时候也正走进来。   宋凝的眼尾微微泛红,抬手揉着眉心,见到苏皇后问道:“母后可是有表妹的消息了?”   苏皇后见了宋凝后,神色有些复杂,不知为何,她今儿的心跳得飞快,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她僵着一张脸,点了点头,“是啊,说是在湖心苑寻到了棠棠。”   宋凝道:“孤和母后一起去罢。”   苏皇后摇头,勉强一笑,“不用麻烦殿下了,本宫自个去就行。”   这时候裴琰站在门外道:“殿下,临华殿来了消息,说是沈姑娘吃醉了酒,在路上遇到了长宁郡主,去了临华殿小憩,如今方醒,不知御风楼这儿已经找她找的人仰马翻。待会她与长宁会会亲自来皇后娘娘处请罪。”   始终冷眼旁观的温宪公主,此刻不可置信的抬起眸来。   沈棠竟然和长宁郡主在一起?怎么可能?! 第58章   温宪公主竭力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 苏皇后这厢听闻,心中狐疑不已:既然长宁郡主称棠棠在临华殿, 那方才匆匆来报寻到的消息又是怎么回事?   她还在思量, 宋凝已先一步将她心中的疑问抛了出来,“这就奇了,母后说沈姑娘在湖心苑,怎得长宁又说她们二人一道在临华殿休憩?”   “临华殿比湖心苑要远一些, 要想知道沈姑娘到底在哪, 我们先去湖心苑看看不就知道了?”有人提议道。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湖心苑出发, 温宪公主也跟在后头, 压低声音问身后的侍女,“郑青桐呢?怎得不见她踪影?”   郑青桐便是方才向沈棠敬酒的武将家姑娘。   “奴婢方才见郑姑娘吃醉了酒, 由一名宫女扶了下去,而后便没瞧见她了。”   温宪公主心中愈发不安,有些事她不便亲自出手,就交于郑青桐去办,可自沈棠失踪后, 她好像就再也没出现过。   安贵妃跟在温宪公主的身后, 见她先是与身后婢女窃窃私语, 而后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心中不由一动,将她拉到身旁悄声问, “你给本宫说实话,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温宪别开视线, 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道:“母妃在说什么, 沈棠不见了踪影, 您问儿臣做什么?她又不是三岁小儿, 儿臣还能骗了她不成?”   安贵妃深深看了她一眼,告诫道,“你母妃如今的地位不比从前,这段时日你最好安分一些,若是再惹是生非,本宫也保不了你。”   说着,一行人走进了湖心苑,刚踏进屋子里,弥漫着的味道便让走在最前的苏皇后神色怪异起来。   有几名紧跟其后的贵夫人已经率先反应过来,拉住自己的女儿,不让她们进去。   无论里头是不是沈棠,在宴会上发生这种事儿总是不大光彩的,苏皇后张了张唇,想要挥退众人。   却听到有人道:“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道德沦丧,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儿!”   说罢,那人似是故意一般,上前就将床幔一把掀开。   榻上躺着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   苏皇后闭了闭眼,待看清楚床上的境况,站在她身后的夫人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温宪公主脸上的神情也瞬间凝结,连连退了好几步。   榻上之人并非沈棠,方才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甚,事情果然朝不可预料的方向而行。   苏皇后则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棠棠真的是在临华殿,不是她就好。   女子此刻正巧悠悠醒转,一睁眼,便瞧见乌泱泱的一群人围站在她面前。   她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刚想说话,一道模糊的身影扑了上来,“都给我出去!出去!不许再看了!”   母亲熟悉的声音让郑青桐瞬间清醒过来。   她看着躺在身旁的男子,又低眸看向自己,此刻她只着一件白色中衣,衣襟微敞,有一大半的风光一览无遗。   郑青桐的脑袋一阵晕眩,她怎么会在这间屋子里,甚至还和这个男人在这里……   躺在这里的不应当是沈棠吗?   再瞧那些随着苏皇后进了屋子的夫人们,各个神色古怪的望着自己,还有太子殿下……   宋凝的眉宇间尽是厌恶,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冷若冰霜。   郑青桐再也承受不住,尖叫一声,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   临华殿的婢女急步走了进来,在长宁郡主耳畔低语几句。   长宁先是愕然,随后扑哧一声,拉着沈棠道:“倒真是一条好狗,临了还不忘栽赃嫁祸,棠姐姐,咱们去瞧一瞧,她到底有何脸面说这些话!”   沈棠随着长宁一路到了御风楼,甫一进门,宋凝便有所察觉抬眼,沈棠撞进他那幽深狭长的眸色中,她倏然想起自己中药后的一幕,脸颊瞬间染了一层胭脂色,慌忙地垂下眼睫。   郑青桐晕厥又清醒后,一口咬定自己是遭人陷害,她此时脸上还有明显的潮红,令原本不予理睬此事的宋凝起了几分疑心。   他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下药那样的龌龊事他却是不屑做,故而只是命香兰引了郑青桐到湖心苑。   可眼瞧郑青桐的模样,倒好似真的中了药。   郑青桐的母亲范氏匍匐跪倒在地,哭道:“皇后娘娘,殿下,你们要为臣妇和青桐做主啊!到底是谁如此恶毒,要害我们定远将军府!”   郑青桐心中既慌且乱,她被母亲扯着追问,只能支支吾吾,一口咬定自己是被沈棠陷害的。   她也实在是不明白,本该是沈棠被人玷污了清白,怎么会成了自己。   郑青桐不敢说出实情,又阻止不了母亲讨要说法,她更没有脸去面对宋凝。   那是她从少女时期就心悦的男子啊,她却在他面前失去了女子最宝贵的东西。   郑青桐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   郑青桐还未想明白,便听到苏皇后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棠棠,你来的正好,定远将军府的郑姑娘说她是被你陷害的,你就在这里把事情讲清楚罢。”   沈棠看了一眼郑青桐,正巧看见女子投射而来的怨毒目光,一时愣怔住,竟忘了开口。   长宁在一旁早就按耐不住,抢在沈棠前头,伸手一指,“简直是胡说八道!棠姐姐吃醉酒后就一直和我待在一起,哪来的时间去陷害她!要我说,明明是她自个儿不检点,偏要将这一盆脏水泼到棠姐姐身上去,呸!真是好生不要脸!”   郑青桐浑身都在颤抖,她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   范氏将郑青桐搂住,痛色道:“皇后娘娘、殿下,我等虽是武将家出身,却也知晓何为廉耻之心,我家青桐怎会做出这种不知羞的事儿,长宁郡主,便是您贵为郡主,也不能在这血口喷人!”   温宪此刻自是想要撇的干干净净,故而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范夫人说得对,郑姑娘出身武将之家尚且知晓何为廉耻,棠姐姐贵为忠勇伯府的贵女难道就不知了?她说是棠姐姐陷害她,那可有证据?”   宋凝听着长宁与范氏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揉了揉眉心,神色之间有些不耐了。   他站了起来,打断道:“事实到底如何,待查明后自有定夺。”   宋凝每靠近郑青桐一步,她的心尖都止不住的微微发颤。   在停在她身边时,宋凝道:“郑姑娘,孤望你如实交代,不若等禁军查明真相,只会令你更难堪。”   郑青桐浑身一僵。   宋凝意有所指,“是栽赃还是贼喊捉贼,想必没有人比郑姑娘更清楚了。”   原本跪着一动不动的郑青桐,脸上更无血色。   裴琰这时正好进来,在宋凝耳边低语几句。   宋凝道:“把人带来。”   裴琰领命,很快便有禁军押着一名宫婢进来。   “奴婢香兰,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小宫女香兰匍匐在地,颤着嗓音道。   郑青桐一见她,一股凉意瞬间窜到背脊,一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去。   她心中腾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殿下恐怕早已经知道了真相,方才他高高端坐,冷眼旁观,瞧着她一人在那儿做戏。   郑青桐如同坠入冰窖,恐惧将她仅存的一点理智渐渐吞噬。   她张了张嘴,努力几次仍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陷入绝境的人,总会心存着一丝侥幸,然而香兰接下来的话,令她坠入万丈深渊。   “一切都是郑姑娘指使的奴婢,奴婢的家人在定远将军府当差,奴婢没法子才受她威胁!”   宋凝立在郑青桐面前,淡淡道:“果然如长宁所言,郑姑娘明明是咎由自取,偏要将这一盆脏水泼到沈姑娘身上去。”   正在这时,太医院的郑院判进来拱手道:“皇后娘娘、殿下,臣方才查验了宴上的酒菜,发现这些酒菜本身没有问题,却唯有沈姑娘的酒杯不同寻常,那白玉杯盏制成的时候就加了一味香料,平时没有什么异样,唯有在遇上茱萸、菊花时会致使人意乱情迷,不能自已。”   这会什么都查清楚了,郑青桐无从狡辩陷害沈棠一事。   温宪公主没成想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她抬头看了一眼皇兄,只见平日还算温和的宋凝此刻冷凝着一张脸,看起来让人有些胆寒。   她悄悄往后退去,却不想在此时,郑青桐噗通一声,重重磕了个响头。   “殿下!这件事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是温宪公主指使我做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落在温宪身上,她吓呆了,厉声喝道:“一派胡言!这事儿和本宫有什么关系!郑青桐,你不要胡乱攀咬!”   郑青桐的这一通话,几乎让温宪公主毫无准备。   她心跳都几乎要停住了,一双妙目慌乱不已,低着头避开自己母妃安贵妃的目光。   郑青桐满心满眼都是宋凝看向自己时厌恶的目光,她哭着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都抛诸脑后,“以臣女的身份,哪儿能在皇宫来去自如,在皇后娘娘眼皮子底下陷害沈姑娘?这一切都是有温宪公主相助,臣女才会行事如此顺利!还请殿下明察!臣女也是受温宪公主蛊惑,才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第59章   温宪公主陡然变色, “郑青桐,你休得悖言乱辞!沈棠是本宫的救命恩人, 本宫有什么理由去害她?”   郑青桐抬起眸直视温宪公主, “臣女是不是悖言乱辞,皇后娘娘去查一查就能知晓事情的真相。温宪公主曾说,此盏自成一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 每盏分别刻有“钟灵毓秀”四字, 涵盖钟粹与毓秀二宫的名号, 而沈姑娘今日饮用的白玉杯盏外观看着与他人无异, 杯盏底部却正好刻着一个“灵”字,皇后娘娘不信可以去钟粹宫验明!”   温宪公主显然也没料到当日随口说与郑青桐的几句话, 会成为她反咬一口的证据,一时间她连狡辩的借口都想不出,只能干巴巴道,“郑青桐,本宫与你无冤无仇, 你为何要陷害本宫?别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 你素来心悦皇兄, 故而妒恨陷害沈棠, 如今为了脱罪,竟还想拉本宫下水!”   她有心再辩解, 一旁的安贵妃却在听到白玉杯盏时勃然变色,此刻她向前几步跪下来, 声音嘶哑, “皇后, 都怪臣妾教女无方, 是臣妾的过错,才将温宪教导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   “母妃!”温宪公主拉着安贵妃,“儿臣没有做,儿臣是被诬陷的!”   “你给我住口!”安贵妃恨其不争,反手一个巴掌甩过去,“本宫和你说过多少遍,让你安分一些,不要再惹是生非,你为什么就是屡教不改?”   出乎沈棠意料之外,她原以为温宪还要垂死挣扎一阵子,哪知她被扇的愣怔一瞬,随后转头就冲她喊道,“是我做的又如何!一切都是沈棠咎由自取!”   长宁郡主向前一步,怒声指着她:“亏棠姐姐还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你却恩将仇报!”   “救我?”温宪公主此刻异常冷静,“刺杀我的是江弦,是他们沈家的人,沈棠救我是想摘清忠勇伯府刺杀公主的罪名,你真以为她那么好心?   “不管怎样,棠姐姐都救了你一命,可你……”   温宪公主冷冷打断长宁,“她是救了我一命,所以当初我亲眼瞧见陆云昭拼了命也要进去救她时,便打算成全他们了。可是结果呢?陆云昭深陷诏狱,却还是对她念念不忘,连见一眼本宫都不愿意,可即便是这样,本宫还是放不下他啊……”   温宪公主似是在说给在场之人听,又似是在喃喃自语,“可本宫放在心上的人,她沈棠却弃之如履。不仅如此,她还有脸继续勾/引皇兄,就因为如此,明珠冲动行事,冲进宫中刺杀她,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而她却还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你们说,她到底凭什么?凭什么她能够全身而退,坐享其成?而陆云昭就要受这样的苦?明珠却失去了性命!难不成就凭她这一副狐媚的样儿吗?”   “凭什么?温宪公主,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就凭棠姐姐人美心善,从不似你和傅明珠这般恶毒,所有人才会都喜欢她,而像你这般心肠歹毒的女人,活该没人喜欢你!”长宁心直口快,在温宪说完这一切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冲到她面前厉声驳斥。   温宪公主瞬间被这话戳中痛处,伸手就要去撕长宁的嘴:“住口!你给我住口!”   “这世上,没有人会喜欢你这样恶毒的女子,无论是太子哥哥,陆云昭,还是我,都不会喜欢!不但如此,若是陆云昭知道此事,也会愈发憎恶你。”   温宪紧紧捂住耳朵,可长宁的话仍然不断钻入耳中,撩拨着她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替他出了气,他定然会感激我的!”   长宁冷笑,“感激?陆云昭光风霁月,温文尔雅,如他这般的翩翩君子,知道你为了他去陷害旁人,他会感激你吗?怕是他就算死在诏狱中,也不会想再见你一面。”   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不!我不是!我没有!他不会这样待我的!没有沈棠之前,他会对着我笑,对着我说世界上最温柔的话,一切都是沈棠的错!”温宪拼命摇头,语无伦次,“不对,不是沈棠的错,是我犯下了大错,我愿意受罚,还请皇后降罪于我一人!不要!不要不理我!”   “温宪!”安贵妃扑上去,哽咽道,“长宁,我们已经落到如此境地,你又何必落井下石!”   说着,她抱着濒临疯癫的温宪,呜呜哭泣起来。   苏皇后看看温宪,又看看跪在一旁的安贵妃,缓缓道:“来人,将安贵妃拉开!温宪做出这等糊涂事,先将她囚回毓秀宫,郑青桐则押入永巷,待本宫禀明圣上,再从后发落!”   安贵妃瘫在地上,想要上前阻止,被内侍拦住,眼睁睁的看着温宪连同郑青桐等人被一起押走了。   她眼中一行清泪滑落,可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微芒却没能逃过沈棠的眼。   沈棠心中疑惑顿生,安贵妃今日有许多地方都显得不自然,她素来疼爱温宪,怎得今日这般急着拉她认罪?   谁都没有发觉,一旁默不作声的郑院判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原以为此事告一段落,等苏皇后去了承干殿之后,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昭帝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冷,苏皇后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模样,如同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   宋凝立在他身旁,对跪在下首的郑院判道:“你把对孤说过的话再向圣上禀报一遍罢。”   郑院判浑身上下似被打湿一般,“那年先皇后大喜临盆,除了女医锦霜,微臣也站在外头待命。许皇后难产分娩时,是微臣亲自熬得参汤端给了锦霜,谁知汤药有毒,许皇后喝完不久便血崩而亡。”   “宫中规矩,太医院开的药端给主子之前,都得有人先尝一下。微臣当时煮了两罐药,等先皇后的贴身婢女琥珀试药无误,是微臣亲自端给了锦霜,而参汤进了产殿之后,才由锦霜亲自送入了先皇后的口中。太医署当时百思不得其解,查不出元后中毒的缘由,又害怕圣上迁怒太医署,于是决定推出锦霜,由太医令呈上奏书,称先皇后血崩皆锦霜所为。”   “微臣昨日查验宴会当日的酒菜时,发现并无异样,然而沈姑娘中药确有其实,微臣百思不得其解,偶尔发现忠勇伯府姑娘所用的白玉杯盏竟与先皇后当时的那只杯盏一样,底部都刻了一字。沈姑娘用的那盏,下面刻了个“灵”,而先皇后用的则刻了个“秀”字。”   “白玉盏随处可见,可宫中刻隶书字体的只有这两盏,微臣当即醍醐灌顶,查验了沈姑娘所用的那一盏,果然发现其制成的时候加了一味香料,平时没有什么异样,唯有在遇上茱萸、菊花时会致使人意乱情迷。微臣当时只是隐隐猜测,也许先皇后的死同盛参汤的容器有关,直到郑青桐说此盏自成一套,每盏分别刻有“钟灵毓秀”四字,微臣才敢禀明殿下,还请殿下查明此事,还先皇后、锦霜一个公道!”   宋凝死死攥紧拳头,沉声道:“没想到温宪用来陷害忠勇伯府姑娘的这盏白玉杯,居然还能牵扯出陈年往事……若非母后中了毒,当年也不会难产血崩而亡……”   这段痛苦不堪的往事,昭帝十年前已经经历过一次,如今再由郑院判陈述一遍,发现竟有如此内情,一时又惊又怒。   在昭帝心中,占据份量最重的是先皇后,不代表他对安贵妃便没有情意。   顿了顿,他仍有些将信将疑地喃喃:“真的是她做出了这样狠毒的事吗?”   和苏皇后作对是为了什么?不惜压抑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对沈棠恶语相向是为了什么?只因为锦霜与苏皇后交情匪浅,故而宋凝一直怀疑苏皇后才是害死先皇后的幕后真凶。   可今日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宋凝除了如释重负的释然,还有对于安贵妃更为切齿的恨之入骨。   他怎肯放过眼前这个机会,当即跪下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位证人!”   琥珀很快被押进承干殿内,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白玉盏是安贵妃送给皇后娘娘的。”   宋凝接着道,“有了琥珀的证词,儿臣寻到玉湖并提审了她,果然交代无误。”   几乎是一锤定音,一场谋杀案的来龙去脉,尽数铺在昭帝面前。   接二连三的证据,令昭帝彻底对安贵妃失望。   昭帝忽将手中茶盏掷向地,他的脸色极度阴沉,手也紧握成了拳头,“如此毒妇!朕竟然与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温宪如今变成这般模样,都要拜这毒妇所赐!”   信任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她所有的都好,一旦开始怀疑,便否定她的所有,温宪刁蛮无礼,任性妄为,却有安贵妃的不是,难道昭帝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想到温宪小小年纪竟也歹毒如斯,昭帝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怒气,一拍桌道:“好,好一个安贵妃!刘瑾!传朕旨意!安贵妃谋害先皇后,罪不容赦,即日起褫夺封号,降为答应,幽居冷宫。”   这一道圣旨似乎耗尽了昭帝的力气,命令下完,他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第60章   从承干殿出来, 苏皇后似乎有些心事,手中的佛珠紧紧攥住。   沈棠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阵仗, 一路上默不作声的跟着皇后回了昭宁宫。   她抬头看了一眼皇后, 只见她抬脚刚跨进正殿,身形便摇摇欲坠,看着竟是要倒下去一般。   沈棠吓了一跳,忙上前搀扶苏皇后, “姨母, 您怎么了?可是头疾又犯了?”   苏皇后捂着心口, 心跳几乎都要停住, “棠棠,本宫怕是也逃脱不了了……”   她低着头, 手都在颤抖,“安贵妃的白玉杯盏,是本宫送她的……”   沈棠浑身一僵,猛然抬头,苏皇后的唇在颤抖, 背脊发凉, 一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去了。   当年苏皇后还是云贵人之时, 内务府分发了一套白玉杯盏, 她当时见其貌不扬,并未放在心上, 后来彼时还是安嫔的安贵妃看了很是喜欢,她便送给了安嫔, 却不知这套白玉杯盏内有乾坤, 竟是害死先皇后的罪魁祸首。   先皇后薨逝, 圣上是怕委屈了宋凝, 便扶持了母家势力薄弱,向来不受宠的她登上后位,可如今和白玉杯盏联想起来,一切倒成了苏皇后谋害先皇后的缘由。   安贵妃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将这一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的。   苏皇后如同坠入冰窖,恐惧将她残留的镇静一点点吞噬。   她张了张嘴,努力几次才发出声音,“棠、棠棠,你赶紧回府,忠勇伯府要和本宫划清界限,否则……”   否则,圣上恐怕会迁怒于忠勇伯府。   沈棠胆颤心惊的望着苏皇后,电闪雷鸣间,脑海中出现宋凝在前世曾与她说过的只言片语。   ——“沈棠,你真不知道你姨母是怎么登上后位的吗?你和你姨母一样,费尽心机进得东宫,你们姨侄二人打的什么主意,真当孤不知道?”   ——“沈承徽,人都有天定的命数,当日种下什么因,自然得的什么果。”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姨母死了,说好听点是福薄,说难听一些……”   沈棠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心想:“说难听一些,是害死先皇后的报应,宋凝那时想与我说的,应当是这句话罢。”   “前世,宋凝定然以为是姨母害死的先皇后,所以他看向我的眼神,是……怨恨,是迁怒。”   沈棠闭了闭眼,可是如今呢?   宋凝是否真的相信安贵妃才是谋害先皇后的真凶,而姨母只是无意递出了这把凶器的人?   沈棠怎么也想不到前世付出所有也换不回来宋凝的一点情意,都是由于这一道误会。   “姨母,您对这事毫不知情,况且您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便是先皇后薨逝,皇后的位置也轮不到您,压根没有动机谋害她,圣上不是糊涂人,即便安贵妃咬您一口,棠棠相信他也定会查明真相,还您一个清白,不会有事的。”   苏皇后看过太多尔虞我诈的手段,不像沈棠那般乐观。   先皇后是死于安贵妃设下的毒计,可她给安贵妃的白玉盏却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即便不算是她有意而为,以圣上对先皇后的深情,恐怕得知真相也会迁怒于她。   还有太子宋凝,他对棠棠好不容易有了好感,会不会因为此事而斩断二人的情缘?   苏皇后只觉头痛欲裂,然而她不想把焦虑传递给沈棠,只能回以虚弱一笑,“棠棠说的是,圣上是明君,定会查明真相,还本宫一个清白。”   她垂下头道:“本宫有些累了。”   沈棠扶着苏皇后上榻,“棠棠去唤玲珑来,姨母好好睡一觉罢。”   替苏皇后拢上锦衾,沈棠安静地退了下去。   等她走后,苏皇后睁开了眼,摁住额头,神色藏在阴影中。   在回漪澜苑的路上,沈棠还在回想着承干殿发生的一幕幕,还有苏皇后那一番话,惊惧仍然萦绕在心头。   在这深宫中,只要干戈寥落一步,便身陷囹圄。   思忖片刻后,沈棠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她寻了个理由支开绿芜,又折回承干殿门口。   周围的内侍和宫女都遣散了。   残阳渐渐被黑暗吞噬,只余下朦胧的夜。   宋凝见到那道纤弱的身影微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怎么回来了,即便真的回来了,又怎会朝自己走来。   直至一阵淡淡地香气自他面前飘至,沈棠站在他面前,娇软婉转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耳中。   “臣女有话想问殿下。”   这真的不是幻影吗?   之前宋凝与沈棠说话,她不是眼神抗拒闪躲,就是神色敷衍不耐。   “好。”他哑声道。   沈棠说完这句就后悔了,她站在原地未动,一颗心砰砰乱跳。   一念升起,是冲动,也是铤而走险。   她想问宋凝,他的梦中有没有一种真相,那便是姨母并不是谋害先皇后的凶手,所以他才会全然相信安贵妃是真凶。   可是如果他从未做到过这个梦呢?那么当安贵妃咬出姨母是送白玉杯盏给她的人,宋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毕竟前世他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姨母。   沈棠的脑子很混乱,前世宋凝幽深复杂的目光和前段时日寂寥的宋凝在她的脑海中不断轮转。   一时之间,她心乱如麻。   “棠棠?”   沈棠垂下眼眸,摇了摇头,“没事了,是臣女一时冒失。”   她福了一礼,准备离去。   倏然,宋凝几步走到沈棠身前,拉住沈棠,“棠棠!”   沈棠踉跄撞到他的怀里,炙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   天色已经全暗,承干殿门前还站着几名守值的侍卫。   宋凝微微松开她,声音喑哑,“你是不是想问孤,有关先皇后一案的事宜?”   沈棠倒吸一口气,抬眸怔怔的看着他。   她任由宋凝拉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偏殿。   裴琰守在门外,殿内只剩下她和宋凝两人。   高悬的月亮散发着幽幽清辉,月色皎洁明净,从窗口倾泻进来透过树叶的缝隙,错落有致的撒落在男人身上。   这让沈棠回忆起他在中秋放河灯那日,也是这样站在秋华湖畔,晚风中,他的脚下是地,遥遥与地相接的远方是湖天一色,月光的余晖也同今日这般,在男人玄黑的锦袍上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光。   沈棠安静地等待着他开口。   宋凝却忽然出声道:“这几日可有吓到?”   沈棠确实是心有余悸。   从温宪公主和郑青桐布局,到安贵妃陷害先皇后一案,无不彰显出后宫的波谲云诡、尔虞我诈。   重阳宴上,若不是宋凝突然出现将她带走,恐怕此刻她已经失去清白,沈棠光是想想都觉得后怕 。   沈棠深深地行了一礼,由衷感激:“臣女谢过殿下。”   宋凝听出她声音里的紧绷,道:“孤说过,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 第61章   这话沈棠不止听过一遍, 她不知道自己该给予什么样的回应。   沈棠的沉默,让宋凝也默然半晌, 她还是记着上辈子他的所作所为, 不敢相信他。   宋凝低头看着她,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孤从很早就开始怀疑,当年母后的死与你姨母有关。”   沈棠心道, 果然如此。   她迟疑地试探, “殿下现在是否还怀疑, 是姨母……”   宋凝握住沈棠的手, “孤知道白玉杯盏是苏皇后的。”   沈棠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时忘记挣扎, 任由宋凝牵着她的手。   “正如你所想,安贵妃一口咬定白玉杯盏是苏皇后所送,说当年母后的死全是苏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宋凝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沈棠心里也在打鼓。   “棠棠, 孤曾经因为这些恩怨迁怒于你, 最终眼睁睁看着你……”他顿了一下, 方才抚平心中的不安, 继续道,“孤也曾想过, 倘若此事真的与苏皇后有关,孤应当怎么做?”   宋凝道:“孤想了很久很久, 终于想明白, 所有的血海深仇, 都比不上你的性命重要。”   “所以, 无论安贵妃如何攀咬苏皇后,无论事实的真相是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沈棠咬着唇没有说话,听到宋凝这番话,说不触动是假的,她比谁都清楚,先皇后在宋凝的心中到底有多重要。   沈棠从未想过,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可以重要到为了她放弃仇恨。   宋凝哑声道:“棠棠,你到现在还是不相信孤对你的心意吗?”   沈棠睫毛颤动的厉害,“我不知道……我现在心中乱的很,而且,我不喜欢后宫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活,我只想寻个普通的人家,夫妻琴瑟和鸣……”   宋凝伸手将人捞了过来,道:“孤可以向你保证,以后除了你,不会再有其他人。”   “你是孤唯一的妻子,孤也只想娶你为妻。”   见她表情躲闪,宋凝也不想一次性逼的她太紧。   至少她如今待他不再如之前那般抗拒,光是这一点,足以让宋凝欣喜若狂。   他的手臂将她紧紧地圈住,看着她的眼神炙热如火,沈棠后知后觉的的反应过来,手用力去推开他,慌慌张张道,“殿下……臣女要回去了。”   宋凝的眼睛清明了一些,应道:“好,孤送你回去。”   宋凝送沈棠回漪澜苑的一路上,二人都没有再多言。   沈棠是心乱如麻,宋凝则怕自己吓到她,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他好不容易拉近与沈棠的一些距离,不能就此前功尽弃。   沈棠也能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   这一世好似是和前世不一样了,所有的轨迹都在悄然改变。   兄长不曾丢掉性命,而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出路,叔父在最近的一封家书上言明他一切安好,说他已经一改京城纨绔子弟做派,字里行间对他赞不绝口。   父亲未被冤枉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忠勇伯府一切安好。   大姐姐沈澜终于摆脱江弦,未来有无限可能。   三妹妹沈甄和曹蔺寒退了亲,不必再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身上。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那么,她呢?   在沈棠胡思乱想的踏进漪澜苑时,宋凝在身后道:“明日孤带你去见陆云昭。”   沈棠停下脚步,忍不住抬眸去看宋凝,知道他在不停的改变,可这样的宋凝令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回漪澜苑后,沈棠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去昭宁宫走一遭,将宋凝的意思传达给姨母,免得姨母为了此事辗转难眠,熬坏了身子。   这样赶了几趟,沈棠再次回到漪澜苑后,整个人都疲乏的不行。   连晚膳都没用,她几乎是沾床便睡着了。   不知是因为姨母如释重负的模样安了她的心,还是宋凝的那些话带有蛊惑的意味,沈棠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   翌日,沈棠精神抖擞的起床了。   她换好衣裳,便去姨母那边请安。   苏皇后的精神看着比昨日好一些,正在玲珑的伺候下用着早膳。   看到她进来,苏皇后招了招手,示意沈棠一块坐下用膳。   苏皇后拉着沈棠的手,道:“安贵妃昨晚已被幽禁于冷宫,圣上敕令她永不得踏出一步,便是连温宪公主也要被送去西域和亲了。”   苏皇后紧紧地握住手里的佛珠,打从昨儿个沈棠过来传了宋凝的那番话,她心中便触动不已。   太子殿下对她向来不亲近,她只当是他天性如此,没成想是因着他早就怀疑自己才是谋害先皇后的真凶。   可她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为了沈棠,选择不再深究此事,与她冰释前嫌。   沈棠反握住苏皇后的手,对于这个处置她有些意外,又在意料之中。   宋凝果真用一桩桩的实际行动在向她证明,他是真的摒弃前嫌,想和她在一起。   “经此一事,本宫也想通了,这宫廷中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事太多,一不小心便万劫不复,棠棠,本宫再也不会逼你进宫了。”苏皇后拍了拍沈棠的手,“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若你愿意进宫,以太子殿下对你的情谊,想必他会护着你……但若是你已经有心悦的人,也不是不能嫁给旁人,只是在这之前,要让本宫掌掌眼,我们棠棠长得这么好看,可不能随随便便相看几眼就定下终身大事。”   沈棠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姨母什么都知道。   苏皇后看着沈棠眼睛泛红,笑着道:“怎么了?以往三番两次哀求姨母,让姨母不要逼着你嫁给太子,如今不是如愿了,怎得好像还不高兴?”   沈棠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她是不愿意再如前世那般进东宫的,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宋凝救她于水火之中的那一幕幕,不断的在她眼前滚动,让她内心煎熬不已。   这一顿早膳吃的食不知味,苏皇后看破却不说破,二人安静的吃完后,她也没多留沈棠,只推脱自个要歇息,便放了她出去。   沈棠回到漪澜苑,便看到裴琰侯在外头,见着她躬身行礼,“沈姑娘,殿下命我在此等候,接你相送故人。”   沈棠沉默了一会,道:“公公稍等片刻。”   她把早已整理好的东西拿了出来。   裴琰见沈棠出来提着个行囊,殷勤地想要接过来,却沈棠避开了,“多谢裴公公,我自己来。”   裴琰规矩的在前面带路,二人一路行至宫殿侧门,一辆马车停在那儿。   沈棠心里想着事情,心不在焉的进了马车,一股淡淡的松木香便萦绕在鼻间。   抬眼便撞进男人幽深狭长的凤眸里。   宋凝今儿罕见的没穿玄色锦袍,而是着一袭白色暗云纹锦袍,少了几分肃冷,多了些儒雅俊美。   沈棠低唤一声,“殿下。”   车厢里暖意融融,袅袅茶香弥漫,宋凝应声,递了一杯热茶给沈棠。   沈棠坐了下来,把行囊放在一边,双手接过了茶盏,“多谢殿下。”   她刚喝了一口,便听到宋凝问道:“你那是什么?”   沈棠顿了顿,不知怎么的,有种被他抓包的心虚,但她很快就摒弃这荒谬的念头,轻声道:“凉州路途遥远,我为陆云昭准备的。”   宋凝心中涌起一股酸涩,说不吃味肯定是假的,但他和沈棠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不能因为陆云昭而被破坏。   宋凝告诫自己不能乱生气,然而还是忍不住酸了一句,“你待他倒是比对孤还好。”   沈棠没有回应,垂下眼睫轻啜清茶。   宋凝见她低眉顺眼,神情恬静,一时倒是忘记陆云昭的事,光是看她都看得有些入神。   ……   马车停在陆家众人必经之路上。   沈棠站在路边,柔软的芦花齐刷刷地随风摆动,如微波荡漾,是秋天景致中最触目心动的。   很快,她就看见那个熟悉的男子穿着单薄的白衣囚服,手脚都铐着锁链向她走来。   记忆中那个言笑晏晏,温和清隽的陆云昭,此时虽然形容憔悴,却没有沈棠想象的潦倒之姿,而是面容坚毅,神情中少了几分青涩。   看到他们,陆云昭停下脚步,一拱手,“参见太子殿下。”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沈棠身上,“沈姑娘,你会来,我很意外。”   沈棠沉默,即便定国公府才是陷害忠勇伯府的罪魁祸首,前世拉沈棠出泥沼的始终是陆云昭。   “此行路途遥远,望你……一切顺利。”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沈棠将手中的包裹递给陆云昭。   被圈于凉州,是定国公府最好的结局,也是陆云昭的归宿。   这一别,此生她都不会与他再见面了。   陆云昭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过沈棠的行囊,只淡淡道:“多谢,你也保重。”   而后,他的身影在芦花纷扬的瑟瑟秋风中越行越远。   见沈棠神情难掩失落,宋凝道:“其实你不该来的。”   他叹息一声道:“陆云昭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成为阶下囚,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   沈棠沉默了,秋风萧瑟,落叶缤纷,陆云昭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这大抵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第62章   沈棠傍晚时分回到了忠勇伯府, 得知庄氏与沈甄正在府中做客。   她刚踏进花厅,就听到庄氏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   沈棠从屏风后面绕过去, 笑盈盈的行了个礼, 问,“姨娘和婶母在说什么?”   她向庄氏行了个礼,便走到沈甄身旁,只见她此刻满脸通红, 双手捂着脸。   沈棠不由露出好奇的神情, 秦氏笑着为沈棠解了惑:“棠棠, 你要恭喜你三妹妹了。”   沈甄跺了跺脚, 羞得快要抬不起头,倒是庄氏大大方方说了原委。   原来沈甄与曹蔺寒退婚后不久, 庄氏就替她相看起人家。   说来也是凑巧,庄氏曾在通州的闺中密友陈氏随夫君赴任京官,二人久别重逢说起此事,当即一拍即合。   陈氏的幼子陈景轩年届二十,人长得周正不说, 又会读书, 还是今年春闱的解元。   庄氏见过他几面, 从人品到性子, 无论哪一点都比曹蔺寒要好。更重要的是,陈家家风清正, 陈氏和庄氏又是手帕交,沈臻嫁过去, 庄氏一百个放心。   庄氏觉得沈臻能摆脱曹蔺寒, 定然是佛祖在保佑。   她说什么也要拉着沈臻去寒山寺还愿, 于是连沈棠也被沈臻缠着一道跟去了。   寒山寺出了普慧那一桩事后, 萧条了好长一段时间,如今香火又重新旺盛起来。沈棠跟着庄氏,这一路上见到不少官宦人家的夫人带着姑娘也来求姻缘。   发现尸体的放生池已经被填平,只有那一棵巨大的许愿树高高矗立。   庄氏带着沈家姐妹先进了正殿拜佛,嘴里默念着:“多谢佛祖保佑,赐下良缘,还请佛祖保佑长女沈澜诸事顺遂,有个好归宿。”   说罢,她又拉着沈棠嘱咐道,“棠棠,你也跟婶母一样,虔诚的向佛祖求个心愿。”   沈棠和沈臻互看一眼,都抿嘴笑了。   她学着庄氏双手合十,默念着心里所愿,然后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几人从正殿出来后,又去观音殿拜了菩萨,期间婶母的那位手帕交陈氏也来了,沈棠偷偷打量着沈臻的这位未来婆母,只见其面如满月,双颐圆润,婉约中蕴含端庄,生的如同殿中的观音菩萨一般,待沈甄也是和颜悦色。   陈公子在远处等候,庄氏见状,便打算带着沈臻过去打声招呼,沈棠不好也跟过去,带着绿芜去到别处先逛逛。   然后便想到上回挂了红绸宝牒的许愿树。   她顺着记忆里的路,不多时,便走到了许愿树下。   沈棠仰起头,但见密密匝匝的五色绸带宝牒已然消失不见,曾经茂密的枝叶也已全数枯萎,只有两道孤零零的宝牒系在干枯的树枝上,随风缓缓流动飘扬。   沈棠怔了怔,又绕着许愿树走了一圈,心中疑惑不已,以前那些许愿宝牒和五彩丝绸呢?   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沈棠踮起脚尖,探向其中一碟,莹润的指尖翻转,宋凝苍劲有力的柳体字便跃然于她眼前。   只见上头写道:   ——以孤元寿,换取其命,只求来世。   宝碟哐当应声落地,身后传来脚步声。   沈棠回过头,原本跟在身后的绿芜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陌生的小沙弥。   他对沈棠露出一个笑容,拱手一礼,“女施主,小僧等您很久了。”   “小师傅,你在等我?”   沈棠觉得有些奇怪,她与这名小沙弥认识?   小沙弥望向沈棠身后的苍天大树,缓声道:“施主可知这棵树的来历?”   沈棠摇头,“不知。”   她对寒山寺不了解,自然不清楚这棵树的故事。   小沙弥收回目光,用与其年龄不匹配的嗓音淡淡道,“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神木,此树生长千年,盘根错节绵延三千余里,传说在其东北方向就是冥界的入口,以鲜血为引,用寿元交换,能求重来一世。”   沈棠一颗心猛地一跳。   小沙弥道:“贫僧也不知道传说是真是假,只是忽然有一日,此处的宝牒彩绸消失不见,便是连原先茂盛的树枝,也在一夜间全数枯萎。”   沈棠攥紧手中的帕子,眼中瞳孔巨震,猛然回头看向许愿树。   两宝碟孤零零的挂在枯萎的树枝上。   再回头时,小沙弥已消失不见,绿芜好端端的站在她身后,仿佛方才一切都是沈棠产生的幻觉。   ……真的,有求得来生的可能吗?可若是没有,她怎么就重活了一世了?   沈棠一时分不清方才那一切,到底是虚是幻。   她怀着心事跟庄氏沈臻汇合了。   上一回没吃到的素面此刻进得口中,也尝不出任何滋味。   在回去的马车上,沈臻见她无精打采,关切问道:“棠棠,你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沈棠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你方才和陈公子见面的时候,我在寒山寺逛了好大一圈。”   沈臻点了点头,道:“那你靠在我身上一会儿,离忠勇伯府还有一段路程呢。”   沈棠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感觉有很多景象在眼前闪过,却怎么都抓不住。   回到扶风苑后,她也没有胃口用晚膳,整个人迷迷糊糊地继续躺在床上睡。   这回睡的比在马车上更沉了。   沈棠再一次陷入前世的梦境里。   她走在九华殿中,脚下如坠云端,浮浮沉沉。   一路上的面孔都是曾经在东宫时的熟悉面孔。   他们见了她,没有鄙夷,也没有不屑,仿佛看见了她,又仿佛没看见。   沈棠觉得很奇怪,这样的东宫让她熟悉又陌生,然而她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继续往前走,直到她看到飘着白色的缟素,心下这才恍然。   原来是在办丧事啊。   还未等沈棠深想是在办谁的丧事,她驻足在曾经居住的陶然居门前。   沈棠满心的抗拒,可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往里面走,整个人踉踉跄跄的摔了进去。   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背对着她坐在案前。   那人一身素白,手执狼毫笔,此刻正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落下一笔又一笔。   竟然是宋凝。   他还是那一张清隽俊美的脸,可却苍老了很多,双鬓已然染成一片白霜。   沈棠僵直着身子上前行礼,却见他像是没有发觉她一样,目光转向门口。   沈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裴琰。   裴琰上前几步,低声道:“殿下,奴才亲眼瞧着傅明珠喝下了毒酒,安远侯府与定国公府也已伏诛,下了大理寺诏狱。”   宋凝自嘲地轻笑一声,声音低哑:“就算傅明珠死一百次,她也回不来了。”   裴琰张了张唇,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殿下……那件事,奴才也准备好了。”   沈棠还未明白裴琰说的那件事是什么意思,便觉眼前一黑,再次恢复意识时,她又回到了寒山寺。   许愿树下。   阴铁块般的乌云同山连在一起,一道银蛇似的闪电划破天际,仿佛大地都要分成两半似的,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犹如鼓声阵阵,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沈棠身上。   然而她却感觉不到雨点砸在身上的寒凉之感。   宋凝跪在许愿树前,面前摆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符箓。   “裴琰。”宋凝苍白着一张脸,“匕首。”   “殿下,此事太过于荒谬,还请殿下三思。”裴琰抖一张唇,没有将手中的匕首递过去。   “匕首。”宋凝牵了牵唇角,再一次重复。   裴琰虽不情愿,却拗不过他的执着。   宋凝闭上眼睛,匕首的锋利对准心口处,脸上神色似有解脱,“棠棠,孤等你回来。”   裴琰大惊失色,想上前去夺过匕首,已然来不及,宋凝的心口渗出星星血丝。   “殿下!” 裴琰颤抖着双唇,“不是,不是说只需要掌中血……”   宋凝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缓缓道:“裴琰,孤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早日认清自己的内心,若是能换回重来一世……孤定然……”   在裴琰的呼唤中,宋凝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这真是一场好梦。   梦中,棠棠对着他笑,对着他哭,鲜活的令人欢喜。   他又变成了年少时的模样,站在菡萏池旁,静静地伫立在那,听着她熟悉的声音,   “殿下性情凉薄,如此冷心之人,实非良配。这找夫婿呀,还是要找个知暖知热的才好,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棠棠!棠棠!”   沈棠被这叫声惊醒,环顾四周,寝殿里空无一人。   刚刚是谁在喊,她看到的那些到底是虚是幻?是前世还是今生?   沈棠缓缓地坐起来,摸了摸脸上残留的泪痕。   她哑着嗓子唤绿芜,半天无动静。   沈棠披了一件外衫,推开支摘窗外面竟然真的下起了雨。   她闻着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正出神之际,梦中的那道身影赫然闯入了她的眼帘。   沈棠一怔,还未回过神,那道身影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宋凝身穿玄色常服,被雨淋湿了大半个肩膀。   “你……”   沈棠以为自己又是在梦中,否则宋凝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扶风苑中。   却见他一双幽深狭长的凤眸沉沉的望着沈棠,伸手扣住她的下巴,俯身亲了上去。   沈棠愕然睁大了眼睛,眼里只剩下宋凝微垂的浓密眼睫,这个吻带着一丝迫切的意味,仿佛是在急于证明着什么。   沈棠喘着气,唇齿被他吻得有些发麻,她急急地摁住他的手挣脱他,还未等缓过气,宋凝却再一次扣住她的后颈,吻了上去。   也许是感知到沈棠的害怕,这个吻很轻,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   一吻结束,他伸出手将沈棠抵在墙上,问道:“今日去哪里了?”   沈棠抬眼看着他,仍是分不清此刻是梦还是现实,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   “什么?”   宋凝低头看着她,她如花瓣般的唇漾着一层水润,此刻一开一合,像是在引人采撷。   他眼眸一暗,隐忍般扯松自己的衣领,这才气顺一点。   宋凝语气微缓,“今日庄氏带你去寒山寺,见了这届春闱的解元?”   沈棠反应过来,原来他以为庄氏带着自己去寒山寺相看了。   沈棠原本不想同他解释的,可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梦中他两鬓斑白,失魂落魄的沧桑模样。   她抿了抿唇,“不是我,是三妹妹。”   见他仍然拧着眉心,沈棠心中一软,“我们今儿个是去寒山寺还愿的,不想那么凑巧会遇上陈夫人,那是三妹妹的相看对象,我便是连他的面也没见着。”   宋凝表情有点古怪,他以为轻薄了她,又自不量力的问出这话,会遭受沈棠的冷言冷语,没想到她会同他解释那么多。   他捉住沈棠皓白纤细的手,定定地看着她。   宋凝见她被自己看的脸颊绯红,喉结微动。   她同他解释那么多,是不是开始有些在意他了?   宋凝扳过她的脸,问出口,“棠棠,你是不是……开始有些在意孤了?”   沈棠没有出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宋凝抵着她的额头,让她不能逃避,“棠棠,孤不许你再去寒山寺相看不相干的人,你是孤的!”   沈棠心乱如麻,别开了眼道,“殿下,这儿是忠勇伯府,您私闯臣女的闺阁,怕是于理不合。”   见宋凝还要说话,沈棠急急地将他往外推,“你快走,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宋凝眸光落在她绯红的双颊上,眸色渐深,伸出手将她微乱的发丝往后拨了拨,“棠棠,孤会等你。”   她本以为宋凝还会继续纠缠,可下一刻,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宋凝走后,沈棠又陷入了迷茫中。   尽管这一世跟前世不一样了,可她心里依旧没有底,她不知道宋凝对她的感情,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尽管……他为她付出了性命,才换回了她的重生。   可男人的心那么难测,谁知什么时候会变。   他将来是帝王,拥有全天下,如今的承诺到底算不算数?   一旦有了变故,她又怎么能承受住? 第63章   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   在毓秀宫不顾生命危险救她出火海。   大理寺诏狱探望江弦时及时挡住那支箭羽。   青禹湖替她遮掩纵火伤人的行径。   秋华湖护着她不被众人拉扯推搡。   为她放弃与姨母之间的嫌隙。   最后,画面停顿在他将锋利的匕首对准心口的模样, 久久定格在沈棠脑海。   那一瞬间她不可能不动容。   前世他对她的伤害不是假的, 但是今生那一次次的回护和相救也不是假的。   她怎么能不害怕呢?怕自己再一次陷入宋凝编织的情网中。   怕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遇。   这一刻,她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自己的动摇。   她想到梦中那两鬓霜白的男人,真的能再试一次吗?能再信一回吗?   沈棠心中叹息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她没有再入梦魇, 一觉睡到了天明。   往后数月, 沈棠都没有再进宫, 只偶尔陪沈臻置办嫁妆,抑或四处闲逛。   她不进宫, 宋凝三天两头摸进扶风苑,起初沈棠还很气恼,到得后来竟也习惯了。   不过好在他并未做不规矩的事儿,好似能同她说说话就已然十分满足。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沈臻出嫁的日子。   大婚当日, 沈棠坐在屋里陪着沈臻接待了几批前来贺喜的客人。   沈棠精神还好, 新娘子沈臻有些撑不住了, 待跟前的一批人离开后, 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成个亲, 可真是折腾啊。”   沈棠掩唇笑她,“当新娘子该高兴, 哪里能说出这种话。”   沈澜埋怨道:“等二姐姐成亲时就知道到底有多累了呢。”   沈棠继续揶揄她, “累不累我不知道, 但是前几晚某人便开始紧张的辗转难眠, 我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说完就拉了沈澜来站队,“大姐姐说是不是?”   沈澜但笑不语,沈臻面上一红,啐道:“二姐姐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沈棠吐了吐舌头,几人正闹着,绿芜一脸喜色的跑了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传到了跟前,“姑娘,大公子回来了!”   几个姑娘都愣住,半晌都没有反应。   沈棠先站了起来,“你说谁?”   绿芜又高兴地说了一句,“大公子回来了!从凉州归来了!”   沈棠这几个晚上都住在沈臻府上,绿芜自然也跟着她一道。   沈淮是今儿寅时到的忠勇伯府,那时沈钧弘正忙的不可开交,突地闻见外头一阵马蹄声,随后守门的小厮旋风一般跑了进来。   沈钧弘还当是沈居阆府中来了人,等听到那小厮所言便慢慢地僵住了,直到沈淮到了跟前,他才反应过来。   沈淮跪在地上给沈钧弘磕了个头,硬是将他的眼泪给磕了出来。   这一趟回来,沈淮整个人变得隐忍而内敛,仿佛一块顽石经过河流的冲刷、洗礼,打磨,褪去了原先的棱角分明。   黑了,瘦了,但身子也变得健壮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一句话。   与秦氏、安哥儿一一打过照面后,沈淮便站立在沈钧弘身后,瞧着沉稳内敛,安安静静的听着他们说话,说了几句之后,沈钧弘便问沈淮,“这趟回来了,不会再走了吧?”   沈淮点了点头,“嗯,不走了。”   他起先不适应凉州的军营生活,然而三叔沈正然却不是个好相与,硬是逼着他改掉了一身纨绔习性。沈淮也不负期望,凭借一身骑射本领,在边疆作战中出生入死,立了不少战功。   沈正然有心栽培他,却收到太子的来信,信中言明,让沈淮这趟回来之后不必再陪他驻守边疆,今后就在宫里的禁卫所当差。   沈正然思索片刻,便放了沈淮回来。   沈钧弘就沈淮这么一个儿子,若是真的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沈正然也无法和他交代。   如今他已改掉一身的劣性,能回京城当差,自然是再好不过。   沈棠已经急匆匆的走了出去,她瞧见站在屋外的沈淮,也不知怎的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凉州的生活定然很苦,沈淮原本养尊处优的脸上刻下了几分沧桑。   沈棠慌忙抹了抹泪,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泪。   她走到沈淮跟前唤了一声,“阿兄。”   若不是碍着外头人多,指不定就扑进沈淮怀里哭上一场。   沈淮如今沉稳不少,可蓦然对上沈棠泛红的眼眶,还是有些手足无措,“今儿三妹妹大婚,你可不能哭鼻子。”   沈淮走了多久,沈棠就担忧了多少天,突地见到人回来了,一时激动才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忙地抹干了泪痕,又才问沈淮,“何时到的?”   沈淮笑着回答她。   沈棠一面带着沈淮往沈臻屋里头走,一面又问了些其他事情,知道沈淮这回回来不再走了之后,心口的那块石头就落了下来。   沈臻是新娘子,不能出屋子,却早就伸着脖子等沈淮。   庄氏正在门口同丫鬟交代事宜,什么时候由全福人为三姑娘开脸,什么时候盖盖头,又仔细核对了陈府接亲的时辰,嘱咐屋里的人怎么将三姑娘送出去门,下人们又该走哪个门进,哪个门出。   满屋子热热闹闹,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沈淮进来时,屋子里的热闹便达到了鼎盛,兄妹几人又笑又闹的寒暄一番,沈淮便同沈毓去了前厅招待客人,沈棠和几个姑娘也安静地待在沈臻的屋里,陪她坐着。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喜婆为沈甄梳妆,她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冰肌玉肤,鬓香腮雪,任谁家儿郎得了这样一位新娘,都得欣喜若狂。   屋里的丫鬟刚替沈臻抹好了唇脂,外头传来一阵哄闹,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全福人乐呵呵道:“吉时到了!”   全福人说完,便将手里的红盖头往她头上一盖,也将沈臻脸上的那道羞涩给遮挡在了里头。   铜镜内,新娘子被搀着起身,沈毓和沈淮立在门外候着她。   沈臻盖着盖头,什么也瞧不见,走了一段,只觉被一双手扶住了胳膊,先是听到了沈毓的声音,“妹妹当心台阶。”   沈棠跟在后头,看着沈毓和沈淮轮流背着沈臻出门,心头微酸。   前世沈臻出嫁的时候,阿兄已经不在,她业已一顶轿子抬进东宫。   如今再来一回,沈棠感触颇深。   她瞧着沈臻头上的红盖头,倏然想起宋凝的那番话,心头就有些发慌,整颗心怦怦直跳。   穿着大红嫁衣嫁给心爱的人,当是怎样的体验?   沈棠亦步亦趋的跟着沈臻出了门,慌乱的摒弃心中杂念。   响彻云霄的鸣炮声响起,震得沈棠彻底清醒。   陈景轩一身红衣喜服,肩背挺直立于轿前,眼角带笑,身姿挺拔而修长。   他亲自扶着沈臻的手,将其送入了花轿。   当也是个疼人的主。   接亲的人走后,沈府就冷清了下来,沈淮和沈毓跟着沈臻去了陈府撑场子,沈居阆与沈钧弘转身去招待宾客,便只剩下庄氏捻着帕子拭泪,孤零零的站在门口,瞧着接亲队伍越行越远。   幸好有沈澜在一旁安抚,方才缓了点愁绪。   庄氏这厢也回了内院去安置女眷,沈棠一直等到迎亲的队伍远去,外面空无一人,方才转身,胳膊这时突地被人拽住,沈棠来不及叫出声,就被人拉到了旁边的巷口,捂住了嘴。   “是我。”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沈棠抬眸,撞入一双幽深狭长的凤眸中。   见是宋凝,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平静下来。   “殿下。”沈棠想问他怎么来了,结果还未问出来,就被宋凝抵在了粗粝的墙上,“几日没见到你人了,可有想我?”   这几日沈棠都住在沈居阆府中,宋凝便是想见她也没有法子。   沈棠这段时日已经习惯他对着自个说诨话,听了垂下了眼睫,只当没听见。   宋凝低头凝着她,沈棠今儿个穿着一袭水芙色的月华裙,耳垂辍两颗润色珍珠,衬得她本就白腻的肌肤愈发如凝脂。   扣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问她,“想没想?”   沈棠耳尖微红,岔开话题,“殿下怎得在这里?”   她这厢害臊,宋凝倒是脸皮厚,“想见你,想你想的睡不着。”   沈棠:“……”   她不说话,宋凝就直勾勾的盯着她瞧,炙热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的脸酌出一个洞来。   沈棠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将他往外推了推,低声说道,“殿下,臣女要进去了。”   还是那张脸,日日见了觉着心烦,几日没见,她心中竟也生出一丝涟漪。   “别忙着走。”宋凝拉住她,低声道,“孤是来向你道别的。”   沈棠眨了眨眼,抬眸无声询问。   “南疆动乱,孤打算领军出征,安抚军心。”   沈棠长睫微颤,“什么时候走?”   “明日。”   宋凝说完,沈棠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么快?”   她隐隐有些不安,为有别于前世的运行轨迹恐慌。   宋凝盯着她,又是一阵好瞧,忍不住轻笑出声。   沈棠被他笑的两只耳朵一片通红,就连白皙修长的脖颈也染上一层绯红。   心中不免有些气恼,她在担忧他的安危,他却还有心思笑。   “棠棠,你心里也有我,是不是?”   沈棠咬着唇不理他。   “棠棠,等我回来,好不好?”宋凝问她。   沈棠偏着头不去看他,过了许久,她听到他唤了一声。   “棠棠……”   声音低缓,却听得出带了浓重的失落。   宋凝心底哀叹一声,缓缓地松开沈棠,她这样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可是心中的失落难以掩藏也是真的。正要放开她,却不想腰间突然传来一道细细弱弱的力道。   沈棠从他胸膛前仰起头来瞧了瞧他,又垂下脑袋,轻轻地说道,“是不是我等你,你就会平安归来。” 第64章   街道上一夕之间仿佛突然安静, 屋檐下的红灯笼,地面上火红的鞭炮碎屑, 还有大门口贴的喜字, 都在这一瞬间静止不动。   宋凝身子僵住,在她耳边颤声问她,“棠棠,你刚才说什么?”   他立在幽深的巷口, 颀长的身影将她笼罩起来, 沈棠被他灼热的视线瞧得避开了眼。   她垂下头, 轻声重复了一遍, “是不是我等你,你就会平安归来。”   此时此刻, 沈棠只想遵循内心,仿佛冥冥之间注定,兜兜转转间她又回到了原点,与他延续两世恩怨。   宋凝的嘴角颤了颤,终是控制不住地轻轻上扬, 他倏然双臂收紧, 力度大得惊人, 像滚烫的铜墙铁壁将她整个揉进怀中, 绷紧的下颌线抵住她,声音低哑却藏不住里头的兴奋, 不断地低声呢喃,“棠棠、棠棠……”   沈棠被他唤得脸颊发烫。   宋凝见她躲开, 便又埋下头故意去瞧她, 脸上的愉悦按捺不住, 那嘴角笑意越来越甚, 到最后终是控制不住彻底地笑了开来,低哑地笑声从喉咙里破出,胸腔一震动,沈棠也跟着被颤了颤。   临近晌午时分,宋凝平复了心绪,瞧着屋檐下打着璇儿的灯笼,低声的道,“等孤归来,便是迎娶你入宫之时。”   沈棠脸上神色微顿,抬起了头。   她被他灼热的视线迫的偏头瞥向墙角处的红梅,忽觉眼前一暗,宋凝的吻来的猝不及防,她来不及躲闪,便觉得鼻尖处全是淡淡的松木气息。   温热的唇瓣轻轻地在她唇间一点, 不过一瞬, 便蜻蜓点水般的离开。   脸颊的温度陡然升起,唇瓣一股酥麻钻遍了全身。   沈棠如一只惊弓之鸟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立在宋凝几步之远, 只觉得全身突然烧了起来。   一侧目,便对上了他那双炙热的眼睛,那眼睛里的光芒她太熟悉了,曾经她看着他时,也是这样的模样。   “等我。”宋凝朝着她走去, 神色认真地道。   沈棠羞愤地揪着帕子,他靠近一步她便退一步, 终究是没能吐出拒绝的字来,只闷闷道,“嗯。”   说完,她推开他急匆匆的跑出巷口, 步伐太急,鞋面上的珍珠晃得叮铃直响。   宋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唇角轻轻地上扬。   绿芜正在四处寻沈棠,见她从门外进来,忙迎了上去,“姑娘,开席了。”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姑娘,你的唇脂花了……”   沈棠已经羞地无地自容,用绢帕抹净了余下的唇脂,而后压低声音道:“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此事。”   绿芜茫然的点点头,沈棠确定唇上的口脂都抹干净了,这才提步往宴会席走去。   喜酒一直喝到了暮色西沉,才散了席,沈臻的婚事便也顺利的礼成。   至此过了月余,上京城都是风平浪静。   沈棠从父兄口中,每天都能聆听南疆发来的战报,从战报上得知,大魏初战伤亡较大,牺牲了不少士兵,而后才渐渐占得上风。   沈棠的一颗心随着这些消息七上八下,渐渐地,开始日夜盼着他凯旋归来。   这一日,皇后娘娘召沈棠进宫。   晨光熹微,太阳从天边打了个弯儿,才不急不缓的撒在琉璃瓦片上。   宫里的路沈棠已经很熟悉, 西华门的前面便是御花园,再往前走是昭宁宫,一直沿着昭宁宫往的那条甬道上,是去东宫的必经之路。   横向纵向有多少块石砖, 她都记都清楚, 前世曾经无数次地徘徊在九华殿门口,一步一步,来来回回, 便会下意识地去数那地上的砖头。   然此时再来走一遭, 心境却是全然不同,少了宋凝,九华殿空空如也,心头也空空落落。   他走后也不过短短数月的光景,竟恍如隔了三秋。   所有的犹豫彷徨,都在见不到他的这几月里释怀,如今她再次来到东宫门口,心头再无涟漪,剩下的便只是对他归来的期盼。   从昭宁宫请安出来后,沈棠便不知不觉走到了九华殿门口。   才回过神来,就见一名面熟的内侍从里头出来,弓着腰一张脸笑得尤其灿烂,“姑娘,您可要进来逛逛?”   裴琰跟着宋凝一道去了南疆,如今的掌事公公,沈棠也只打过几个照面。   “殿下吩咐了,九华殿对姑娘敞开宫门,姑娘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沈棠犹疑了一下,带着绿芜跨过了那门槛。   东宫里的一草一木,沈棠皆很熟悉,倒是迎面撞见了几个宫女,都面生得很。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陶然居中,屋子打扫的一尘不染,里头的摆设比之前世仍是没变,还是之前的模样。   一名宫女捧了盏茶,沈棠接过,入口许久才品出那茶香味来,是她喜爱的茉莉花茶。   竟是连这细小的爱好,他都记住了么?   沈棠心口微涩,抿了几口便搁了茶盏,起身往前院走去,虽说宋凝下令她可以来去自如,可九华正殿她还是要避嫌,但是九华殿旁她曾住过的偏殿,倒是能去瞧瞧。   然而还没有走到前殿,就被一道身影堵住了向前的脚步。   高大颀长的身影站在九华殿门前,着一身玄黑暗纹云锦锦袍,衣摆下绣着盘金丝蟒纹,此刻风卷而来,衣袂翻飞,暗纹波光涌动,远远望去,那人仿佛置身于一片层峦迭起的云海波涛中。   沈棠愣在原地。   那道身影回眸,熟悉又模糊的脸庞霎时映入眼帘。   “棠棠……”宋凝的脚步跨过来,走到了沈棠跟前,直勾勾的盯着她瞧。   沈棠没答。   竟产生了幻觉吗?   前殿的丫鬟鱼贯退了出去,绿芜立在那几番犹豫,终是被裴琰的目光扫过来后,转身跟着出去。   院子里就剩下两人。   沈棠阖上眼,又缓缓睁开,他绣着五爪盘龙的靴子仍然伫立在眼前。   她的心瞬间砰砰乱跳起来。   两人安静地站了一阵,宋凝才微微倾身,伸手轻轻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个身前带,温声问她,“棠棠,为何不理孤?”   沈棠的心突地又是一跳。   那温热的触觉一点也不似幻觉。   她猛然抬头,宋凝清隽柔和的脸庞近在眼前。   “怎么了?”宋凝低眸,便瞧见她的一排浓密的眼睫扑扑乱颤,潋滟的杏眸惊得圆睁,宋凝又瞧了一眼她紧攥住帕子的手,唇角突地弯起,低沉地笑了一声,“是不是乍然见到孤,欢喜的说不出话来?”   他忽的靠近她,眸子深深地盯着她,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我又不会吃了你。”   沈棠猛地退开一步,脸上渐渐地升了温。   安静了一阵,终究还是宋凝靠近她,缓缓地将她拉过来,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就那般定定地瞧着她。   沈棠半晌没见动静,便抬起头,撞入他狭长幽深的凤眸中。   那双眸若皎月明亮,寒风袭来透骨寒,沈棠的心却炽热跳个不停。   “棠棠,我回来了。”宋凝轻声地道,“说好了,等我归来,便是迎娶你入宫之时。”   沈棠轻轻伸出手,颤着抚上他的脸颊,眼眶有几分酸涩,郑重点头,“好。”   就让她再赌一次,赌这一世,他定会好好护着她,不让她再受任何伤害。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